□李劍楠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
悲劇“凈化說”是亞里士多德用來回應與柏拉圖分歧的一個重要觀點,柏拉圖認為應該將詩人從理想國趕出去,因為詩人以及他們的作品,無論生理層面還是心理層面,都會對公民形成壞的影響,從而對整個國家的發展造成不良影響。然而,亞里士多德卻反其道而行之:“欣賞詩歌可以讓人產生快感,幫助人們塑造更健康的心靈,有助于建設一個運作良好的國度。”
那么悲劇從何而起?亞里士多德說:“悲劇起初只是一種即興表演,喜劇也是如此。悲劇始于酒神頌歌的領唱者。[1]”自圖騰崇拜時期,人們用圖騰劃分不同的氏族部落,圖騰的原型多為動植物,并以此確立了不同的動物神和植物神,因為人們每日所需的食物都是由動植物而來,是人們的生存保障。自然萬物的更迭繁衍都呈季節性變化。春回大地時,象征新生的神祇是古希臘酒神狄俄尼索斯,每到回春之季和秋收之時,人們會舉辦宴會,大家一起開心宴飲祭祀酒神,酒神頌歌就是“一種集體性的唱跳活動狂歡,大家根據個人的喜好做裝扮,戴上不同的面具,隱藏自身的個性特征。跟著合唱的音樂節奏跳舞,每個人的情緒都非常激動、亢奮,是讓人們情感趨同合一的重要基礎”。通過歌唱和舞蹈的方式來表達內心感情,這是由原始圖騰崇拜時期延續過來的。在祭祀酒神的狂歡儀式中,狂熱的歡歌熱舞將一個個獨立的人融合成一個集體,個人的情感在集體舞蹈中被激發,進一步演變成集體的激情,最后達到迷狂的程度[2]。這所要表達的是一種“集體參與性”,是“通過具有同化人們情感意義的儀式來強調、加強和重塑的統一” 。
畢達哥拉斯學派受奧爾弗斯教影響,具有神秘的宗教色彩。畢達哥拉斯學派認為音樂是凈化靈魂的重要方式,當人在深度欣賞音樂時會進入迷狂狀態,靈魂在某個瞬間沖破肉體的束縛得到解放。當然也要區分好壞,好音樂可以對靈魂起到凈化作用,壞音樂反而會腐蝕靈魂。“凈化”說第一次運用在音樂領域中;“幻覺說”認為悲劇是欺騙的一種形式,用“騙”這一幽默說法解釋了“行騙”的人更實誠,而“上當受騙”的人更機智,悲劇語言能“制服恐懼,排解憂愁,引起歡樂和增添憐憫”[3]。悲劇就是對現實中存在的事物的模仿,通過語言引導觀賞者心生幻覺,在幻覺中產生情緒激化,以此實現靈魂凈化。高爾吉亞第一次將“凈化”理論運用于戲劇研究領域;柏拉圖受奧爾弗斯教影響,對創立神秘宗教的人深信不疑。他認為,沒有經過宗教圣典啟發的人,進入神秘世界后會迷陷泥潭,想要和神祇住在一起條件是將靈魂洗凈。神秘主義的推崇者和實踐者被柏拉圖當作真正的哲學家,他將宗教和哲學相等同,宗教、哲學都可以凈化人的心靈,有助于人的情感升華,“凈化說”被柏拉圖引入宗教領域;而亞里士多德的“凈化說”經過了對悲劇問題的深入思考并將柏拉圖、高爾吉亞等人的理論相融合才產生,他主要將“凈化”理論運用于美學和心理學領域。本文我們主要談論亞里士多德的“凈化說”分析悲劇時帶給我們的美學啟發。
亞里士多德的《詩學》對悲劇文藝提出要求,目的是讓觀眾產生憐憫和恐懼情感。這兩種情感曾多次被提到,在《詩學》中并沒有做出具體定義,但在《修辭學》中有:“恐懼是內心的痛苦和不安的表現形式,催生恐懼的原因是對即將來臨而且帶有毀滅性的災難的想象。憐憫是由內心悲痛后產生的情緒,因為遭受災禍的人本不應當遭遇不測,承擔痛苦。”這完全繼承了亞氏悲劇精神,憐憫和恐懼更容易從同類的事件中引發,給人們心理上帶來一種不幸和災難已經在向我們逼近的感覺。這種逼近感的產生,能表現出災禍近在咫尺,受災對象越無辜,越能引發更大的情感體驗。《詩學》中還有:“憐憫的對象是遭受了不該遭受之不幸的人,而恐懼的產生是因為遭受不幸者是和我們一樣的人。[4]”當觀眾看到他人遭受災難時,會聯想自己也受到這種不幸的感受,之后催生出憐憫和恐懼情感。這其實是因為自己與受難者產生了共情。共情是心理學術語,亞里士多德在講“過失說”時說:塑造成功的悲劇主角往往是具有和普通人一樣的個人品質和性情的人,僅是犯了很小的過失就遭受到較大乃至毀滅的災禍。這類情節和人物經歷最容易使觀眾產生共情,悲劇效果渲染得也就更加明顯。
按照柏拉圖對公民的理想化要求,所有脆弱的情緒是絕對不能存在的。然而,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將情緒壓抑在心里對身心健康是不利的。觀賞悲劇給予觀眾宣泄心中不良情緒的機會,情緒得到宣泄后,身心感到愉悅,才可以更好地將精力投入工作中。《詩學》里有說悲劇“通過引發憐憫和恐懼使這些感情得到疏泄”,可以理解為亞里士多德并不反對宣泄說,退一步講,至少可以認為宣泄是被包含在“凈化說”之中的。
宣泄給人們有益身心健康的效果,和“順勢”療法類似:人們喜愛看痛苦的場景并感受其帶來的悲傷,希望能將心中的悲傷發泄出來。通過宣泄憐憫和恐懼兩種“不太積極”的情感,及時避免不良感受在心中的沉積,從而形成穩定、平靜的心態。
除宣泄說外,同樣有較大影響的是陶冶說,筆者認為這種解釋相比宣泄說所需要的情感體驗更高級一些,陶冶說可以讓觀眾養成良好的情緒習慣,使其在現實生活中可以較好地控制個人情感。
對應柏拉圖提出的藝術對人們的身心健康有害的說法,宣泄說和陶冶說兩種理論都是從社會功能和作用角度來論證“凈化”能對人的身心產生積極影響,證明悲劇藝術對人的身心健康有益。但是,僅從觀看悲劇本身來說,“凈化”也有其他說法,觀賞者在欣賞悲劇的過程中獲得審美情感,隨后將這種情感運用到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例如,亞里士多德對音樂的審美功用進行闡述時說:“狂熱的信奉宗教的人,聽到與宗教相關的曲調時,便不自覺地陷入一種迷狂狀態,等他再冷靜下來時,他的心靈仿佛經歷了一個凈化過程。”從審美角度來講,“凈化”的真正意義就是把這種“受過洗滌”的狀態持續運用到生活中,讓生活就如欣賞悲劇時,讓人獲得的享受,使人的心靈保持恬靜、平常狀態。審美說沒有宣泄說和陶冶說中那種讓人感覺嚴肅的道德和說教成分,審美說的目的是培養面對生活恬靜、平和的心態以及用心對待生活的方式。
隨著時代進步,悲劇不斷演變。悲劇審美意義和悲劇在現實生活中的作用也在不斷改變。立足當今社會,重新審視悲劇,我們的態度和眼光也要做出相應改變。
雷蒙·威廉斯,英國批評家,其著作《現代悲劇》中講到,現時代悲劇早已經被發展變化的信仰和規則改變了生存狀態,發生在近幾個世紀的文化革命和社會變遷幾乎把悲劇最初的狀態連根拔起后又重新栽種。易卜生和米勒曾提醒人們,人類的共同處境已經具有悲劇的某種特征,應該心懷憐憫和恐懼,由個人斗爭引起的悲劇會使人走向毀滅,布萊希特始終對悲劇持否定態度,并且鼓勵創作新的戲劇,盡管提出這些觀點的思路不同,但都是在他們所處社會背景中發現了悲劇的變化和發展出了新特質。因此,站在創作者的立場上來說,應該立足當今的社會狀況創作更符合現時代的悲劇,但如果僅從觀賞悲劇的立場來說,悲劇仍然能讓觀眾產生悲憫的情緒和審美快感。
和亞里士多德相去甚遠的如今,悲劇在日常生活中的作用改變很多,但萬變中有不變的元素。千百年歷史變遷后,悲劇在哪些方面堅持,又做出哪些改變?它在生活中的地位是現在重要還是兩千多年前重要?今天欣賞悲劇又能對我們產生怎樣的影響?人類群體經歷了滄海桑田般的歷史變遷,對激烈的變革和競爭早已習以為常,經歷的苦難、悲歡賦予我們強大的自我保護能力。從當今人類的生活現狀來看,以尋求內心平靜、情感適度為宗旨的宣泄和陶冶已不是最緊迫的,但仍有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如可以幫助人們在快節奏的生活工作后宣泄負面情緒、陶冶性情。只是我們對文藝帶來的社會功用有了更高要求,不只是局限于帶來快感和有益身心健康,新的要求應該是文藝幫助人類形成更健全的人格,塑造更強大的靈魂。因此,悲劇“凈化”審美在當今意義更加重大。
然而,并非人人觀賞悲劇都能得到“凈化”,我們可以把這個當作觀賞悲劇的一個目標。只有將自己融入人類集體,敞開心扉,用心去體會世界上的悲歡愛恨,才能真正體會悲劇展示的是非善惡,才能將觀賞悲劇產生的憐憫和恐懼帶到日常生活中,并帶著這樣的審美心態去審視現實生活中的悲歡離合。
駐足當下,兩千多年后的今天,悲劇對人們的意義發生了變化,悲劇藝術存在且得到發揚的意義,早已不局限于凈化心靈了。我們應該將悲劇置于現今這個豐富多元、充斥著各種美好,同時也有諸多不可回避的挑戰的社會中,現代人類應該借助對悲劇藝術的欣賞領會達到心靈的凈化,塑造更加健全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