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書臨摹課教學隨錄

陳一云

山東工藝美術學院，山東濟南250301

行書的臨摹，臨誰的作品？臨什么？怎么臨？借此行書臨摹課，做個簡單的梳理和交流。

行書的出現幾乎和漢簡、隸書、章草在時間上交錯而行，古人也多是書信、手札等處用的較多，書寫的速度快且即興表達的狀態也決定了行書的性質，如《蘭亭序》，是王羲之、謝安等文人的雅集，曲水流觴，飲酒賦詩，一種現場感很強的即下表達，當場書寫，一氣呵成，寫錯了內容就立即劃掉，狀態輕松、從容、自由，是游于藝的狀態?！都乐段母濉肥穷佌媲涞膶懙牡课?，是家仇、國恨，如個人日記，悲憤、壯烈、凄然之情溢于言表，這種自言自語的訴說不是在寫書法，是陳述內心?！饵S州寒食帖》是蘇東坡因文字獄被貶黃州的遣興之作，蒼涼、落寞、孤獨之感躍然紙上。行書的出現最早都不是在寫高大上的碑文，不是要立碑正傳，不是豐碑，都是意筆草草，心不在書，從而自由從容，放縱自我，這種自我都和外人無關，不是表現自己以示外人，都是心外無物，和外人無關的寫心之作。

學生建了一個交流的微信群，是我們上課時交流作品時用的，名曰：“十三屆國展預備隊”，從而可見學生的志趣所向，剛上大學時的我也是如此，參展，希望獲獎及外在人的認可，所以現在出現一種流行的書風--展覽體，這種字體不是讓你用來寫心的，要看展覽的空間、場地和評委的胃口，甚至流行風尚，最終目的是通過展覽得到外在認可，以此獲取一點自信，用這種一點的自信再去贏取世俗的榮譽、利益。古人云：“取法乎上，方得其中”，凡以獲取功名、利益為目的動機都是取法乎下，皆和書法無關，和文化無關，文人不愛錢，武士不惜命，文人在社會中的定位和商人政客不同，不是實、強，是虛、空，“百煉鋼成繞指柔”、“綿中鋼”是書法的要求，是文人的氣質，“骨法用筆”的骨法不是一味求硬，宣紙、毛筆都是軟的，要在軟中求骨，一筆下來，要筋、骨、肉，神、質、勢俱現，是文人弱不經風的身軀在強硬世俗前隱藏的錚錚鐵骨，是杜甫的詩意，蘇軾的用筆。

書法用筆追求欲上先下、欲進先退的藏鋒，蘊籍力量，含蓄內斂，厚積薄發，無為而為，中鋒運筆也是中庸之道，不激不厲，從容的信筆陳述，四兩撥千斤之智慧。

王羲之身為名門大家之后，下筆逸雅遒麗，顏真卿身為大唐的棟梁之臣面對安史之亂帶來的國破家亡的奮筆疾書，蘇東坡跌宕起伏的用筆和為官一貶再貶的命運一脈相承，臨摹王、顏、蘇字的形象是技術的問題，也許沒有那么難。但王羲之的高貴閑逸、顏真卿的忠義剛烈、蘇東坡的放逸曠達之氣怎么臨寫，氣象就不是短期之功，養浩然之氣是滴水穿石的修養，臨摹出意象的境界不僅僅要有長時間的修養積累，還有天資等難以言說的機緣，要么不會有天才一說，自知乃自智，清醒的自知是很難的，就是“悟”，“悟空”，要舍得，空有、舍得都是相應而生，臨摹行書更是依然，要寫好，必須現有壞，如羅馬尼亞的指揮家切利比達克所言：“無數次的no，最后再是一個yes”。一幅作品要有丑字、壞字，都是正面角色，都是好人，這不是一部好戲，大取要大舍，舍是很難的，就是放下、放棄，蘇東坡是要放棄進爵的功名利祿而換取一頭明月、兩袖清風，蘇軾書法用筆或粗或細、或長或短，結體忽大忽小、忽長忽扁，章法疏密、聚散變化無常，跌宕起伏、氣貫長虹，這些都是蘇軾“身世浮沉雨打萍”的跌宕人生，蘇軾用筆的取舍皆于此應運而生。

面對王羲之、顏真卿、蘇東坡我們要臨他的行書，要臨他書法的用筆、結體、章法，僅從形象入手，亦步亦趨的照貓畫虎，就難得其氣象、意象，必須先參會其心，方有可能寫其意，這需要漸修，還有頓悟。

行書的臨摹不像楷書，筆法結體規矩方整，便于局部和整體的把控，行書是即興之作，牽絲引帶不斷，跌宕起伏無常，十分的隨意恣肆。臨摹行書要多觀其形，得其意。從形象到氣象、意象過度。王羲之、顏真卿、蘇東坡的性格、經歷、境遇也不同，字體相差也很大，不能僅僅靠臨摹其字就能意會其心，要立體的全方面了解書家，其言行、詩詞、著作都要涉獵。沃興華談到對米芾書法的感受，可以窺見米芾書風的成因。他說：“米芾書法的用筆強調提按頓挫，點畫鋒勢勁利，結體左右搖曳，與顏真卿不同，臨摹時感覺特別痛快，契心處若受電然。

我喜歡米芾書法，但是從先生那里得知，米芾行為不經，言詞怪誕，將歐陽詢、柳公權、張旭和懷素等唐代名家罵得一錢不值，甚至說顏真卿是丑怪惡札之祖，這讓我感到驚駭！當時我沒有能力去思考這是為什么，集中精力臨摹，神不旁騖，只是當看到作品中某些別致的點畫和結體時，會聯想起米芾的言行，覺得他真是一個怪人。

1986年，我在隨老師編寫完多卷本《金文大字典》以后，從文史研究領域重新回到書法，繼續臨摹歷代名家法書。

隨著眼界的提高和功夫的加深，開始想表達內心感受，走自己的路，探索新的風格，沒有想到引起一片非議。

而我覺得沒有錯，依然“獨持己見，一意孤行”，結果招致更加激烈的批評。大家都認為我的字退步了，并且以古代大師和當代名家的作品來指責我背離傳統，這也不是，那也不對。我很委屈，憤激的時候心里會反擊：某某的字算什么！有一次，當這樣的話在心里響起的時候，忽然想到米芾，剎那間理解了他對唐代名家的惡評。

我開始研究米芾，不僅臨他的字，看他的書論，而且廣泛閱讀古往今來人們對他的種種評論，結果發現了一個偉大的靈魂。面對種種侮辱與損害，他以“顛”傲世，以狂抗俗，在創作上自謂“一掃二王惡札，照耀皇宋萬古”，在理論上開“卑唐”先聲，振聾發聵，立懦砭頑?！睆纳鲜鑫峙d華談自行的書法體驗和對米芾書法的研究，方知米芾恣意的率性書寫充滿了針對性的批判精神，這種批判精神具有很強的顛覆性和創新意識，這種文化語境和書家的人生歷練都是其書風的關鍵成因。

書法僅靠才氣是寫不好，修養一直是書法藝術區別于繪畫等藝術的關鍵所在，書法用筆非一日之功，要有“坐在石頭上，三年也會暖”的毅力，愚公移山不是強調人定勝天的偉大，而是言修養的漫長，寧拙毋巧，拙就是笨，笨方心誠，笨愚因可笑而見其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是修養，是信念、信仰，面對王羲之、顏真卿、蘇軾我們要先有心悅誠服之心，如白石老人詩云：”青藤八大遠凡胎，缶老衰年別有才；我愿九泉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庇写苏嫘?、誠心，我們才可能有接近臨摹其書的狀態。

前幾天和竇良羽夜酒，他拿出何建國先生的畫冊讓我看，拙樸、生猛之氣溢然紙上，線條的生命力如滔滔江水奔涌而來，其書法的用筆我們和閻秉會先生的書法進行了一番細細的比較研究，何、閻二人書法用筆有異曲同工之妙。書法的用筆是追求一種內在美，氣生丹田而由指端、筆鋒慢寫紙上，如錐畫沙、如屋漏痕，如太極拳法，是一種內功，不是有些人而言的西方散打冠軍和中國太極高人的比賽表演，看誰的殺傷力強，制敵于死地。太極的出現不是為了比賽和殺敵，而是氣養丹田練內在之功，靜氣修心。如把何閻二人的用筆與朱新建先生的用筆相對而言，朱的用筆明顯巧了很多、弱了很多，拙、樸、古、厚的味道不足，墨色靈動多變的氣韻替代不了用筆的內在本質。

人書俱老是書法用筆的境界，老辣之筆來自滄桑人生的感悟，無論顏體、柳體都是個體，個人終其一生的體驗、體現。

課堂教學如溫室之花，現在回首我的大學生活，要學的課程排的滿滿，外語、體育、思政各種叫不上名字的課程讓我疲于應對，壓抑的課堂氣氛至今如臨其境，朝氣蓬勃的青春就應該像野草猖獗生長，這種生猛之氣的土壤在課堂之外，在每個學生的生根之處和植根的土壤，自然生發，自生自滅，是道法自然的大造化，這個土壤需要我們有心、用心，有為和無為，我們過于強調善惡、美丑不如包容更博識，我們所定義的一切美善都是即下判斷，其定義隨時空流轉也一變再變，美是難以定義的，需要你我不斷的注入當下的源頭活水而重新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