錄音制品版權交易機制比較研究

張磊

近年來，中國網絡音樂產業蓬勃發展，在音樂版權開發和保護領域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中國可以通過對相關國際版權立法動態展開研究，進一步完善音樂版權立法和產業政策，改進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加強反壟斷審查，建立有效的錄音制品版權價格形成機制，更好的滿足國內在線音樂市場蓬勃發展的迫切需求。

中國網絡音樂市場近年來蓬勃發展，而流媒體播放服務已經超過數字下載服務成為主要的網絡音樂消費模式。流媒體播放服務是指通過相關互聯網技術在網絡平臺上實現實時播放，而無需提前下載的網絡音樂播放服務。流媒體音樂播放涉及到音樂作品和錄音制品的版權。本文擬對流媒體音樂播放服務所涉及的錄音制品版權交易機制進行比較研究。

一、流媒體音樂播放服務所涉及的錄音制品版權類別

在大陸法系下，獨創性水平相對較低的錄音本身并不能成為獨立的版權客體，而只能作為錄音制品被納入鄰接權體系予以保護。美國版權法對獨創性要求不高，也不存在鄰接權這一版權類別。在美國版權法下，錄音作品（Sound Recordings）成為了與音樂作品（works of music）并列的獨立版權客體，只是專有權的范圍受到一定的限制。錄音制品（作品）與音樂作品既相互關聯，又有本質區別。錄音制品（作品）的版權其實是載體中音樂作品的演奏或表演方式，并非音樂本身，而音樂作品是指載體中依照一定順序組成的音符以及相應的短語、歌詞和節奏。在現代音樂產業中，音樂作品實際上在很大程度上僅僅是半成品，音樂作品需要通過編曲、配器、演奏、演唱等后期加工被灌制成錄音制品后，才能成為廣大音樂愛好者消費的客體。因此，錄音制品的版權是流媒體音樂播放服務首先要解決的問題。

版權是一個權利的集合，流媒體音樂播放服務所需獲得的是錄音制品版權人對錄音制品在線傳播進行許可的權利，而這種權利在不同國家的版權法體系下歸屬的權利種類并不相同。 在美國版權法下，流媒體音樂播放需要獲得錄音作品的數字表演權許可。 根據美國1976年版權法第106條的規定，表演權僅限于文字、音樂、戲劇、舞蹈、啞劇作品，電影和其他影視作品。而錄音作品的版權所有人是不享有表演權的。所以錄音作品版權所有人的主要收入來源于復制權，就是銷售CD等實體唱片的收入。當信息傳播從模擬信號時代轉向數字信號時代，美國國會在 1995通過了《錄音作品數字表演權法案》（DPRA），并在1998年通過了《數字千年版權法案》。這些法案授予錄音作品有限的公開表演權，將版權擴張至限定范圍內錄音作品的數字音頻傳輸，包括類似Sirius XM提供的衛星廣播服務和類似Pandora和Spotify提供的互聯網流媒體服務。美國版權法第106條對錄音作品的數字表演權進行了規定，“著作權人依法享有或者授權他人享有下列專有權利：…（6）作品是錄音作品的，以數字音頻播送的方式公開表演該版權作品。”需要指出的是，美國版權法下錄音作品的數字表演權即包括非交互性的數字音頻傳輸，也包括交互性的數字音頻點播。

流媒體音樂播放在中國版權法下不屬于表演權的范圍。中國版權法下的表演權，一般僅適用于現場的演員表演和機械表演，而不包括非現場的表演，后者通過廣播權和信息網絡傳播權進行保護。中國著作權法第四十二條規定，錄音錄像制作者對其制作的錄音錄像制品，享有許可他人通過信息網絡向公眾傳播并獲得報酬的權利。需要指出的是，通過信息網絡向公眾傳播并獲得報酬的權利并不等同于中國著作權法第十條所規定的信息網絡傳播權。著作權法第十條規定的信息網絡傳播權強調公眾可以在其個人選定的時間和地點獲得作品的權利，即具有交互性，但著作權法第四十二條規定通過信息網絡向公眾傳播并獲得報酬的權利并沒有做出交互性的限定。中國版權法下關于錄音制品通過信息網絡向公眾傳播的權利范圍與美國版權法下數字表演權權利范圍有相似之處。

二、不同類型的流媒體音樂播放服務對錄音制品版權許可交易的影響

一直以來，在美國版權法下，廣播電臺播放音樂是無需向錄音作品版權人支付版稅的，因為廣播電臺播放錄音作品被認為是一種推廣，有利于該錄音作品的銷售。 隨著《錄音作品數字表演權法案》在1995年通過，錄音作品的版權人開始有權利對播送數字音頻的網絡播送服務收取數字表演權版稅，從而產生了網絡廣播繳納錄音作品數字表演權版稅的問題。與音樂作品的表演權版稅有所不同，在立法上允許錄音作品版權人收取數字表演權版稅的目的是為了彌補唱片公司在網絡環境下因為數字音頻播放日益普及而大幅度減少的傳統唱片銷售收入。因此，在美國《錄音作品數字表演權法案》和《數字千年版權法案》中，根據數字音頻播送服務替代傳統唱片銷售的可能性，對于不同類型的數字音頻網絡播送服務規定了版稅豁免、法定許可和自愿許可三種情形。

首先，符合條件的非用戶訂購的數字音頻廣播服務（nonsubscription broadcast transmission ）版稅豁免。該類服務實際如同傳統廣播一樣運作，只不過將傳輸信息從模擬信號轉換成了數字信號，對于實體唱片銷售的影響不大。此類網絡服務既無需獲得錄音作品版權人的許可，也無需支付許可費。其次，符合條件的非交互性用戶訂購數字音頻傳輸服務（non-interactive subscription digital audio transmission）可適用法定許可。該類服務對于實體唱片銷售的影響介于非用戶訂購的數字音頻播送服務和交互性用戶訂購數字音頻傳輸服務之間，此類音頻傳輸服務無需獲得錄音作品版權人的許可，但要支付許可費。第三種，交互性用戶訂購數字音頻傳輸服務（interactive subscription digital audio transmission）則需要獲得錄音作品版權人的自愿許可并通過協商支付許可費。非交互性服務指的是網絡用戶不能選擇他們所收聽音樂的播送服務，而交互性服務指的是網絡用戶能夠接收為用戶特別制作或由用戶挑選的節目播送服務。例如，Pandora只允許其用戶在預先確定的播放清單里跳過幾首曲目，因而屬于非交互式播送服務，而Spotify允許其用戶選擇要聽的歌曲，因而屬于交互式播送服務。因此，歌手Taylor Swift可以將·她錄制的歌曲從Spotify中刪除，因為Spotify是交互式播送服務，需要獲得版權人的自愿許可，但Taylor Swift不能將她的歌曲從Pandora中刪除，因為后者適用法定許可。

依據美國版權法的規定，錄音作品數字表演權的集體管理組織SoundExchange代表錄音作品版權人與數字音頻網絡播放服務方之間關于法定許可費率的協商，接受版稅委員會的管轄。具體而言，由SoundExchange與數字音頻網絡播放服務方先進行費率協商，如果能夠達成一致，則雙方將該費率報版稅委員會確認，而同樣條件下的其他網絡播放服務方可以要求適用該費率。如果雙方協商無法達成一致，則版稅委員會依據“合意買方和合意賣方”原則進行裁判以確定費率。上述程序鼓勵SoundExchange和數字音頻網絡播放服務方通過獨立談判，在沒有干預的情況下就費率達成一致。版稅委員會確定的2016年商業性用戶訂購服務數字表演權版稅費率為22美分每百次播放。2017年到2020年的費率應隨著當年的消費者價格指數進行調整。 而事實上，SoundExchange對版稅委員會確定的費率并不滿意，認為2016年的費率應該達到25美分每百次播放才能體現錄音作品的市場價格。

中國2009年頒布的《廣播電臺電視臺播放錄音制品支付報酬暫行辦法》規定，廣播電臺、電視臺未經著作權人的許可播放已經出版的錄音制品的，按照辦法中規定的付酬標準，協商支付報酬。但是，該暫行辦法主要解決的是廣播電臺電視臺向音樂作品著作權人支付廣播權許可費的問題（著作權法第四十四條），而錄音制品版權人是沒有廣播權的。上述暫行辦法并不適用于錄音制品的信息網絡傳播權定價。2013年修訂的《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僅規定了圖書館、檔案館、紀念館、博物館、美術館的復制法定許可、義務教育法定許可和扶貧目的的法定許可。因此，中國現行法律框架下，錄音制品通過信息網絡傳播不存在法定許可，需由錄音制品版權人和流媒體播放服務提供方自愿協商許可價格。

四、趨勢、立法進展和建議

近年來，科技企業在網絡音樂產業日益興起，使得產業鏈條中傳統分工發生變化。例如，美國蘋果公司旗下提供非交互性數字音頻傳播服務的iTune吸引了越來越多的錄音作品版權人直接與其簽訂數字表演權許可合同并支付版稅，而無需經過SoundExchange。iTunes的興起對包括Pandora在內的網絡廣播服務商和SoundExchange這樣的表演權集體管理組織構成重大的挑戰;此外、數碼和網絡科技還沖擊著唱片公司的傳統角色。作為音樂家和消費者兩端的中介，唱片公司發揮著物化、宣傳和營銷三大功能。但在互聯網時代，唱片公司的三大功能被弱化或解除，導致唱片公司面臨生存的不確定狀態。在這種情況下，各國均在推動音樂版權領域的立法改革。

為推動在線音樂產業的發展，歐盟在2014年頒布了2014/26/EU號指令。 該指令的目的在于推動在線音樂服務商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處獲得跨越歐盟各成員國領土的許可，并且增強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透明度和效率。各歐盟國家必須在2016年4月前將上述歐盟指令轉化為國內法上的規定。 美國在2018年10月11日通過了音樂現代化法案（Music Modernization Act）。新法案要求設立一個新的版權集體管理組織MLC（mechanical licensing collective）來進行第115條下的概括許可（blanket license）。為了更好的方便被許可人了解權屬信息，提高授權效率，MLC會建立美國音樂行業最為完整的音樂作品和錄音作品的數據庫，數據庫信息公開，公眾可以從該數據庫中獲取所需音樂的版權信息。美國《音樂現代化方案》體現了將音樂版權許可交易模式與互聯網經濟相適應的立法思路。

網絡音樂在中國已經成為一個龐大的產業。為了推動網絡音樂產業的健康發展，中國應當進一步完善音樂版權立法和相關產業政策。

首先，需要清晰界定著作權法第四十二條規定的錄音制品通過信息網絡向公眾傳播的權利和著作權法第十條信息網絡傳播權之間的關系。一般而言，信息網絡并不僅僅包括互聯網，還包括廣電網等網絡。現行立法也沒有明確表明錄音制品通過信息網絡向公眾傳播的權利是否既包括交互式傳播也包括非交互式傳播。為避免歧義，著作權法應當對錄音制品通過信息網絡向公眾傳播的權利范圍作出進一步的界定。其次，建立專業化的錄音制品數字表演權集體管理組織。如同前文所述，美國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高度的專業化。例如，SoundExchange從事錄音作品的數字表演權集體管理，ASCAP、BMI、SESAC負責音樂作品表演權的集體管理，Harry Fox Agency主營音樂作品的復制發行權。由于各自負責的領域明確具體，各組織也愿意投入巨資，利用高科技手段提高該領域版權費征收的效率和可信度。如果音集協的權利管理范圍如同其網站所表述的，包括音像節目表演權、廣播權、信息網絡傳播權、復制權、發行權等多種版權權利，那么，在每種權利的管理上達到高度專業化的水平難度是相當大的。

第三，為防止行業壟斷，應當考慮對我國網絡音樂產業簽署的獨家版權許可協議定期進行反壟斷審查。近期以來，大量資本進入網絡音樂市場，試圖通過高價獲得音樂版權的獨家許可，構筑市場壁壘，妨礙了我國音樂產業的正常發展。為此，國家版權局約談了網絡音樂服務商和唱片公司，明確反對音樂版權獨家授權。有關部門可以考慮對我國網絡音樂產業簽署的獨家版權許可協議定期進行反壟斷審查。 第四，完善在線音樂版稅的價格形成機制。目前在國內音樂產業，權利許可主要通過當事人直接許可和通過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間接許可兩種方式進行。版稅費率主要通過自愿協商，缺乏嚴謹的價格形成機制。在此情形下，版稅很容易成為資本進行市場壟斷的工具，對于音樂產業健康有序的發展顯然是不利的。

近年來，中國網絡音樂產業蓬勃發展，在音樂版權開發和保護領域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中國可以通過對相關國際版權立法動態展開研究，進一步完善音樂版權立法和產業政策，改進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加強反壟斷審查，建立有效的錄音制品版權價格形成機制，更好的滿足國內在線音樂市場蓬勃發展的迫切需求。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