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巍,理學博士,現為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副研究員。主要研究科技知識在古代世界的傳播并把世界連為一體的歷程。喜愛“上窮碧落下黃泉”,品鑒各個文明在應對相似問題時展現出的智慧。
在15世紀即將結束時,達伽馬的船隊到達印度標志著歐洲人終于越過西亞各個伊斯蘭政權,開始建立與印度和中國等遠東地區的直接聯系。隨之而來的是歐洲人對東方的地理、民族、物產和風俗習慣等各個領域系統性知識的強烈需求,在此之前這些知識要么通過阿拉伯人的著作轉手而來——其中不少還是承襲自古典時期的作家,要么來自于教皇派往東方各國使節零零星星的報告。而即便在東方建立長期據點,對當地知識的觀察、匯總和細致整理,送抵歐洲,與國家需求相結合,最終對制定下一步政策產生影響,也需要一個必不可少的過程。因此,直到16世紀中葉,我們才逐漸能在各個科學領域看到關于東方世界較為系統嚴謹的論著。葡萄牙醫學家加西亞·德·奧爾塔(Garcia de Orta,約1501-1568)的《印度方藥談話錄》(Coloquios dos simplese drogas da India)就是在藥學領域填補這項空白的一部重要著作。
迫切求知
16世紀前50年里,在印度逐漸站穩腳跟的葡萄牙人并非沒有致力于搜集東方醫藥知識,相反,由于許多藥材都是東西方之間重要的貿易品,對它們的出產和價格情況進行調查的事業從一開始就進行了。托梅·皮萊茲(Tome Pires,1465-1540)和杜阿爾特·巴博薩(Duarte Barbosa,約1480-1521)以通信形式把包括遠至中國的各類知識源源不斷地傳回歐洲。通過他們的親身觀察和對值得信賴的當地人的詢問,東方世界的區域輪廓、港口和市場、風俗民情、飲食習慣,以及豐富的自然資源等信息都為葡萄牙政府所知曉。
在頻繁的地理、政治和經濟報告中,對包括香料和藥物在內的新奇熱帶植物的描述是頗引人興趣的篇章。這些香藥中很多由于此前在葡萄牙藥典中占據的崇高地位,而為信息收集者所注目,另一部分對西方人而言則完全是嶄新的知識。這些自然界信息來自于充滿探索精神的旅行者、水手和商人,并為歐洲人了解世界提供了第一手經驗。
對當地知識的了解不僅是歐洲知識精英文化上的需求,同時也是葡萄牙拓展殖民事業的需要。為了維持其在東方的存在,葡萄牙人在果阿等戰略要地建立了要塞和貿易站。這些單位都駐扎著官員和士兵。盡管這些人往往是闖蕩世界的老手,但要適應南亞熱帶氣候,應對當地特有的疫病仍不容易。因此葡萄牙王室在當地建立了醫療網絡,調集藥劑師保持歐洲人的健康。在距離本土萬里之遙的印度,當局對藥劑師的管理絲毫不存在馬虎和松弛,他們的行為和所制藥劑的質量與價格都受到嚴格監管,如果被發現藥品質量不合格,這些藥品者噲被當眾焚燒,而藥劑師也會被判處高額罰款。
16世紀40年代,或許出于對更好保持局勢穩定、了解后續政策制定重點的需要,葡萄牙當局要求居住在東方的監督者、代理商和藥劑師們提供與亞洲自然資源的可靠信息。其中25份報告形成了現被稱為《埃爾瓦什文獻匯編》的文集。這些報告以回復指定問題的形式涵蓋了囊括果阿、科欽等葡萄牙的印度據點,以及波斯、錫蘭(今斯里蘭卡)的商品、自然資源的貿易路線和市場,對香料和藥物來源的描述和關于中國、日本等國家的情報。
盡管如此,居住在東方的葡萄牙人仍然需要一本關于印度醫藥的全面著作,它不僅應當包含能夠應對市場監管和了解物品流動路線的信息,同時還要推動各地醫療衛生的規范化。當時從葡萄牙本土調集來的許多醫生都倉促上陣,其知識儲備無法滿足需求,他們也期待著一本翔實的醫書幫助他們盡快提升能力。1563年,《印度方藥談話錄》終于成功扮演了這個角色,而此前的文獻則成為它撰成的知識儲備。
名醫遠行
作為這樣一部重要醫書的作者,加西亞·德·奧爾塔以其淵博的醫學知識、嚴謹的科學態度、優雅的語言風格而受到后人贊揚,但他旅居印度的最初動力卻是躲避迫害。
奧爾塔出生時就伴隨著苦難。他的父母原是居住在西班牙巴倫西亞的猶太商人。1492年猶太人被西班牙伊莎貝拉女王下令整體驅逐出境,5年后他們被迫皈依基督教,但仍暗中保持猶太教信仰,這個群體被區別性地稱為“新基督教徒”或者“瑪拉諾”(西班牙語意為“豬”)。葡萄牙對猶太人的迫害比近鄰要晚一代人的時間,這使奧爾塔有機會在大學接受醫學、藝術和哲學教育,隨后在里斯本從事了幾年醫生和教師工作。
在權力日益膨脹的宗教裁判所威脅下,瑪拉諾人和同樣遭受迫害的西班牙穆斯林(又稱摩里斯科人)紛紛遠走避難,很多人去了拉丁美洲,而奧爾塔則選擇前往印度。1534年9月他到達果阿,在那里他很快獲得豐富的熱帶醫學實踐經驗,先后成為當地蘇丹和葡萄牙總督等要人的醫生。出色的醫術不僅給他帶來在印度的舒適生活,還讓他獲得了總督的秘密赦免。后者使他一度計劃返回家鄉,但結果卻恰好相反,他的母親和2個姐妹因是猶太人,在里斯本遭到囚禁,是奧爾塔設法把她們營救到了印度。不幸遠沒有結束,1565年,果阿也設置了一個宗教法庭,開始對公開和秘密的猶太人、印度教徒和新基督教徒實施迫害。在生命最后幾年里,奧爾塔尚能幸免于難,但他的姐姐卻在他去世的同年被捕,并于次年被判處火刑。1580年,奧爾塔的遺體也被挖出燒毀。
可以說,在顛沛流離和種族迫害中,行醫既是奧爾塔的生存之道,也可謂是他不多的精神避難所。他生平多難,在著作里卻呈現出一種積極而認真的氛圍,這讓讀者不但能從中汲取知識,還可以如欣賞戲劇般品鑒他的日常生活。
熱帶藥典
奧爾塔在編纂著作時,應當參考了前面提到的那些著作,并把它們融入遠至迪奧斯克里德斯、蓋倫等希臘、羅馬醫家,下到伊本·西那等伊斯蘭名醫的知識背景之中。除此之外,他也使用了許多來自諸如各地醫師、商人、士兵、仆役等知情者的口述資料,并借助巧妙的敘述技巧把知識編織到一起。全書以字母順序排列,每章處理一種或近似的幾種藥材,對于每種產品,奧爾塔都會提供有關其產地、用途、價格、市場、銷售路線和藥性運用等方面的詳細解說。
從書名即可得知,奧爾塔的著作采用的是對話體,這種復古文體常見于文藝復興時期的科學著作。在大多數章節中,知識都是通過另一名醫生與奧爾塔的問答進行闡述的,但有時對話也會被突如其來的訪客或事件打斷,這些突發場景為醫書賦予了文學性,同時也成為作者借以進一步闡述的線索。
由于能夠接觸到一手資料,奧爾塔得以挑戰前代權威,糾正許多古典時期以來藥典里沿襲的錯誤。這些錯誤往往體現著學者從間接源頭獲取知識帶來的局限性。例如對于木香,千百年來的藥家一直將其劃分成阿拉伯、敘利亞或印度等優劣不同的幾種,但奧爾塔指出這些產品實際上者薩于印度西北部,只是經過長途運輸后氧化變質的程度不同而已。不同名稱更多來自對遙遠物種缺乏了解和商人為牟取利潤進行曲解等因素的共同作用。
同時,奧爾塔對印度醫學也有所吸收,這體現出他認識到所在傳統局限性,由此與他者文化對話的開放性。如對于竹黃這種藥物,他就引用《印度單方集》等文獻指出,前人常把這種竹節分泌物與骨灰相混淆,實際上后者毫無竹黃所擁有的療效。在討論胡椒時,他也引入一位匿名藥劑師,依據來自莫桑比克和果阿等不同地方進行的觀察,對黑白胡椒的來源進行了爭辯。
通過敏銳而善意的觀察,加西亞·德·奧爾塔完成了《印度方藥談話錄》這部匯通歐洲、伊斯蘭和印度不同醫學傳統的重要著作,從而為歐洲學界填補了熱帶醫學的空白。由于書中蘊含知識的新穎性,以及所顯示的收集、驗證和傳播相關自然界知識的新方法,使得它很快在整個歐洲傳播開來,并對隨后百余年醫學發展產生重要影響。時間也最終洗去了奧爾塔身份帶來的污名,在葡萄牙和印度果阿,許多醫療機構、公園廣場都以他命名,甚至他還一度出現在葡萄牙貨幣上,這顯示了后人對這名醫學家的尊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