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同學
“麥秸垛垛——”
“麥秸垛垛——”
鳥兒們的催促讓麥季變得越來越短,從去年秋天播種,種子萌芽、分蘗、抽穗、揚花、灌漿、成熟,如今等待的就是收獲。喜看稻熟千重浪啊——
麥田像一片金黃色的海洋,微風吹過,麥浪起伏。田邊,一個老農揪下一個麥穗,在手心里搓了搓,吹去麥糠,然后把麥子放進嘴里,立即飄散出原始濃郁的幽香。
割下麥子,運到場里,打場,揚場。
麥場里,農人們是不惜力的。
一年的收成好不好,就看一個麥季。
1981年,剛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生產隊的大麥秸垛,變成了一家一戶的小麥秸垛,麥子三百多斤。
這一年,換了麥種,畝產達六七百斤。能頓頓吃上白面饃,這是實實在在的幸福,村里人心里暗暗叫喜,莫非有神仙相助?
麥場上,就有人回家燃放了鞭炮。一家燃放了鞭炮,全村各家各戶就都燃放了鞭炮,比過年都高興。
這是一種宣泄,也是一種期盼。
我清楚地記得當年種的麥種叫“百農3217”,是百泉農專黃光正教授培育出來的。這一年,我考上了百泉農業專科學校。
麥子人了囤子,麥秸就垛成了垛。
麥秸垛有長方形的,有圓柱形的,也有錐形的。頂部自然隆起,再覆上一層麥糠泥,雨水就不會流進麥秸垛里了。
平原上沒有煤,沒有森林,麥秸垛是一家一年的柴火,做飯取暖都用它。
即便不燒火做飯,也要把麥秸垛垛好。
誰家要是因為下雨,沒有垛好麥秸垛,是要被人恥笑的。
麥秸垛,就是一個種地農民的畢業證書。
麥秸垛,就是農民每家每戶的財富。
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祖祖輩輩皆如此。
麥秸垛大了,麥囤子就大。
麥秸垛小了,麥囤子就小。
通俗的農諺蘊含著深刻的哲學和現代農業科學。
上了大學,我終于明白了這個道理。農學書上說,這叫粒莖比。你可以想象,一個瘦小的莖稈怎能托舉起沉甸甸的麥穗?
去年幾個麥秸垛,今年還是幾個。
一個不多,一個也不會少。
月光下,麥秸垛就如老牛靜靜地臥在村邊,守衛著村莊的樹木和田野,守衛著村莊的和諧與美好。
哪天,發現村里多了或少了一個麥秸垛,那村里一定有重大的事情發生。
冬天,麥秸垛又是鳥雀聚集的地方。鳥雀鉆進麥秸垛,麥秸垛就是它們溫暖的家。麥秸垛下面的麥粒,自然成了鳥雀的美食。
說出來不怕人笑話,村里有人把麥秸當棉花裝進被子里,鋪在床上,還挺暖和的。在實行“糧票”“布票”的年月,棉花是非常奢侈的商品。
麥秸垛不僅是鳥雀玩耍的地方,也是小朋友們捉迷藏的最佳去處。
爺爺給我講過一個故事,鳥蛋從麥秸垛上滾下,到地上就變成了小鳥,我不信。
麥秸垛又是牲畜養殖戶的必備。
不起眼的麥草曾經是重要的戰略物資。兵書上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里的“草”,即馬匹的飼草,麥秸是其中之一。
麥秸垛變小了,小牛長成了大牛,小馬長成了大馬。經過牛馬的胃,麥秸又變成了肥料。這些牛糞馬糞被叫作農家肥,是農民的寶貝。不施化肥,不打農藥,只施農家肥種出來的莊稼,叫綠色有機農產品。超市里有機蔬菜比平常菜價格貴出好幾倍。
大概城里人看不到這樣的鏡頭,夕陽西下,農人牽著驢子從田里歸來,選一塊空曠的地方,讓驢子在地上打幾個滾兒,俗稱“驢打滾兒”。如果不打幾個滾兒,驢子是吃不下麥草的。
一個名人說,吃下去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說的是一種精神。
據統計,全國每年冬小麥3.3億畝左右,河南8500萬畝,占四分之一。河南是全國人民的大糧倉。手中有糧,心中不慌,在任何時候都是真理。中國人的飯碗,要牢牢端在自己手里。
感恩土地。感恩土地上生產出來的一切,包括糧食和秸稈。
可是,有的人對土地沒有敬畏感。每年麥收都要成立秸稈禁燒指揮部,縣里有,鎮里有,村里有,而且,每個村都要有。燃燒秸稈,拘留還要罰款,可偏偏還有人要做,為什么呢?
我去過山東高唐縣,那里有一個造紙廠,用麥秸造紙,生產出各種紙張和包裝用品……生物發電廠拿麥秸發電,嬗變成清潔能源。麥秸要是不被碾壓,麥秸稈能做成麥秸畫,成為高檔的藝術品。
如今,麥秸垛少了,零星地在村頭見到。麥秸垛跑哪里去了?問樹木,樹木無言。問坑塘,坑塘不語。人們不燒麥秸做飯了,裊裊炊煙,那是記憶中美麗的鄉愁。
只可惜,在生活中已經見不到了,只能在字典里看到。原始的農耕方式逐步被聯合收割機代替,麥秸也被粉碎,秸稈還了田。自然古樸的村莊即將消失,農民住進了高樓。
不種地了,農民不再叫作農民。只有種田的人,才對得起農民的稱謂。
麥秸垛化作一縷風,消失在田野。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