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物

孫霞

舊情難續，舊物難留。一生中，不管舍與舍不得，我們都要丟棄不少舊物。

搬到新家這邊，房子有點兒大，為了打掃衛生方便，扔舊物成了我每年必做的功課。抽屜，柜子……有時候，一兩個特大號塑料袋根本不夠用，巴不得像搬家那樣，用上幾個大紙箱子。好處就是，還沒開始打掃，房間瞬間干凈多了，人的心情也跟著舒暢起來。一習慣便成了自然，扔舊物的快感由此而生，越扔越爽。于是，某人不再笑我，像個討飯的，什么都要留著，什么都舍不得丟，一天到晚把用舊了的，沒多少用處的舊物當金子，作寶貝。

但是，不管怎么丟，有那么幾件東西，我總是會留下來的，不舍得丟掉。

一個玻璃茶杯

這個玻璃杯是婆婆生前喝茶用的。2012年的春天，她老人家去世了。

那年初夏，一天清晨，仔仔小姑姑來我家幫忙搞衛生，一起清理家里的東西。半晌午了，擔心仔仔小姑姑干活兒久了有些累，要她在沙發上休息一下，我去廚房泡杯茶給她喝。打開櫥柜門，婆婆的那個小號的玻璃茶杯映人眼簾。記得當年，我們結婚后，婆婆就常來我家住。平常，除了吃藥，婆婆幾乎不喝白開水。婆婆喜歡喝鄉下的“洗水茶”。有時候，茶葉里放幾片川芎，加點兒鹽。更多的時候，是在茶葉里加點兒椒子。滾燙的開水，泡得滿屋的椒子香。只是，婆婆年紀大了，嫌上廁所麻煩，每次不敢加太多水。那時候，仔仔小姑姑上班的地方離我們很近，一有空了，也會來我家陪婆婆。每每此時，我在一旁看書，聞著直撲鼻孔的椒子香，聽著婆婆她們母女倆用筻口方言聊天，空氣中彌漫著溫馨與充實。當時，我們都只道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沒想到，如今，連“奢望”都不可能有了，永遠也沒有了。那些記憶里的鏡頭，也都是模模糊糊的。人去物散，我更不忍心，趕緊將玻璃杯藏在一個隱秘的角落。

幾年后，我們搬新家。老公特地強調，可用可不用的，通通不要。我丟了很多東西，小客廳都快堆滿了。抱著“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的心理，連著舊茶杯、舊飯碗也幾乎全被我用塑料袋裝著擱在了垃圾堆旁。但婆婆的茶杯，我硬是不舍得丟掉。我怕它摔碎，特意把它放進一個大杯子里套著。

到了新家，我第一件事便是打開查看，看到它完好無損，我才肯放心。從此，有意無意地，一看到這個玻璃杯，心底就會升騰起一股莫名的親切感。或許，這也是一種幸福感吧。

一面圓鏡

現在的鏡子可謂品種繁多，各種材質，各種款式，各種形狀……甚至有聰明的商家，在鏡片上下功夫，適當增加點兒“修剪”技術，讓人一照，能夠達到恰到好處的美顏功效。于是乎，對著鏡子，顧影自憐，一照再照，愛不釋手。

我的抽屜里，也有一面鏡子。那是一款樣式極老，現在幾乎絕跡了的圓鏡。鏡架和外殼用的是藍色的塑料。這是外婆生前常用的床頭鏡，這面圓鏡陪著外婆度過了許多個春夏秋冬。外婆還在的時候，每天清晨起床，便拿了梳子坐在床頭梳理頭發。

不用細說，就憑借外婆當年能參加抗美援朝文工團，你就可以想象得到，那時候，外婆盡管老了，也是一位精致的老人。只可惜，歲月不饒人，正如歌里唱的“今早的容顏，老于昨晚”。鏡中的她，一定有無限感慨與無奈吧。

打小起，我就覺得，外婆和村里別的奶奶輩的人不一樣，不像一個地道的農村老人?，F在回想起，應該就是她身上的那股氣質吧。外婆微笑時的和藹可親，生氣時的不怒自威，我們幾個孫輩都是記憶猶新的。幾個表弟再怎么調皮，到了外婆家，都是規規矩矩的，連吃飯時的姿勢，都比在自己家里，端正了許多。

就是這樣，我們一天天長大，然后立業成家，為人父母。不知不覺中，外婆一天天老去。不知道，外婆照鏡子時，發現第一根白頭發是怎樣的一種落寞與無奈。如果換作我們，可能會跟身邊人發發牢騷，說一句“嫁到你們家，辛苦操勞，青絲都變白發了”諸如此類的不平?？赏馄挪恍?，早在很多年前，她的枕邊人，當年一起在朝鮮戰場回來的志愿軍戰士——我的外公，患重病去世，那年，鏡子里的外婆，還是滿頭烏發。

外婆讀過很多書，在村里，她的精練能干是出了名的。小時候，我喜歡去外婆家，常常賴在外婆家不肯回去，晚上也要跟著她，鉆進她滿是米湯香味的被窩里睡覺。記憶里，天蒙蒙亮，外婆就起床了，我被吵醒，她對著鏡子一邊梳頭，一邊勸我，要我再多睡會兒。有時候，她不知道我迷迷糊糊醒了，蒙嚨中，我看到她一邊梳頭，一邊不經意地嘆息幾聲。

無情歲月催人老，一晃，外婆近耄耋之年。一個秋天的晚上，外婆突然中風了。三年后，她永遠離開了我們。下葬前的那個下午，小舅舅要我去外婆生前住過的屋子里選一些衣服，說是要在那天傍晚，連著外婆睡過的床一起燒掉。那條路，我以前走得滿心歡喜，雙腳帶跳。那天，我卻是心事重重，腳步沉重。推開那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門，感覺屋子里到處都是灰蒙蒙的，也沒有人出來迎接我，給我泡熱氣騰騰、香味十足的姜鹽豆子芝麻茶了。

進了外婆的臥室，里面的東西已經被清理得差不多，只剩下一些舊衣服，但也幾乎是灑滿一地。想著外婆生前是那么愛干凈，那么喜歡整潔……一時忍不住，悲從心來，放聲痛哭。透過蒙嚨的淚眼，我看到外婆的床頭柜上，那面鏡子還在，只不過，是倒著的。我跌跌撞撞地走過去，趕緊將它扶正，用衛生紙細細擦拭一番，它依舊如往日那般亮堂。我趕緊把它收進我的包里。

第二天，我回了岳陽。下午先去上課，下班后回到家里，我從包里掏出外婆的圓鏡，心想著放哪里最好。擔心被不懂事的仔仔摔碎，我恭恭敬敬地將它放進衣柜抽屜里。一直到現在，每個星期，我都會拿出來，看看它，擦擦灰塵，宛如初中時代，我每個周末都去外婆家，與她團聚。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