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強
1994年,《回到拉薩》唱遍大江南北,那時我才3歲,在北京的胡同里蹣跚學步。伴隨著我的成長,這首歌久唱不衰,包容著恢弘文化的布達拉宮,咆哮而又純凈的雅魯藏布江,無不令生活在都市的人心生向往。2005年,韓紅在春晚上演唱的《天路》,又把人們拉回到那神秘的雪域高原,沿著青藏鐵路,探尋心靈的歸宿。
2018年,我有幸參與了重要的援藏項目——拉薩市綜合交通體系規劃。我充滿期待地登上飛機,滿載著紅景天等必備藥物,最終卻看到此番景象:在布達拉宮附近的北京路上,私家車大排長龍,游客人滿為患,古城八廓街巷雜亂,停車占道,無處下腳。仰望圣城,回想兒時在紀錄片里看到的景象,一個疑問不禁浮現在心中——天路已通,人路何在?
拉薩之變,似曾相識。雖然拉薩的城市規模遠不如北京,但是人均擁車水平已和一線城市不相上下,車水長龍吐出的濃濃煙霧,把所有人拉回了殘酷的現實。
歷時8個月,我們對拉薩進行了詳細的現狀調研,對主要的城市病癥進行了診斷和識別,只為能夠重新開辟、修復出一條通往圣城之路。
那么,這是一條怎樣的路呢?
首先,這應該是一條暢通之路,但實現路徑卻易入歧途。倘若按照車本位的邏輯,很容易把擁堵原因過于單純地歸結在道路設施的匱乏,然后經歷“增修或拓寬道路”“短暫緩解擁堵”“誘增汽車出行并降低公交客流”“公交運營補貼下降”“公交服務退化”“道路擁堵加劇”的交通怪圈。當斯-托馬斯悖論的警示觸目驚心,猶在眼前。
調查發現,拉薩交通發展的主要矛盾,是相對低下的路網密度和運營管理水平與快速增長的汽車出行的矛盾,日常通勤和旅游出行兼而有之。在此現狀下,加密路網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規劃道路的路權,應該屬于誰。面向汽車的緩堵工程,往往欲壑難填,終將供不應求。因此,通往圣城的暢通之路,首先是一條共享之路——公共交通系統規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在傳統規劃模型的基礎上,大數據技術的完善,為公共交通系統規劃提供了新的視角和手段。
利用網約車訂單數據,關聯分析出行熱度和現狀用地屬性,反推網約車用戶的出行目的,再疊加上公交線網的服務水平。公共交通網絡化的腫瘤,逐漸暴露在眼前——網約車的活躍地帶,往往是公交線網服務水平低下的范圍,并不是城市的擴張和經濟的發展必然帶來小汽車使用的迅猛增長,而是公共交通系統的薄弱使小汽車乘虛而入。利用網約車數據,也可挖掘出拉薩中心城作為典型的旅游目的地所具備的城市空間結構——以大昭寺和布達拉宮為核心吸引點,緊隨其后的是酒店密集分布的太陽島和拉薩火車站。
通過上述分析,一張層次功能分明的公交廊道網絡和近期建議施劃的公交專用道網絡,在規劃中孕育成形。保障了路權,才算是邁出了共享之路的第一步。
然而,交通設施規劃,雖可提高公交服務水平,卻很難真正意義上扭轉機動車主頑固的出行習慣。此時,利用行為選擇模型,制定差異化的停車費政策,即可相對定量地調控人的行為,引導機動車主向公交出行轉移。交通規劃,不單純是面向交通設施的技術型規劃,而更應該是面向人類、社會、行為的政策型規劃。
對于拉薩而言,圣城二字,賦予了道路更為豐富的精神內涵。這還理應是一條飽含信仰的文化之路。在拉薩街頭,隨處可見虔誠的朝圣者,跪拜一路,風雨無阻,然而八廓區內的街道卻異?;靵y。街道治理的瓶頸在于,如何緩解居民停車和游客出行的矛盾——這幾乎是所有文化古城共同面對的難題。引入錯時共享理念,挖潛八廓周邊百貨商場等建筑配套的停車設施,終可還文化古城一片整潔的環境,也為遠道而來的朝圣者提供平坦、開闊的轉經大道。
對于當地的居民而言,拉薩不再是那個神秘的宗教圣地,人滿為患的旅游景點,而是與他們的生活融為一體。這還應該是一條富有人情味兒的生活之路。古城八廓中不乏身居陋室的藏族人家,偶爾還能看到在小巷里玩耍的孩子,其活動被約束在了極其狹小的范圍里。此情此景,總能令我回想起兒時和伙伴在胡同里盡情游戲的快樂,也聯想起很多城市的變遷——鋼鐵森林拔地起,多年不識鄰家人。為了還街于人,我們規劃在遠期將八廓打造成為拉薩市的第一個“無車區”,以有軌電車等承擔主要的旅游或通勤功能,同時完善慢行系統,為生在拉薩、活在古城的人們開辟出可以悠然漫步、交談玩耍的公共空間。
路者,道也。它不僅代表對交通發展路徑的探索,更象征著對城市發展大規律的尊重,以及對人本科學方法的追求。
這是一條“通往圣城之路”,大道通暢,綠色共享,文化醇厚,悠然安詳。歷史往往會不斷重演,從拉薩身上隱約可見老城北京的影子。我們一方面利用北京的經驗,摸索著拉薩的規劃路徑,連接過去、現在和將來。另一方面,我們也時刻警惕著,在追求發展的同時,要守住文化的魂魄、人類的溫度、孩子自由單純的笑臉。
這是一條通往圣城之“路”,也通向不遠的未來。它引領著一代代規劃人將舊事拆洗縫補,修成新夢;它引領著我們所有在燈火輝煌的都市里,孤獨無依的人們,拋開雜念,回歸純凈的心靈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