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淇源
死刑作為人類歷史上最悠久的刑罰之一,甚至可追溯到法律還不成文的原始時代。學界廣泛認同的是貝卡利亞在1764年率先向死刑討伐,自此人類社會開始了關于死刑是保留還是廢除的一場場論戰,個別地區還將死刑存廢運用于實際中。近年來,明確廢除一切死刑的國家及地區總計共105個,其中歐洲國家地區占比最多,高達43個(截止2017年7月)。
而作為未廢除國家之一的中國,學術界一直有許多專家在為廢除死刑而作出努力。然而筆者認為中國不適合廢除死刑,即使我國未來可能在事實上廢除了死刑,即任何法律最終判決都不動用死刑,也應當保留死刑作為一部分法律最高權威的象征與威懾。保留死刑,對現階段中國法制的發展不見得會像個別學者認為的“逆時代潮流”“反人道主義”,相反對于社會穩定和法律尊嚴的維護等方面具有更好的效果。
生存還是死亡,這個問題不僅僅是哈姆雷特的靈魂拷問,也同樣是死刑犯的命運抉擇與死刑的未來。如今,當一個學者討論廢除死刑時,已無需擔心像貝卡利亞時代般會飽受多方質疑,相反,死刑在絕大多數學者看來是應該且必將廢除的。關于死刑態度明顯為廢除的論點基本如下:
生命權是每個人的一項基本權利,它以其與生俱來性、普遍性、基礎性、一次性、完全性的基本特性,成為其他權利得以存在的基礎。很顯然,死刑是對生命權的踐踏,廢除死刑有利于人的尊嚴的提高和人權的發展。而且死刑不符合人道主義原則,無論是從生命的一次性、死刑犯親屬的淚水、死刑犯在臨刑前的恐懼角度出發,死刑都是殘酷的。
不應該出于節約經濟成本為目的,選擇處死犯人而非終身監禁,這是以金錢去衡量死刑犯的生命價值,本質上是物化犯人。
通過我國目前公布的相關數據進行數據分析來看,2007年我國收回地方法院的死刑復核權后,死刑判決數量大為減少,但收緊死刑政策卻使得殺人案、搶劫案這兩大重大犯罪行為不升反降。死刑對殺人、搶劫具有威懾力的傳統想法并不能經過統計證實。并且盡管沒有確切而有力的統計證據,但剝除人身自由的終身監禁仍可以被設想為對于個體的非常殘酷的懲罰。
社會各項因素綜合運動的結果,并非僅由罪犯個人造成,比如貧困、無妻造成的心理扭曲。處死犯人就是證明犯人應承擔一切責任,而以此推卸社會、國家應負有的責任。除此之外,僅通過死刑不可能根除犯罪產生的社會根源。況且對于激情犯罪者和亡命之徒來說,死刑確實沒什么威懾力。
如歷經了十幾年才沉冤昭雪的呼格吉勒圖案。即使死刑犯對罪行供認不諱,但我們不能排除犯人在監獄的思想教育與勞改中思想被凈化的可能性。若一個罪犯在長期的監禁中,通過心理專家的認證,已成為一個向好向善的人,那么再將其處死就相當于處死價值觀所認同的好人。
報應的正義以重罪重刑、輕罪輕刑的結果也能夠實現。甚至有人認為,宣揚“以命抵命”的傳統報應論是我們該逐漸摒棄的思想,不僅不會追回受害人的生命,反而會使社會上再多出一個不幸的家庭(即死刑犯家庭)。
從社會契約論的角度出發,在天賦人權的前提下,生命權作為最重要、最基本的人權,個人不能憑意志去處理。即使個人能擁有處理自己生命的權力,但在簽訂契約時,沒有人會主動愿意把自己的生命權讓渡給其他人。因此國家實際上不能冒著對社會契約的背叛去執行死刑。即使古人同意了這項條款,但在法律體系日新月異的今天,我們仍可以將這條契約取消。
盡管死刑廢除論在學術界的主導地位逐漸凸顯,在法律上或事實上廢除死刑的國家與地區也逐漸增多,但作為擁有千年實踐歷史、強大的世界性認同基礎的死刑保留論依然優勢可觀。對死刑持肯定態度的基本觀點可分為如下:
1.我國自古以來就有“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的傳統觀念,死刑對于殺人者來說是報應,尤其是對于連環殺人案或變態殺人案中,處死罪大惡極的犯人不僅僅是告慰死者親屬受傷的心靈,也是還社會倫理正義和公平心態的一個公道。
2.死刑能根本地遏制罪犯本人繼續犯罪的可能性。盡管不排除犯人在監獄中被改造成功的可能性,但事實證明,犯人出獄后進行再次犯罪的可能率會比不犯罪更加高。浙江省的監獄在2003年關押的刑犯中,重新犯罪的比例比5年前增長了7.2%,而2005年的重慶涪陵監獄中,再次被關押犯人占總數的19.3%。盡管到2015年2月,我國社區服刑人員的再犯罪率已達到0.2%左右,但該數據只能顯示服役人員的凈化程度而無法代表全體服刑人員的凈化水平。
3.死刑的威懾力,更體現在對潛在犯罪的壓制。人們出于對死亡的畏懼,在理性狀態下,一定會克制自己某個瞬間的邪念。我們可以通過常識來判斷,由于對死刑的敬畏而不去殺人的人會比不懼死亡的人更多。
4.死刑更加省錢、省時、省事。目前我國實行槍決與注射兩種死刑執行方法,一顆子彈、一管藥劑的成本遠比長期關押而消耗的人力、物力成本更節約。
雖然死刑廢除論與死刑保留論各執一詞,但我們仍能針對以上列舉的各條分析兩方論點孰優孰劣。鑒于廢除論已對保留論每個論點進行了較為全面的批駁,所以該部分重點對廢除論的觀點進行回應。
首先筆者必須承認,生命權的確是人最基本的至高無上的權利,然而,死刑犯的生命權得到了尊重,死者的生命權就不應該得到尊重嗎?試想,倘若殺了人的罪犯在監獄中,基本生活不僅能得到保障,還可以得到親人的探視,甚至更多享受的權利,而死者的家庭卻因此破裂陷入低谷,那么不論是從生命平等的角度,還是從同理心的角度來看,這都是有違人們心中樸素的正義感的。
從功利主義的觀點出發,一條法律的價值應取決于它能否給大多數人帶來利益最大化。死刑的價值應該體現在犧牲掉死刑犯的生命權,而換來對社會廣泛的正義觀的保護和強化,并能為死者家屬的復仇心理找到合理的宣泄點。
而且,目前我國的刑法已向人道化目標邁進。從增加注射執行死刑、不公開判決死刑和執行死刑、為被告人提供法律援助、盡量不透露死刑犯及其家屬的個人信息等方面的進步,死刑對于死刑犯的人權保護,正越來越有溫度。這也從側面證明了我們可以在不廢除死刑的前提下,盡可能地增加死刑的人文關懷,而無需直接廢除。
人的生命不應該單純地用金錢去衡量,然而地方乃至國家的財政數字是有限的,當一項法律或政策頒布時,就必須考慮到其功利性,因此脫離現實而大談道德、人權難免不切實際。與其消耗納稅人的利益,渴望犯人改邪歸正,不如以實際去教育大眾不去犯罪,這對于財政來說是較為經濟的方案。
如果因為無法證明死刑有明顯的威懾力而廢除的話,那么幾乎所有罪犯至少在作案的那一瞬間,法律對他們是沒有威懾力的,那么法律是否就該廢除呢?不可否認,所有刑罰的威懾力都是有限的,但是作為剝奪生命的最重刑罰,也許死刑對鋌而走險者、沖動殺人者、亡命之徒有過短暫失靈,但死刑能成為一道看不見的紅線,足以讓普通人把某個瞬間的邪念壓下去。
即使拿出確切的數據使得死刑的威懾力具有了統計學上的意義,然而犯罪率的下降是經濟、政治、社會多重因素復雜交叉的結果,盡管死刑的威懾力是個未知數,但也不能就此說死刑不具有威懾力。
筆者認為死刑的效力首先體現在對社會安全感與正義感的維護、對同類犯罪的預防和警示,然后是滿足被害人及其家屬的安撫,最后才是對死刑犯的追責。除此之外,死刑本就是對案件而進行強制的、符合因果報應說的刑罰手段,將社會問題的解決寄希望于死刑也是不現實的。
社會并不完美,但能給人可供選擇的道路,絕不僅僅只通向犯罪。與其埋怨社會并認為死刑無法根治問題而想要廢除它,不如讓意圖犯罪的人努力改變自身的心態和境況,或讓當權者重視并改良,從而讓死刑犯與死刑執行次數越來越少。
死刑造成的誤判確實難以挽回無辜者的生命,但是拋開一些特定的時代因素,我們不能以個別冤假錯案的存在而去否定死刑本身的效力。畢竟絕大多數死刑的判決并非簡單的“一殺人就償命”,而是會經過長期的偵查、筆錄、上訴等活動后才最終判定,能大概率的降低冤假錯案的發生。況且,因害怕判錯案件而廢除死刑則是因噎廢食。冤假錯案往往是司法體系不健全或司法人員能力不強等因素,不應讓死刑本身來承擔此責任。
傳統報應論在我國已擁有悠久歷史,用倫理相對主義的觀點來看,并非西方的人道主義就是絕對正確和先進的,我們更應該做的是改造傳統觀念使其更加符合現代價值觀,而非將其直接拋棄。而且,我國古代“殺人償命”有個法律承認的或默認的前提,那就是復仇合理且同態復仇,比如他殺了我全家,我就該殺他全家。這種心理在現代社會得不到法律認同的情況下,便會轉化為網絡暴力,而造成犯人及其家屬的二次傷害。
筆者認為死刑權應該源于每個人對侵犯自身利益者想行使私刑的權利的讓渡。若社會中的一切利益紛爭都讓個人私下解決,勢必會導致社會混亂,于是人們將動用私刑的權利讓渡出來,讓國家代替個人公平公正地行使刑罰的權利。死刑也不例外。
盡管每個人都不愿意主動去死,但是實行死刑恰恰是對死刑犯自由意志的后果的尊重。這個大前提是,每個精神正常的人都具有自由意志及其權力,在正常狀態下任何行為結果都是自由意志的結果,那么尊重其結果就是對個人意志的尊重,因此對死刑犯判決死刑正是對其個人意志及其結果的尊重。
而如今對于死刑存廢問題上,學術界與廣大人民的意志上、甚至在不同學科間存在著巨大的割裂。至少在中國,且不說大部分民眾對死刑的普遍認同,即使在接受過高等教育的本科生當中,乃至法學本科生間對死刑的態度也是顯而易見的:本科生中贊同廢除和贊同保留的整體比例約為1:3,法學本科生的比例約為1:3,而非法學本科則約為1:4。傳統的保留論觀點依然被大多數中國人認可。
對此,我們應該將廢除論雙雙回歸現實,探討其實現的可能性與功利性,以及廢除死刑可能會引起何種社會性后果,才能結合實際去判斷廢除死刑在中國的結果,也會盡量避免讓死刑論戰成為老百姓眼里的無用之功。
盡管學術探討具備一定的超前性,但它必將由現實而來,再回歸到現實中去。任憑學術精英們唇槍舌劍,但其理論結果未占領民意上的高地,那么其理想永遠只是理想,遑論上升為國家意志的法律呢?對于支持廢除死刑的部分學者來說,民意似乎能被自行定義或直接否定的透明物。因為堅信真理掌握在自己構建的理想樓閣中,而忽略了民意,是造成廢除論與大眾認識格格不入的根本原因。
隨著我國法制工作的推進,法律意識逐漸在人們心頭扎根,民意不僅僅是決定法律制定的一項重要因素,在引起社會廣泛關注的重大案件時,輿論甚至可以影響司法,如同昆山反殺案中對于海明的判決一樣。所以我們能看到,司法判決乃至法律的頒布,必須要經過民眾的廣泛認同,才能擁有付諸實踐的根基。即使強行廢除死刑,很難保證政府能否頂住輿論高壓,能否接受每次重大案件后“為何不死刑”的質疑。
況且,“殺人償命”盡管可以被抨擊為非理性的傳統觀念,但不可否認,這種傳統觀念在千百年來對維護社會正義具有積極影響。對于中國人來說,殺死殺害親人(尤其是尊輩)的犯人不僅滿足了復仇心理,也是體現“忠”“孝”的倫理義務。不僅如此,死刑也是歷代統治者處置犯人、警醒世人、安撫民心的政治問題。以西方人道主義思想為內核的死刑廢除論可能在歐美得到較為廣泛的認同,但不能以此來反推中國人會普遍接受,否則必然會“水土不服”。
需要注意的是,法律與民意的契合程度對我國法制具有特殊意義。很多時候人民對于某項案件的判決并不一定支持死刑,只要求法律能“還受害者、還社會一個公道”。而每一次法律判決與公眾期待的落差,都是一次公眾對法律公信力的戕害。死刑案件作為挑戰公共倫理道德神經的重大事件,司法人員在堅持少殺、慎殺的原則下也必須要尊重公眾心中樸素的正義觀。
在對死刑廢除論者的相關資料收集中,筆者卻發現了一個未曾提到的關鍵點——司法腐敗。對于兩方交鋒中幾乎為真空的領域,我們有必要去考察廢除死刑前后的司法腐敗問題。
廢除死刑,可能會讓金錢的罪惡在司法領域更加猖獗,進一步加深社會的不平等。求生是人性的本能,同樣是鋃鐺入獄,掌握較多經濟資源的富人的求生欲只會比貧下階級更強烈,也更有逃脫或稀釋的“辦法”。而死亡是最后的平等,若相對客觀獨立的司法機關無法判處一個人的死亡,這無異于是發射一個信號:只要有足夠的金錢,便能在監獄中一點點地稀釋自己的罪行。
而且一旦廢除死刑,就會增加法律工作者的活動空間。在富人雄厚的資金背景下,法律從業者作為從中斡旋的突破口,自然能得到比中下層階級的原告更多的費用。受利益驅使下的法律資本,增加了法律工作者的利益,而這利益鏈條崛起的背后付出的代價,卻可能是資本實力不敵被告的原告家庭無盡的淚水。
在如今死刑廢除論已逐步成為學術界共識的前提下,但死刑保留論仍具有較大的發揮空間,盡管雙方各執一詞并言之有理。筆者認為,死刑應該保留,至少應作為一項象征性的法律來作為民眾心中的法律紅線。而對于死刑的問題,我們不能一味效法西方,應在如此重大的問題上,從本國實際情況出發并兼顧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