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躍文
中國最早的神應是女媧,《山海經》里說,女媧長得人面蛇身,日夜七十變。《說文》有云,女媧,古之神圣女,化育萬物者也。可見,女媧最大的功績是摶黃土造人,創建各種文化業績,比如煉五彩石補天,置神媒,制笙簧,等等。女媧之功德可說是上達九天,下至地府。
女媧那神圣光芒所照耀的便是輝煌燦爛的母系時代。若干若干年后,子虛烏有的未莊有位絕對真實的阿Q先生,他的崇高理想是要什么有什么,喜歡誰就是誰。可是在女媧之神庇佑的母系時代,女人早就實現了阿Q式的男人從未遂愿的理想。那時的女人,擁有絕對的財產控制權、婚姻自主權、家庭分工權,“要什么有什么,喜歡誰就是誰”。
不知是哪天,女媧時代就變成了“女禍時代”。一切似乎來得太倉促,女人還沒來得及在歷史上留下自己的聲音,就無影無蹤了。我們現在所知道的有限的古代幾個女人,只有害得商朝亡國的妲己,害得周幽王丟失社稷的褒姒,害得陳國覆亡的張麗華,害得唐玄宗倉皇西逃的楊玉環。
孔子時代,大概女人已經很壞事了,老夫子搖頭嘆息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紅顏禍水”這話不知是誰發明的,流布甚廣,幾成公理。認同這話的,不光男人,更包括絕大多數女人,尤其是兒子討了媳婦的年長女人。幾乎所有媽媽教育自己的兒子都會說:遠離漂亮的女人。
神威無比的女媧到哪去了呢?北島有詩說:“人民在古老的壁畫上默默地死去,默默地永生。”用這話來描述女媧時代的消亡倒也很恰切。但即便是繪在壁畫里永生的女人,也是被扭曲了的。西方曾有學者寫過一本撼動歷史界的書,叫《中世紀前沒有兒童》,說在中世紀前,沒人意識到兒童原來是個獨立存在的特殊群體。我們同樣可以說,中世紀以前的西方也沒有女人,因為“she”這個詞直到12世紀才發明。中國女人就更悲哀了,“她”字直到1920年才被劉半農先生在《教我如何不想她》這首歌里發明出來,比西方晚了七百年。
據說有些目光敏銳的人士已經看到,女禍時代悄然結束,女媧時代卷土重來。國際上亦有類似的說法,謂之“她時代”。上個世紀末,美國方言協會曾評出21世紀最重要的一個詞,就是“she”。
又據說,有位臺灣的男性研究專家宣稱,上海已進入“準母系社會”,并為之擊節稱快。他們發現,現在的女人,主持家政的是她們,馳騁江湖的也是她們。倘若真是如此,我想今后書寫歷史的也必然是“她們”。我沒法想象,在“她們”書寫的歷史里,男人又會是個什么面目呢?
我卻是愛著“她們”的,愿意引用歌德的詩說:永恒的女性,引領我們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