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頭阿公

幼年時，常看見媽媽微微皺起眉頭，自言自語，好像有什么疑難問題的樣子，我就會喊：“媽媽，您別發愁，我去請橋頭阿公來商量。”媽媽就會高興地說：“對啊，你快去請橋頭阿公來！”

橋頭阿公是我們全村敬重的老爺爺，他住在竹橋那頭的小鎮上，大家都尊稱他“橋頭阿公”。

那時他大約60多歲，走路飛快。他來我家總是和外公一人一把竹椅子，在走廊里說古道今。外公一團和氣，喜歡講笑話。橋頭阿公卻有點嚴肅，不茍言笑。他有個外號叫“單句講”，意思是一句話吩咐出來，就令出如山。有什么疑難糾紛，人們都要請他作裁決。

我漸漸長大以后，漸漸懂得為什么橋頭阿公這樣受人敬重，實在是由于他溫而厲的性格、正直不阿的做人原則、他為鄉人排難解紛的智慧與魄力。

有一次父親忽然興致起來了，要我跟他去門前河邊釣魚。他把大把的釣餌撒下去，垂下釣線，一下子就釣起一條活蹦活跳的魚來。我看魚在水桶里驚慌的樣子，有點不忍，就求父親說：“爸爸，把魚放了好不好？”父親生氣地說：“特地釣的魚，為什么要放掉？”我就不敢做聲了。這條河是沒有人敢大把地撒釣餌的。正巧橋頭阿公走過，立刻命令道：“活生生的魚，為什么要把它釣上來？這條河要保持清潔，不能撒釣餌的。”我覺得好奇怪，“單句講”的橋頭阿公竟然會一口氣說了那么多話，一定是很生氣吧。父親被訓得沒有了興致，帶我提了水桶回家了。好一會兒，父親用低沉的聲音說：“橋頭阿公的話是有道理的。河里的水是供全村的人飲用的，應當保持清潔才對。”

橋頭阿公在那時候就已經有環保意識了。而父親的勇于認錯，也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又有一回，橋頭阿公看見我在竹橋上來回走著玩，他說：“這條竹橋是兩岸的通道，你在上面跳來跳去，不是擋住來往行人嗎？”嚇得我趕緊下來了。他卻又說：“我帶你去踩后山溪那條石丁步。來回踩幾次，膽子就大了。”

所謂的“石丁步”，就是在急流的溪水上，排著大小高低不太平均的石塊，鄉下人往山里挑擔子下來，不愿繞路去走竹橋，都走這條石丁步。他們穿著草鞋，健步如飛。而我一跨上，腿就發軟。橋頭阿公說：“這才是真正走橋，一步步跨過去，眼向前看，心不要慌，腳步就穩了。”我只好緊緊抓著他的手臂，一步步跨過去，心里雖然害怕，卻也走完了一條石丁步，膽子壯了不少。我放開橋頭阿公的手臂，再試走—遍，心不跳了，腳步也穩多了。

我回來得意地告訴母親說：“媽媽，我會踩石丁步了，是橋頭阿公帶我踩的。”母親高興地說：“是應當多練練膽子。做一個人，一生一世不知要走多少條橋。過一條橋就到一個新的地方，多開心呀？你要牢牢記住橋頭阿公是怎樣教你踩丁步的，丁步比橋難走多了。”

到今天，我仍記得橋頭阿公那只扶著我的穩健手臂，和帶我踩丁步的高興神情。他教了我許許多多道理，他并不是嚴肅的“單句講”，而是一位跟外公一樣慈愛的爺爺。

（小恍摘自《琦君散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