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變英
(山西大學文學院,山西 太原 030006)
自然是現(xiàn)代作家,特別是現(xiàn)代鄉(xiāng)土作家馳騁自我才華和心靈的一個廣闊疆域。無論是有古典情懷的郁達夫,還是發(fā)現(xiàn)湘西之美的沈從文,自然都是他們文學世界的主角。如果說他們對自然的熱愛是因為他們有一個美麗的故鄉(xiāng),那有著更美麗故鄉(xiāng)的魯迅,卻幾乎不能在心靈的世界中接受自然的撫慰。無論多么美麗的風景,都難以在魯迅心中勾起一般知識分子那種面對自然的情懷。魯迅對自然的排斥顯示了他對任何具有逃避和隱逸色彩的非戰(zhàn)斗情懷的絕對背離。這種背離極其痛苦,意味著魯迅不讓自己的心靈哪怕片刻從戰(zhàn)斗的情緒中逃逸,而且還是“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的雙重戰(zhàn)斗者。
魯迅不是不會欣賞自然的美,而是不能。他有一顆比任何人都能觸碰到自然的顫動的靈魂。《故鄉(xiāng)》中那輪“金黃的圓月”,《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那明媚得散發(fā)著陽光朝露氣息的百草園,魯迅能依照自然的每一絲顫動來描繪其美。在《社戲》中,魯迅不僅向讀者展示了江南水鄉(xiāng)夢一般優(yōu)美的自然風光,更重要的是他找到了水鄉(xiāng)的靈性。小說雖以《社戲》為名,重點寫的卻不是“戲”,而是以“社戲”為引子,從聲、色、味等方面寫出魯迅用心靈去感味自然,讓心靈化入自然的一次特別體驗。這體驗美得如魯迅在《好的故事》中描繪的漫天云錦。[1]185瓦萊里說:“一切創(chuàng)造出來的藝術(shù)都是運用其特殊的手段以賦予轉(zhuǎn)瞬即逝的美好時光以一種永恒的可能性,使之能永久地延續(xù)下去。”[2]93魯迅賦予自然之美永恒意味的才能是很強的。而現(xiàn)實是打破那云錦的一塊冰冷的石頭,像他在《好的故事》中描繪的:“云錦也已皺蹙,凌亂,仿佛有誰擲一塊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將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1]186回憶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就如同《好的故事》所寓指的那樣,現(xiàn)實是擲入記憶之河中的石頭,將故鄉(xiāng)、童年閃爍在記憶中的光芒和影像都打得粉碎。魯迅寫到這些的同時,也在表達著自己對記憶中的自然無可奈何的告別。《故鄉(xiāng)》中那輪“金黃的圓月”不僅是魯迅自己少年時代夢想的象征,和閏土友誼的象征,還是他非常向往的那種真正自然化的生活方式的象征。這輪圓月在見到被現(xiàn)實壓垮的閏土的時候完全破碎了。《朝花夕拾·小引》中魯迅曾說過,記憶中的美好,有“哄騙”的味道。他不能帶著這種味道去體味自然之美,于是封存了這種美感。
在小說中,魯迅也極少描繪自然的美。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中他說過“我不去描寫風月”[3]512。這一方面是魯迅行文的風格,另一方面也是他心靈世界中對風月的淡漠。自然,只是不得不提及的故事背景,而這樣的自然往往要承擔很強的象征色彩。魯迅描述的自然背景的季節(jié)多是冬季,時間多為黃昏和夜晚,設(shè)置一樣的色調(diào),多為灰暗、慘淡。《狂人日記》《白光》《藥》《明天》都在有月光和沒有月光的夜晚。《故鄉(xiāng)》是深冬,隱晦的天氣,“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4]477《祝福》是灰白色的晚云,通篇仿佛都飄著雜亂的雪花。《在酒樓上》也在深冬雪后,風景凄清,一切都在羅網(wǎng)中。雪花飛舞的天空在魯迅寫來是白皚皚的絕無精采的鉛灰色;寫到了雪中的紅花,感受到的卻是花朵的憤怒和傲慢。《傷逝》也在極難忍受的冬天,太陽掙扎不出來,空氣都疲乏著。《一件小事》也是大風的冬天。即使寫到春天也是很暗淡的。《孤獨者》寫到春初的下午,也是一切都罩在灰色中。如果是夏天,他聽到的也只是《兔和貓》里蒼蠅悠長的吱吱的叫聲,《鴨的喜劇》里的蛤蟆叫。美麗的江南人家,在魯迅的描述中也不過是《風波》中只有蚊子和干巴巴的烏柏樹葉。如果整個國家如一個萬難破毀的“鐵屋子”,人們?nèi)绨、祥林嫂一樣木然地活著,如魏連殳、呂緯甫一樣找不到出口,誰能看到自然的美呢?
《野草》中自然的身影不僅黯淡而且殘破,是一個“不生喬木,只生野草”的世界,只剩下“地獄邊沿慘白色的小花”的凄厲。《淡淡的血痕中》寫有著淡淡的血痕的廢墟和荒墳的灰色世界。《求乞者》是一個四面都是灰土的世界。《過客》到處荒涼破敗。《頹敗線的顫動》是無邊的荒野。《復仇》中廣漠的曠野被密密層層的看客們?nèi)麧M了。《風箏》里是灰黑色的禿樹枝。《死火》中寫這是一個連火也會凍死的冰冷世界。《影的告別》寫這是一個連影也要告別的世界,自然帶著驅(qū)之不去的寒冷和落寞。《秋夜》里的棗樹是戰(zhàn)士一樣直刺著天空,極細小的粉紅花瑟縮地做著夢。《希望》中寫青春也只是僵墜的蝴蝶、暗中的花、貓頭鷹的不祥之言、杜鵑的啼血。《雪》感受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好的故事》里江南的美景只是極易打破的幻影。魯迅給自然涂上這樣的色彩不是因為感于物色的變化,而是時代、民族、文化的衰敗之感給他的心靈涂上了寒冷和蕭瑟的底色。他心中沒有春花秋月的位置,只有荒寒的底色上不掙扎和掙扎的人們。魯迅筆下的自然失去了她的本相,或者作家撕毀了她無動于衷的美麗容顏。社會投來的巨大陰影讓自然失去了本色。從比喻中也可以看出這一點,魯迅在《傷逝》中描述到:“這北京的冬天;就如蜻蜓落在惡作劇的壞孩子的手里一般,被系著細線,盡情玩弄,虐待,雖然幸而沒有送掉性命,結(jié)果也還是躺在地上,只爭著一個遲早之間。”[1]125魯迅并不是在描寫冬天的景象,而是在寫人處于其中的感受。社會的投影也遮蓋了魯迅凝視自然的目光。這些想象的圖景遠比真實的自然圖景更真實。其真實性就在于這些充滿了象征色彩的景象是社會現(xiàn)實的投影與寫照,也是作家心靈世界的化身。
從野草中也能充分感受到魯迅撕裂自然之美的決絕。對于魯迅來說,片刻在自然之美中心靈的停靠,都怕折損了與舊文化戰(zhàn)斗的決心。《過客》里,過客說了6 次“我不知道”,4 次“我不能”,4次“不行”。這篇兩千多字的文章,出現(xiàn)了60 次“不”。過客決絕地拒絕了這個世界的一切,他堵住了自己與這個世界所有的妥協(xié),不能接受布施,不能休息,不能回去,不能停止。他就是走向墳,也絕不與這個世界妥協(xié)。不與那些名目、地主、驅(qū)逐、牢籠、沒有皮面的笑、眶外的眼淚妥協(xié)。過客眼中的世界,就是魯迅眼中的世界。當這個世界已經(jīng)被名目、地主、驅(qū)逐和牢籠填滿的時候,哪一處還有自然美的位置。自然也像過客一樣被驅(qū)逐了,剩下的只是灰色的空殼。處處求真的人必然是痛苦而沒有彼岸的追尋者。某種程度上來說,魯迅認為自然是一張心靈的假面,同樣是需要撕掉的。知識分子一旦沉溺于自然之美,就再也不能有真正的戰(zhàn)斗性了。所以,魯迅是獨一無二的。這種獨一無二有太重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雙重文化逆子的味道。“不生喬木,只生野草”的就是他那顆拒絕的心。
魯迅不再描繪自然的美,原因主要有兩個。一個是作家的生活逐漸與真正的自然分離,他無法體會到那種真正“在”自然中的情感,像他在少年時代體會過的那樣。對于自然,魯迅有一個從親近到疏離的過程。與自然最親近的是少年時代。一個是家中的“百草園”,給魯迅的童年增添了無窮的樂趣和生氣。連“三味書屋”的梅花和蟬蛻也透著幾分自然的氣息。另一個重要的途徑是隨母親到外婆家省親,這讓魯迅有機會和鄉(xiāng)村大自然真正接觸。最有自然氣息的《社戲》正是這一經(jīng)歷的再現(xiàn)。可見魯迅是非常熱愛自然的。到了北京,他的生命空間中只有一兩棵樹,《秋夜》中的棗樹。連樹也被流離的生活撥去時,魯迅只能以“囚綠”的方式接觸自然的一抹氣息。魯迅在《朝花夕拾·小引》中寫到:“書桌上的一盆‘水橫枝’,是我先前沒有見過的:就是一段樹,只要浸在水中,枝葉便青蔥得可愛。”[1]229橫在水中的一枝綠色也成了寬慰和連接,連接著一縷生氣和自然。到了上海,到了租界,這一點綠色也從他的視野中消失了。都市生活隔斷了現(xiàn)代人與自然的聯(lián)系。魯迅在《秋夜紀游》中說:“我生長農(nóng)村中,愛聽狗子叫,深夜遠吠,聞之神怡。”[5]251上海租界叭兒狗的叫聲與鄉(xiāng)村遠吠的“犬聲如豹”相去甚遠,令人厭惡。許廣平說過在她生海嬰的時候,魯迅曾經(jīng)“很費心想到給我買些花來了,但也并非送那悅目的有香有色的花朵,而是針葉像刺一樣的松樹,也可見他小小的好尚了”,她出院回家,魯迅在臥室放了“一盤精致的文竹”[6]65-66。這只能算是一星星自然的零余,魯迅也只是將它獻給愛人,而無心自己欣賞了。魯迅本來也仿佛是一棵樹,幾經(jīng)遷移,生命的根碰撞到的是都市堅硬的水泥地,與自然的疏離更深了。魯迅在《葉紫作〈豐收〉序》中說過:“作者寫出創(chuàng)作來,對于其中的事情,雖然不必親歷過,最好是經(jīng)歷過。我所謂經(jīng)歷,是所遇,所見,所聞,并不一定是所作,但所作自然也可以包含在里面。天才們無論怎樣說大話,歸根結(jié)蒂,還是不能憑空創(chuàng)造。”[7]220身處現(xiàn)代都市的魯迅,無從再去經(jīng)歷真正的自然了。而魯迅又不愿像其他作家那樣咀嚼記憶中的美,他認為那也是對現(xiàn)實的逃匿,也就很難書寫自然的文字了。
另一個原因是魯迅始終關(guān)注現(xiàn)實,清醒地知道自己活在人間。他厭惡風景的虛假性和逃逸色彩,以及與此相聯(lián)系的中國傳統(tǒng)文人對自然的依戀心理。魯迅并不關(guān)注外在的自然風光,而是在心靈世界中用想象構(gòu)筑起對應黑暗現(xiàn)實的更為真實的自然。在“鐵屋子”一樣的現(xiàn)實中,灰暗陰冷的自然才更真實。自然的陰冷與荒涼對應著社會的黑暗和冷漠。魯迅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構(gòu)成了對中國文化的自然根基的一次大瓦解。美麗的自然蘊含著讓知識分子沉醉其中的虛偽和欺騙,魯迅要打破這種傳統(tǒng)的文人習氣。像《理水》中寫到的,只有那些吃飽了的大員們,才會把人民吃水草樹皮度日的生活看成“水鄉(xiāng)的風景”,從樹皮里吃出歸隱的味道來。魯迅是活在人間。如《一覺》中說的:“漂渺的名園中,奇花盛開著,紅顏的靜女正在超然無事地逍遙,一聲,白云郁然而起……這自然使人神往的罷,然而我總記得我活在人間。”不能神往,人間是轟炸的飛機和青年的血。在人間的魯迅,如《臘葉》中說的沒有賞玩秋樹的余閑。在人間,無法一邊看著盤著辮子的留學生,一邊欣賞上野的櫻花。在人間,和《補天》中女媧一樣,斑斕的世界只能讓他覺得無聊。這樣的人間,仿佛是《奔月》中寫到的,是一個只剩下了烏鴉的世界。在《新秋雜識(三)》中魯迅說:“我想,就是想要‘悲秋’之類,恐怕也要福氣的,實在令人羨慕得很。”又說:“偶然看看文學家的名文,說是秋花為之慘容,大海為之沉默云云,只是愈加感到自己的麻木。我就從來沒有見過秋花為了我在悲哀,忽然變了顏色;只要有風,大海是總在呼嘯的,不管我愛鬧還是愛靜。”[5]301在充滿戲謔的語氣中,魯迅徹底排斥著傳統(tǒng)士人的各種習氣以及由之而來的品性愛好。不像其他現(xiàn)代作家那樣保留著傳統(tǒng)士人流連風光的心境,魯迅把自己的心靈和這些風景都隔絕開了。《廈門通信》寫了廈門的美景在魯迅眼中的感受:“風景一看倒不壞,有山有水。我初到時,一個同事便告訴我:山光海氣,是春秋早暮都不同。還指給我石頭看:這塊像老虎,那塊像癩蝦蟆,那一塊又像什么什么……。我忘記了,其實也不大相像。我對于自然美,自恨并無敏感,所以即使恭逢良辰美景,也不甚感動。”[8]369《一天的工作·后記》中魯迅曾說:“但這也許不適宜于中國的若干的讀者,因為倘不知道一點地質(zhì),煉煤,開礦的大略,讀起來是很無興味的。但在蘇聯(lián)卻又作別論,因為在社會主義的建設(shè)中,智識勞動和筋肉勞動的界限也跟著消除,所以這樣的作品也正是一般的讀物。由此更可見社會一異,所謂‘智識者’即截然不同,蘇聯(lián)的新的智識者,實在已不知道為什么有人會對秋月傷心,落花墜淚,正如我們的不明白為什么熔鐵的爐,倒是沒有爐底一樣了。”[9]375不論魯迅對蘇聯(lián)智識者的評價是否準確,這段話體現(xiàn)了魯迅期望中新的智識者不再是一些“對秋月傷心,落花墜淚”的人,而是懂科學、重實踐的實干的人。在《英譯本〈短篇小說選集〉自序》中魯迅曾經(jīng)批判過:“是的,中國的勞苦大眾,從知識階級看來,是和花鳥為一類的。”[10]389可以看出,傳統(tǒng)文人與真正的自然實際是非常隔膜的。對于自然和對于民眾一樣,只有隔膜的觀賞心態(tài),沒有深入其中的了解。觀賞心態(tài)之下是將自然作為心靈和情感港灣的依戀心理,是以自然作屏障而對現(xiàn)實的逃避。還有一點,一涉及自然往往容易鉆到古典詩詞的圈子里,這是魯迅極力要避免的。一部《野草》蕩盡了現(xiàn)代詩文與古代詩詞的粘連,顯示了魯迅作為現(xiàn)代詩歌開拓者的決絕之氣。
現(xiàn)代知識分子都經(jīng)歷了從傳統(tǒng)和鄉(xiāng)土出走的痛苦。離開是一種覺醒和追求。這一離開也讓現(xiàn)代作家失去了自然這個心靈的庇護所。他們飽嘗無根的痛苦,非常深切地懷念鄉(xiāng)村。那種失去故鄉(xiāng),失去根基的苦楚充滿著現(xiàn)代作家的心靈。所謂夢醒了無路可走也包含著現(xiàn)代知識分子被“拋棄”的無依無靠。《故鄉(xiāng)》中魯迅也寫出了自然對人的拋棄:“故鄉(xiāng)的山水也都漸漸遠離了我”,[4]485擬人的筆法中蘊含了被拋棄的傷感。當他們以裸露的心靈來面對社會時,其傷痛如同魯迅在《孤獨者》中比喻的:“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1]88而也是在這種痛楚中,很多作家發(fā)現(xiàn)了故鄉(xiāng)的美,那種美因為距離而異常動人。在這種心境中,很多作家以對鄉(xiāng)土或山水的詩意書寫來完成自我心靈的拯救,如郁達夫、廢名、沈從文等。但魯迅如他筆下的過客,對一切都表示了決絕的告別。這些風景在魯迅眼里就像“中國書”:“我看中國書時,總覺得就沉靜下去,與實人生離開”。[8]12這些自然風光也會讓人沉靜,隔離于現(xiàn)實人生。魯迅不會有隱士的心境,他一力主張和實踐著直面現(xiàn)實。黑暗的世界里沒有單純的自然之美。他也曾游覽美麗的西湖,但我們只看到《論雷峰塔的倒掉》中他對西湖美景的嘲諷:“但我卻見過未倒的雷峰塔,破破爛爛的映掩于湖光山色之間,落山的太陽照著這些四近的地方,就是‘雷峰夕照’,西湖十景之一。‘雷峰夕照’的真景我也見過,并不見佳,我以為。”[4]175因為雷峰塔意味著壓迫,魯迅希望它倒掉。《藤野先生》寫東京上野的櫻花“望去確也像緋紅的云”[1]302。魯迅不欣賞櫻花的美是對于家國淪落還有心賞花的留學生的厭惡和氣憤。魯迅以充滿破壞性的言論呼喚著作家要直面人生。《論睜了眼看》中魯迅說:“現(xiàn)在,氣象似乎一變,到處聽不見歌吟花月了,代之而起的是鐵和血的贊頌。”因為“作家取下假面,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并且寫出他的血和肉來的時候到了;早就應該有一片嶄新的文場,早就應該有幾個兇猛的闖將。”[4]244-245從“歌吟花月”中走出,直面現(xiàn)實人生是作家應該和必須要做的事情。
魯迅追求的是真的自然。由此可見,魯迅的自然視野是內(nèi)傾化的,他關(guān)注的是心中而非現(xiàn)實中的自然。對黃昏和夜的迷戀表明魯迅在一個遠離自然的世界中建構(gòu)屬于自己的自然。黃昏和夜晚更多地保留了自然本真的狀態(tài)。月亮在魯迅的夜空中有著非常重要的位置。夜是自然留給人類的港灣,月亮是心靈的伴侶。魯迅在《故鄉(xiāng)》《社戲》中寫了夜和月的明朗的美;月是夜晚的光明使者,它的出現(xiàn)會啟迪人們對黑暗的認識,如《狂人日記》;魯迅寫過《夜頌》:“夜是造化所織的幽玄的天衣,普覆一切人,使他們溫暖,安心,不知不覺的自己漸漸脫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條條地裹在這無邊際的黑絮似的大塊里。”而自己則是一個“愛夜的人”,“愛夜的人要有聽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愛夜的人于是領(lǐng)受了夜所給與的光明。”[5]193-194身處社會的漩渦當中,只有黃昏和夜最大限度得隔斷了人與社會的聯(lián)系,讓人在冥想中體味自然和自我的本真。
從另一個角度看,自然已經(jīng)化成一種測定生命價值的標準。對于這個意味上的自然,魯迅是執(zhí)著追求的。從自然的標準來看中國人的精神狀態(tài)就會發(fā)現(xiàn)其深切的反自然性。“戲”的心態(tài),和由此延伸出的“看客”的姿態(tài),是中國人本質(zhì)上反自然的表現(xiàn)。當自然遠離了人們的視野,又遠離了人們的心靈,再遠離了人性,人的生命價值就大打折扣了。人類反自然性的最突出表現(xiàn)就是奴性。魯迅強調(diào)對奴性而言,最難消除的不是甘心被奴役,而是藏在每個人心中試圖奴役別人的心理,像阿Q“土谷祠里的夢”所昭示的那樣。從這個意味上來說,人性的自然性其實就是其自覺性。
魯迅的自然視野和他揭破一切假面的求真思想相關(guān)。他追求真的自然,撕破了遮蔽在文人心理上的自然屏障。他的自然視野看似狹窄,實則極為廣闊。一方面,魯迅筆下的自然有一致性的特點。這些景物是背景而非風景,是在設(shè)置故事發(fā)生的情境。這些景物的設(shè)置極少顯示地方色彩,而有極大的普遍性。讀他的作品,仿佛能和作家一起放眼看到當時整個的中國。另一個面,魯迅的目光越過了自然外在的美麗,讓我們看了社會投在自然身上的厚重的陰影。魯迅痛楚地以個人的心靈行走于中國文化的恒久困境中,作為一個不要一塊布的饋贈的“過客”,不愿回頭,只能孤獨地走下去。五四召喚出的“魯迅”距我們已是百年,那個什么都自己來背負,什么都不為自己來索要的身影,愛也罷,恨也罷,在現(xiàn)代知識分子心中,永遠都揮之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