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彤
(肇慶醫學高等??茖W校,肇慶 526020)
作為一個偉大的思想家和現實主義作家,魯迅始終和他所處的時代有著密切的聯系,并且在他的作品里深刻地反映了他對中國現實和前途命運的關注。
寫于1924 年初到1925 年底的小說集《彷徨》,正反映了魯迅的這個求索歷程。這時他的注意力更多地轉移到知識分子問題上來,因為面對思想界新的分化,魯迅需要對他曾經寄予希望的知識分子的道路,做進一步的分析和探索。
在《幸福的家庭》中,魯迅先生通過一個文學青年在寫小說時的心理活動,以諷刺的筆調展示了他空虛、漂浮、動搖、頹傷的精神狀態。《幸福的家庭》里的文學青年,是一個接受了西方進步思想的青年知識分子,在幾年前,他曾經追求自由婚姻,“決計反抗一切阻礙,為她犧牲”,成立了家庭,但是結婚才不過五年,生活已經難以為繼了。一家人擠在一間既是臥室又是書房和堆積房的小屋里,終日為生計而擔憂,甚至連買25 斤劈柴也得精打細算,討價還價半天。他為了賺幾文錢稿費維持生活,決定向“幸福月報社”投稿,而要迎合某些刊物和讀者的口味,他便想到寫一篇“幸福的家庭”的小說。因為這個虛構的“幸福的家庭”,正是他所向往和追求的生活理想。然而,主觀空幻的理想卻處處與現實生活發生碰撞,產生尖銳的矛盾。小說通過這個文學青年與現實的反復沖突和矛盾,充分展示了具有時代特色的知識分子形象。
小說中文學青年的形象具有代表性,生活的窘迫使得他不得不想“撈幾文錢稿費維持生活”,但是社會的黑暗、制度的腐朽、政治經濟上的沉重壓迫,最終未激起他的覺醒和憎恨,更未激起他的反抗。雖然他已經知道,“馬克思在女兒的啼哭聲中還會做《資本論》,所以他是偉大的”,但是他卻未從“五四”運動的斗爭中看到自己的理想和前途,激發他反抗舊勢力的勇氣和信心。
魯迅先生在小說中通過“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強烈對比和鮮明的反差構成了極大的諷刺,并且給讀者啟示:在災難深重的中國,軍閥混戰、匪盜逞兇、烽火連天、民不聊生,空中閣樓式的“幸福的家庭”的理想是不可能實現的,提出了這一知識分子出路問題和社會問題。因此,《幸福的家庭》留給讀者的是深深的思考:舊時代的知識分子的出路何在?
如果說《幸福的家庭》宣告了個人主義幻想的破滅,那么《傷逝》則反映了知識分子的自由和解放是不能離開社會解放而單獨獲得解放,提出了知識分子在沖破封建牢籠之后的出路問題。
1923 年魯迅先生做《娜拉走后怎樣》的演說時,對這個問題已經有了較為精深的見解:“人類有一個大缺點,就是常常要饑餓。為了補救這缺點起見,為準備不做傀儡起見,在目下的社會里,經濟權就見得最要緊了?!盵1]361他認為爭取男女平等、女子的自由等等,必須“第一,在家應該先獲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會應該獲得男女相等的勢力。”[1]361也就是要聯系當時社會的經濟分配權來加以解決。魯迅當時雖然還不能指明取得經濟權的方法,“單知道仍然要戰斗”,[1]361而且“正無需震駭的一時的犧牲,不如深沉的韌性的戰斗”。[1]364在十年后的1933 年,魯迅對1923 年的這一觀點又做了進一步的深化,在《關于婦女解放》一文中,魯迅對婦女們說:“一切女子,倘不得到和男子同等的經濟權,我以為所有的好名目,就都是空話?!盵2]436“在真的解放之前,是戰斗。但我并非說,女人應該和男人一樣的拿槍,或者只給自己的孩子吸一只奶,而使男子去負擔那一半。我只以為應該不自茍安于目前暫時的位置,而不斷為解放思想,經濟等等而戰斗。解放了社會,也就解放了自己?!盵2]437
《傷逝》正是創作于《娜拉走后怎樣》和《關于婦女解放》兩文之間,形象地體現了魯迅對婦女解放和知識分子出路問題的觀點和進一步的探索。
子君和涓生都是“五四”運動之后覺醒的青年,他們有共同的話題,他們“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談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而且在這些民主思想的影響下,走上了反抗之路。他們爭取婚姻自由,沖破封建專制家庭的牢籠,這與《幸福的家庭》中五年前的文學青年有相似之處,在自由戀愛方面子君表現的尤為勇敢和堅決。面對來自外界的“譏笑、猥褻和輕蔑的眼光”,“她目不邪視地驕傲地走了”,“她卻大無畏的,對于這些全不關心,只是鎮靜地緩緩前行,坦然如入無人之境。”為了新的生活,她“還賣掉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環”。她勇敢地與舊家庭決裂,而且“堅決地,沉靜地”宣布:“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這是渴望沖破封建專制家庭的知識女性發出的要求爭取獨立地位的覺醒和反抗的呼聲。對子君的表現魯迅先生借涓生之口給予了高度贊揚,對她有“說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國女性,并不如厭世家所說的那樣的無法可施,在不遠的將來,便要看見輝煌的曙色的?!?/p>
《幸福的家庭》中文學青年所構筑的“幸福家庭”似乎已經建立起來。然而“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盵1]360子君和涓生從夢境中覺醒后沖出封建家庭之后的路該怎么樣走?他們不清楚,只是蜷縮在“幸福的家庭”中,似乎沉浸在“最為幸福,也是最為忙碌”的幸福時光中。
涓生和子君對封建壓迫感受深切,有擺脫這種壓迫的愿望,但是他們的人生理想僅僅是爭取戀愛自由和建立安逸的家庭。一旦這種狹隘的個人目的暫時達到,他們便停止不前了。于是,他們總在“回味那時沖突以后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樂趣。”做飯、喂阿隨、飼油雞,成了子君的工作,她忙于“家務便連談天的功夫也沒有,何況讀書和散步”。還時常為了幾只小油雞與房東小官太太進行暗斗。而涓生“每個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里便坐在辦公室前抄,抄,抄些公文和信件;在家里面也是和她相對或幫生白爐子,煮飯,蒸饅頭。”這時,他們已經滿足于這樣的生活,忘卻了“要在新的開闊的天空中翱翔,”忘卻了和黑暗的社會作斗爭。
但是,個人的小天地并非世外桃源,他們無法避開社會的風雨,封建勢力也不會容納這對夫妻所構筑的擋風墻。涓生失業,經濟的打擊也終于降臨。這對于徘徊在歧途,斗志消沉的他們來說,無疑是致命的一擊。雖然面對接踵而至的打擊他們也曾振作精神,試圖通過個人努力開辟一條新路。但是,在強大的舊勢力和經濟壓迫面前,他們畢竟是渺小的、怯弱的,反抗的力量是如此弱小。“那算什么。哼,我們干新的,我們……”這時子君的話,遠不如先前那么堅決、響亮了,“聲音聽去卻只是浮浮的”“那么一個無畏的子君也變了色”。謀求的新路是困難的。他們決定將現有的錢竭力節省,但是,一個個打擊接踵而至,涓生無力置一間安靜的書齋來譯書,尋求抄寫、教讀和譯書的生計之路也斷絕了,終究無法抵擋一天天的饑餓,度日如年。社會的沉重壓迫和經濟打擊使他們在經濟上陷入絕境,也使他們的自由愛情走到了盡頭,幸福家庭也走向破裂。
在沉重的打擊面前,涓生逐漸覺醒,他認識到“大半年來,只為了愛,——盲目的愛,——而將別的人生的要義全盤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我也還未忘卻翅子的扇動,雖然比先前已經頹唐得多……”“我從此要在新的開闊的天空中翱翔,趁我還未忘卻了我的翅子的扇動。”但是面對沉重的打擊和變故,曾經勇敢、驕傲的子君卻變得頹廢了,她“已經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著是求生,向著這條求生的道路,是必須攜手同行,或奮身孤往的了……”,“倘使已經關得麻痹了翅子,忘卻了飛翔,也誠然是無路可以走?!盵1]361她沒有了之前與舊勢力斗爭的勇氣,終于在舊勢力強大的打擊下,重新回到了原來的封建家庭,在父親的嚴威和旁人的冷眼中,含恨離開了“無愛的人間”。這是子君的人生悲劇。
子君是在舊勢力的打擊下,走了“娜拉式”的“回來”這條路。她和涓生最終在舊社會的經濟壓迫之下失敗了。他們的反抗是無力的,個人的掙扎是無濟于事的。他們的悲劇不僅是個人的悲劇,而且是時代的悲劇。魯迅先生通過涓生和子君的愛情悲劇啟示人們:在當時的中國社會,單靠個人的努力來追求個性解放和婚姻幸福,是不現實的。因為個人的解放不可能離開社會的解放而單獨獲得。只有解除男女不平等的社會加在婦女身上的束縛,才能實現婦女的個性解放和自由幸福,而要實現這一目的就要戰斗,“或者也許比要求參政權更要用劇烈的戰斗?!盵1]361同時,魯迅認為,當時社會的經濟制度也阻止了婦女徹底解放的道路?!霸诮洕矫娴玫阶杂?,就不是傀儡了么?也還是傀儡。無非被人所牽的事可以減少,而自己能牽的傀儡可以增多罷了。因為在現在的社會里,不但女人常作男人的傀儡,就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相互地作傀儡,男人也常作女人的傀儡,這決不是幾個女人取得經濟權所能救的。但人不能餓著靜候理想世界的到來,至少也得留一點殘喘,正如涸轍之鮒,急謀升斗之水一樣,就要這較為切近的經濟權,一面再想別的法……如果經濟制度竟改革了,那上文當然完全是廢話?!盵1]363所以,唯有推動當時社會經濟制度的改革,不斷地進行“深沉的韌性的戰斗”,婦女才能獲得完全的解放。魯迅正是通過子君和涓生這兩個人物形象努力探索著知識分子和婦女們前進的道路,涓生的形象便體現了作者這一新的探索。
當《幸福的家庭》中的文學青年和子君在社會的打擊和經濟的壓迫降臨時,還不知道自己的理想破滅的原因是什么的時候,他們動搖、失望、頹唐,沒有了斗爭的勇氣,而涓生已經認識到“世界上并非沒有為了奮斗者而開的活路”,為了“新的路的開辟,新的生活的再造”,“為了免得一同滅亡”,而“總得向新的生活跨出去”。雖然魯迅當時還未看清楚新生的道路,涓生同樣帶著知識分子和個人主義的弱點,而且在四處碰壁的情況下,“還沒有知道跨進那里去的第一步的方法”,但是他已經認識到原先所走的道路的問題,“新的生路自然還很多,我約略知道,也間或依稀看見,覺得就在我面前”,“新的生路還很多,我必須跨進去”,并決心掩埋過去的一切,“要向著新的生路跨進第一步去”,這種為了新的道路和新的生活不懈探索的決心是堅定的,在他身上也寄予了魯迅對于知識分子深深的同情和無限的希望。
小說正是通過子君和涓生悲劇的剖析,提出了青年知識分子從封建勢力束縛下解放出來后道路的問題,從而啟發他們驚醒起來,在斗爭中探索“新的道路”。從這個角度來說,《幸福的家庭》和《傷逝》是《娜拉走后怎樣》一文觀點的深化和形象化的展示。正如魯迅在《彷徨》的扉頁上,以屈原的詩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作題記,所表達的思想內涵一樣,小說反映了魯迅對社會改造、對人生道路的迷茫、彷徨、絕望而痛苦的心境,反映了他對曾經推崇的個人主義的質疑和思想的變化發展,也表達了他對“五四”過后青年知識分子出路問題的不懈的探索。
作為一個敢于直面人生、清醒的現實主義作家,魯迅在小說創作中把人物形象放在辛亥革命至五四前后中國社會發生巨大變化的歷史環境中,通過人物復雜性格的描繪,力圖反映出社會本質。他的小說中知識分子形象的性格雖不盡相同,但都體現了舊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態,也展示了國人靈魂的典型形象。魯迅筆下的青年知識分子形象不論是《幸福的家庭》中文學青年,還是《傷逝》中的子君和涓生,他們既深受封建社會的壓迫和毒害,帶著個人主義及其抗爭的軟弱性,同時又是整個社會改革的希望和未來,小說通過人物形象悲劇的剖析啟發“五四”后的青年知識分子,只有不斷為解放思想、經濟等等進行“深沉的韌性的戰斗”,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才有可能找到新的出路。從《幸福的家庭》到《傷逝》一文的創作,標志著魯迅小說中知識分子形象和題材的深化和發展,標志著魯迅小說創作在思想深度上的發展,標志著魯迅思想的進一步發展,也使魯迅在創作上達到了新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