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夢凡 董 璁
北京林業大學園林學院 北京 100083
寧園位于天津北站東側旁[1-2], 其前身為袁世凱擬籌建慈禧行宮時委派實業家周學熙所辟建的“官立種植園”[3], 經多次增建修葺后已為津門名園。 作為天津地區為數不多留存至今的近代園林, 寧園乃是在公園建設于清末被提升到“窮理勸學”[4]高度之時興建, 又在西方城市規劃思想傳入時改為近代公園, 再后為適應新時代需要,“即其地而擴建” (見寧園擴建碑記)。 由此觀之,寧園百年來的變遷不僅可被視作從傳統園林到近現代園林的典型個案, 也是研究中國園林文化在近代轉折演變的一個重要歷史佐證, 在近代園林史語境下探究該園的營建有重要意義。
由于資料的局限, 目前僅能通過少量民國明信片和老照片管窺寧園局部的歷史面貌, 缺乏對園林營造完整的認識, 造成相關研究的匱乏且多集中于建園歷史[5]、 空間現狀[6-7]和景觀構筑物[8-9]的研究。 本文梳理了造園者自敘、 游記、園圖(包括歷史地圖、 老照片和明信片等) 等有關寧園的圖文史料(表1), 從描述園林空間與意境的文字資料中提煉零碎的空間信息, 從歷史地圖中獲取地理信息, 并比對照片和明信片的形象,再結合現場調研以實現復原寧園不同歷史時期面貌的目的。
通過對已有史料的解讀, 根據該園在歷史上的營建和修復時間節點, 本文選擇對清末民初(1906—1930 年)、 民 國 中 后 期 (1931—1949年)、 新中國至改革開放(1950—1978 年) 及改革開放后4 個歷史時期進行復原研究。
光緒三十二年秋(1906 年), 基于“分取秧種, 傳植城鄉”[10]的建園宗旨、 “開浚溝渠, 以通水利”[2]的目的及“無水不成園” 的造園思路,周學熙率人設閘引南側金鐘河之水, 開長渠以連西北處水塘, 營造河湖一體且可用于灌溉的水景。
據《天津政俗沿革記》 所述可知, 湖心島建有“鑒水軒”, 旁設茅亭, 南架木橋與半島相連:在湖后及左右筑土成山、 種植雜花, 并寫仿傳統園林于山南曲處建置園亭, 營造曲徑通幽之意境:在“前臨月形新河, 后倚湖山”[10]處建有附設游廊的研究所。 宣統三年(1911 年), 為響應“興辦農事試驗場、 推廣科學種植和推行近代農業技術[11]” 的號召, 直隸勸業道將種植園“改園為場”[12], 面積也隨之擴至13.3 hm2, “全圖”[12]顯示試驗場內筑土成山、 挖池成湖、 分區明確。
民國二十年(1931 年), 北寧鐵路管理局以種植園舊址及省博物館等單位所贈之地(面積約27 hm2) 重修寧園。 從《津人何幸有寧園》 中的游記與20 世紀30 年代的明信片來看, 園內主要建筑自南向北依次為渡亭、 游廊、 大禮堂、 游藝室、 大客廳和致遠樓, 而其余建筑如長廊、 四面廳、 待月樓等均環湖分布。 彼時已有“一道清流, 縈繞全園, 共分南北中三湖”、 “園之西北部, 有游泳池……其南有荷水池”[3]的環狀水系, 中心建筑群周邊新增月形河南側的水系及附島, 并筑有游泳池、動物園、 兒童活動場等近代西方園林要素, 從而奠定了該園至今的空間格局。
通過游記、 明信片等考證資料及1947 版《天津地圖》 進行深入復原, 結果發現寧園的復建規劃采用了中西兼取的造園手法, 其布局結構為“一軸兩環”。 “一軸” 即主體建筑沿南北軸縱向排布: “兩環” 為中心環湖游覽路線和串聯動物園、 游泳池等景點所形成的環路。
天津解放后, 相關部門按照“以園養園”[13]的方針對寧園進行了全面修復, 并更名為鐵路工人文化宮, 園林要素和景觀形態更趨向大眾化。文化宮較前期面積已有大幅增加: “共有六百五十二畝, 湖水就占了一百十八畝之多”[14]。 “園東北部有東花窖, 旁有動物園” “(園) 北有運動場和苗圃, 建有露天音樂廳(后稱舒云臺), 形式為八字” 以及“由四面廳過橋走數十步就到嘉會堂” 等有關園內新建設施的文字, 再結合歷史照片及50 年代《文化宮導覽圖》 中的復建布局復原圖, 說明市民休閑、 娛樂與科教活動都得到了極大的豐富, 其中西雜糅的造園風格也愈加明顯。
改革開放后, 寧園響應“提高綠化水平, 改善和美化城市環境[15]” 的號召, 經過多次較大規模的改擴建, 成為了一座功能多樣的城市公園。這一時期的造園歷程可通過《天津市區詳圖》(1983 版)、 舊影資料和實地踏勘了解: 在“修舊如故” 原則的指引下, 寧園在擴大面積的同時(至1990 年, 約50.31 hm2[13]), 也較注重對傳統建筑及文化內涵的傳承與保護, 陸續有暢觀樓、新建制高點——致遠塔、 遷于李公祠的六角亭等傳統建筑被引入園中。
基于上文對寧園造園歷程的梳理工作, 運用對比法, 從山水結構、 園路分布、 建筑布局等方面, 并結合各時期園中植物景觀及游憩活動的變遷, 系統分析其造園的演變特征(圖1)。

圖1 寧園空間演變分析圖
寧園早期雖為農事試驗之所, 園內土地多為農業用地, 但基于“行宮” 的設想和周學熙的文人思想, 園區西北處營造了由分隔湖水的帶狀半島、 鑒水軒(后更名儲香宮) 所在的湖心島及西北處小島所構成的“一池三山” 傳統皇家園林山水格局。 清末民初時期, 該園經挖湖筑山與引河汲泉塑造出山環水抱、 溝渠縱橫、 河湖相連的整體布局特征, 是一座熔湖光山色與蠶織耕作于一爐的農業觀光園。 經20 世紀30 年代圍堤筑池后,呈現出建筑與水面交錯排列、 類似九州清晏的空間序列, 初步表現出“山圍湖抱, 眾島相擁” 的山水格局, 借此強化景觀效果并滿足城市公園新增功能, 而后續的改造也多為在此基礎上的壘丘筑山和擴塘造湖, 雖局部利用新開鑿的池沼連通園東部水面并與全園水系形成一體, 但依舊遵循傳統園林的山水制式, 其主體山水結構在此后50余年內并無較大變化。 改革開放后經疏泉剔石,原有零散池水及護園曲水逐漸被歸為一處, 中心水景區基本延續原有軸線和格局, 形成“山環水繞” 布局特征。 另外, 通過堆筑疊翠山、 北側新掘之溪及新置的庭院式水面豐富山水空間的立面層次, 使南北空間特色得以分明: 北部園區以小水面、 草坪、 疏林為主, 簡潔明朗, 視野開闊:南部以湖面、 建筑為主, 井然有序, 相得益彰。
從早期頗為簡單、 傳統的形制發展為后期“中式為主、 西式點綴、 中西交融” 的近代特征結構, 寧園的山水格局雖歷經修筑與重塑, 但中部“湖心島—中湖—帶狀半島—前湖” 的主體地位從未改變, 其傳統山水園林特色也始終保留。
由于種植園和試驗場并非專事游園, 因此造園者僅在主體建筑之間設有直線小道或木橋、 游廊用以串聯基本交通, 且沒有明確的入口空間。寧園在重修后以兩條貫穿全園的曲線型主要交通游線和“一在正南、 一在正西”[3]的主出入口表明其向公共園林的轉變。 建國后, 園路的分布隨園區擴大而向北延伸, 并借道路的貫通與圍合以明確各游憩空間的邊界, 形成分明的3 級路網結構, 園路曲直并存的特征則表現了中西方設計手法的混雜。 園內各主題體驗的范圍在改革開放后也因數條環網相連的新設園路而有了更清晰的界定。 寧園路網經歷了從早期簡而有序的規則布局到曲徑通幽的自然式道路、 再到曲中寓直的混合式路網的變遷過程, 其復雜性、 串聯性、 可達性與園中建筑數量的增加及活動空間的細化成正比。
早期園內建筑功能單一, 僅有臨水賞景的鑒水軒和附有游廊的研究所。 重修擴建后的寧園,“葺舊樓為藏書之室: 建新廈作賓宴之堂, 輔以修廊……或覆茆亭” (見北寧鐵路寧園碑記), 園中建筑環湖密布, 面河倚水頗占勝境, 且名稱也多與時代背景、 用途功能相呼應, 如寓意救亡圖存的東北亭、 表達賞景意趣的宏觀樓等。 20 世紀90 年代, 園內延軸構筑了致遠塔、 花展館等建筑, 與南側環湖建筑群相呼應: 之后園東北建筑密度逐漸增加, 并根據功能分區建置, 形成“園中有園” 的布局形式。
縱觀寧園的建筑布局, 多沿用軸線對景的方式臨水建置, 如中心三大建筑呈東西排布, 與前湖、 中湖共同渲染出恬靜之感: 碑亭和長廊在烘托宏觀樓主體地位的同時互成對景。 此外, 寧園在各時期均利用廊在園林中的引導性特質, 將園中的水、 池、 樓、 臺、 亭、 榭、 館串聯一體, 營造出頗有韻律感的景觀空間, 這一特色延續至今。
種植園在“當栽楊樹、 柳樹、 桑榆, 此外再隨時考察相宜之樹[10]” 的基礎上, 相地栽種可改善鹽堿地的棗樹, 或用于紡織和造紙工業的棉花、箓竹、 秋葵、 馬蓮、 粟菊等, 或可供觀賞和藥用的芍藥、 牡丹等, 以及果樹、 五谷菜蔬等各種經濟作物, 且在生產之余點綴青松、 菱芡、 芰蓮以豐富詩情畫意。 演變為公共園林后, 因游覽休憩的需求改植了眾多觀賞類植物, 如松、 楊、 桑、槐, 并搭配皂莢、 云杉, 頗具蔥蘢之致, 營造出南竹北植、 松柏交柯、 青松拂檐、 玉蘭繞階、 湖中浮荷且兩岸映柳的傳統園林植物景觀意境。 此外, 園中還設有體現西方植物造景情趣的種植池、花窖、 花架與藤蘿架, 后又辟建用于生態科教的海棠林、 月季園等苗圃專類園。 由此可見, 該園植物景觀的變遷呈現出從生產性原料種植到觀賞性園林造景的特征, 并將生物多樣性及科教示范性的理念逐步融入到公園建設中。
同京師萬牲園類似[16], 種植園建成之初因“風氣初開, 男女不便夾雜”[10], 僅周四對女性開放: 園內也只有乘船、 飲茶或租亭宴客等簡單的游園活動。 20 世紀30 年代, 園中設有游艇、 球場及兒童游戲場等設施, 還曾舉辦觀鯨會、 化妝溜冰會、 集體婚禮、 消夏晚會等公眾活動, 儼然是城市的消閑中心, 時人稱“天津的游園地”[17]。解放后, 市民工余之暇來此垂釣、 飲茶, 也可至運動場或露天音樂廳進行文體活動, 自此逐漸形成集濱水休閑、 體育健身、 園林游覽、 賞湖泛舟等多功能于一身的休閑勝地[17]。 園內活動種類從單一到豐富的變遷體現了園林功能伴隨城市文化發展而由曲高和寡到雅俗共賞的轉變, 標志著寧園日趨大眾化。
庚子事變后, 周學熙、 端方等出洋考察, 看到“ (公園) 其空氣既可以養生, 其樹藝亦可資研究”[18], 認為公園不僅可用于民眾游覽, 亦有林木種植之學的研究價值, 繼而促成了種植園的建造。 隨著對西方林業建設的不斷學習, 人們逐漸意識到城市公園除“活水小河, 平地, 山坡,樹林, 花木” 外, 還“須附帶有圖書館, 動物園……游運池, 植物園等”[19]。 所以自民國中期始,寧園功能愈加豐富多樣, 文化內涵也越來越深刻。
由此可見, 不論是以種植園和試驗場為載體對動植物的研究, 還是后來寧園在更宏觀視角下民族主義的興起, 以及滿足市民需求基礎上功能的多樣和意境的深化, 都是對以“寓學于游” 為主要特征的近代新興園林文化的不斷探索。 寧園為社會轉型期的天津提供了必需的公共空間, 并承擔了行為和觀念從上至下的引導及客體和認知從下而上的反饋作用。
寧園整體格局中心外擴式的發展過程體現了自然景物和人工建筑并重的傳統審美意趣。 各時期造園者“因丘為高, 就勢取景” 加以修筑, 逐漸塑造了因勢隨宜、 聚分得體的人工山水園景致。中國園林“大都以建筑物開路”[20], 寧園亦是如此。 清末民初的鑒水軒為全園重心, 之后中心三大建筑奠定了一園體勢, 現代增建的致遠塔等延續了“主次相輔” 的建筑布局特點。 該園的變遷雖疊加了不同時代造園者的意識形態, 但其空間布局、 園景命名等都體現出民族主義精神。
另外, 園內空間的局部變化也突破了對傳統園林空間的固有理解。 基于部分西方園林規劃思想, 園內出現了現代建筑(如劇場)、 西式花房、平坦草坪、 整齊的灌木與行道樹, 實現了景致與空間的豐富變化。 多樣化的設計手法表明造園者既追求傳統園林意趣又借鑒西方造園特點, 體現出近代園林特有的空間塑造意識。
建于傳統園林觀念與方法受到沖擊和發生轉變時期的寧園, 雖始終以“寧靜致遠” 為主題,以疊山理水、 鋪路架橋、 筑屋構室的空間布局追求步移景異的傳統意境, 但也有西方造園手法及審美情趣的滲入, 使其在天際線、 建筑形態等要素上有別于古典園林。 一直處于動態演變中的寧園不僅在日常生活中引導著人們的觀念, 也塑造著各時期國民對園林的“多樣情趣”。
寧園是天津歷史事件的承載場所, 其“興工藝而挽利權”[2]的營建背景從建園伊始就直觀表現出公園與城市建設的深刻關聯。 對比1870、1897、 1900、 1913、 1936 年等歷史地圖可知, 城市交通建設在種植園建成后廣泛展開, 勸業公署和水產學校等機構及之后眾多名人故居、 私家花園的興建表明寧園的建造客觀上促進了河北新區的物質建設及城市發展。 而該園由初期的男女分流、 收取門票到面向大眾、 免費開放的轉變與從含蓄的入口空間到多個入口的開通均體現出市民游憩文化需求的增加, 表明了城市建設發展對園林公共化的影響。 此外, 園林面積、 路網結構、用地分區等隨周圍城市環境改變而在園林空間上產生的變化也證明了“園城互動” 的持續影響。
通過考證相關歷史資料, 本文還原和探尋了寧園從昔日未成的“慈禧行宮” 到今日“城市山林” 的空間演變歷程。 誕生于清末民初的寧園是憑借自然的經典佳構和造園文化的傳播載體反映不同文化影響下的園林風格表達及本土語匯探索。寧園幾經修擴, 其性質由以科研為主、 “與泛言農林者有別”[10]的試驗場基地向“供人游覽為旨的游息所”[21]過渡, 再向融合東西方園林要素的城市公共園林發展, 表現出“繼承發揚—變異融合” 的近代化演變特征, 其大眾化、 設施完善化、 功能豐富化程度也逐漸增強, 所以寧園與天津城市的互動歷程也是地區社會更迭與城市文化變遷的歷史見證和縮影。 針對寧園的演變研究既是為了闡釋其深層意義的物質體現, 也是為近代公園的研究、 復原、 保護及其文化的傳承和發展提供理論指導, 以期對當代中國城市公園的特色化建設提供案例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