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燁 王 欣
浙江農林大學風景園林與建筑學院 杭州 311300
文化景觀的概念由來已久。 美國著名地理學家索爾(Carl Ortwin Sauer) 于《景觀的形態》 中將文化景觀定義為“附加在自然景觀上的人類活動形態”, 并指出“地理學中的文學始于早期的傳說與神話, 并帶有鮮明的地域意識”[1], 可見這種“具有原始活力的文化” 在文化景觀的發展過程中占據極其重要的引導地位。 國內基于文史資料的文化景觀研究頗多, 例如, 王欣[2]結合古籍文獻與現狀測繪對盛期釣臺的文化景觀進行復原研究, 郭巍[3]通過史料與輿圖剖析了海塘對濱海地區傳統人居環境的支撐作用, 王云才[4]運用圖式語言解讀了傳統地域文化景觀的核心環節。此外, 林菁、 王向榮[5]關于風景園林與文化的研究, 韓鋒對中國文化景觀的發展探索[6], 以及許源[7]對地理認知特征與機制的研究, 均對本文有著重要借鑒意義。
索爾指出“利用現有文獻對文化景觀的研究嘗試陷入了困境, 因為這些材料并不相融自洽”[1]。 文史資料作為現有國內外文獻的重要補充, 映射了歷代以來的人地關系取向價值觀, 是體現文化景觀特征及演變規律的寶貴素材。 但目前對其的解讀方式往往不夠系統全面, 造成大量歷史信息斷裂與缺失, 以致無法從根本上鑒別文化景觀的核心價值。
文獻計量學(Bibliometrics) 為文化景觀保護與發展帶來重要機遇。 文獻計量學是一種在精確計量文獻的基礎上, 總結統計模式并歸納為定律的度量科學[8], 具有獲取信息完整、 有效數據量化、 表達方法直觀等多種優勢[9], 能夠歸納文化景觀地域特色的發展趨勢所向, 有助于實現“文化元素和現實地理的聯盟”[1], 奠定了中國文化景觀研究國際化的發展趨勢。
錢塘江古稱浙江, 為浙江省內第一大河。 清代齊召南《水道提綱》 提及“浙水有南北二源,北源徽港, 亦曰新安江, 南源有二, 一曰衢港,一曰婺港”[10]。 錢塘江中游一般指新安江至富春江流域(衢縣以下至富春江水庫)[11], 是上游山地丘陵與下游河岸平原的地理過渡帶, 也是銜接古徽州文化區域與江南吳越文化區域的重要亞文化圈, 是相對完整的自然人文地理單元, 具備研究典型性。
本文研究對象不涉及詩詞以外的文史資料,數據源為省詩聯學會與杭州出版社組織選編的《錢塘江詩詞選》 一書。 將自東晉至20 世紀中葉、 共780 余位詩人的2374 首詩詞作品[12]建立數據庫, 以“錢塘江中游” “新安江” “富春江”“桐江” 等檢索詞進行檢索, 剔除無關內容, 得到自唐開元十一年(723 年) 至清光緒二十九年(1903 年) 的有效詩詞樣本1324 首。
為定量評價各景觀元素在形成文化景觀地域特征中的作用, 將景觀元素量化并進行初步分類,歸納為一級分類集合I、 二級分類集合J、 三級分類集合K。
一級分類集合I為大類景觀分類集合,I= {1,2, …, 6} 分別代表自然景觀中的山巒、 水系、 氣象、 生物以及人文景觀中的建筑構筑景觀、 生活生產景觀6 類景觀方向。i為大類景觀,Fi為大類景觀i出現的頻數,Wi為大類景觀i對應頻數Fi所占權重。 大類景觀i函數模型公式如下:

二級分類集合J為名勝景觀分類集合, 是包含在集合I中的經特定命名、 劃定范圍, 具備觀賞、文化及科學價值的景觀區域。J= {10, 11, …,39} 分別代表烏龍山、 桐君山、 北高峰等20 種典型景觀元素。j為典型景觀,Fj為典型景觀出現頻數,Ij為典型景觀出現頻數Fj占該類型景觀出現頻數Fi的權重。 名勝景觀j函數模型公式如下:

三級分類集合K為典型景觀分類集合, 為集合I除去集合J以外的子集之一。 此類景觀元素未有固定特有的具體名稱或缺乏可供感知的物質形式, 但在詩詞樣本中重復、 高頻出現, 具有極強的典型性特征。 將典型景觀定義為在出現頻數大于等于3 次的景觀, 權重函數模型同大類景觀i。

表1 一級分類集合I 與二級分類集合J 部分元素頻數及權重統計
集合I 中大類景觀被提及總頻數共計9 547 次,水系景觀權重為數據分布峰值, 占比高達0.236 2, 山巒景觀權重0.170 9 (表1)。 由此可見, 在流域整體的大空間視域體系尺度下, 山環水抱的自然地理格局是構建歷史文化傳承空間的物質基礎。 集合J 中, 倚靠自然山水格局而營造的建筑構筑景觀典型性較強, 成為地方景觀理念傳承載體。 根據對應的頻數及權重, 可將1 324 首詩詞樣本分別歸類為Ⅰ類、Ⅱ類、 Ⅲ類(表2)。

表2 各類型文化景觀權重數值
Ⅰ類占974 首, 集合I 中6 種大類景觀頻數共計6 184 次, 水系景觀權重占比最大, 達0.262 3。集合J 中的名勝景觀為“桐江” “富春江” “新安江” 等集水面積較大的水系景觀。 基于景觀元素的變量分析定位可知, 此類區域主要集中于新安江、 富春江沿岸, 多為錢塘江干流及重要支流岸線輻射范圍10 km 以內的平原河網區域。
Ⅱ類占244 首, 集合I 中6 種大類景觀頻數共計2 223 次, 山巒景觀權重高達0.204 7。 集合J 中的名勝景觀為“烏龍山” “桐君山” “龍門山” 等丘陵地貌景觀, 位于占錢塘江中游流域總面積70%的丘陵山地環境內。
Ⅲ類占106 首, 集合I 中6 種大類景觀頻數共計1 140 次, 各自然景觀類型權重極差較大,體現出較強的景觀多樣性。 人文景觀權重較高,建筑構筑與生產生活景觀權重之和達到0.195 6。相比于Ⅰ類、 Ⅱ類中的名山大川, Ⅲ類中名勝景觀較少, 集合K 中的典型景觀有“谷” “田” 等自然地貌景觀, 集中分布于中游半封閉紅層盆地內部。
根據Ⅰ類、 Ⅱ類、 Ⅲ類詩詞樣本的統計數值可知, 各類詩詞樣本對應的3 種縱向截然不同、橫向顯現出大量相似特征的景觀組合, 以及具有較強整體性和穩定性的文化形態。 可將錢塘江中游流域初步劃分出3 種典型文化景觀空間, 根據自然及人文景觀特征將Ⅰ類歸為河岸高地類型,將Ⅱ類歸為丘陵區域類型, 將Ⅲ類歸為山間盆地類型(圖1)。

圖1 各類型文化景觀空間分布平面圖
3.1.1 時間特征
從階段性數據來看, 錢塘江中游的大規模詩詞創作始于南北朝時期, 但在土地斥鹵、 潮汐直薄的原始環境下, 唐代以前河岸高地類型山水詩樣本僅為19 首。 五代吳越王錢镠重視“人水和諧”, 沿岸修圩田、 筑堰閘, 此區域逐步呈現出一派“錢塘富庶由是盛于東南” 的繁榮景象[13],宋太平興國到咸淳年間詩詞數量飆升至224 首,達到發展高潮時期。
在景觀Wi 值統計信息中(圖2), 水系景觀權重占比最高, 平均值達到0.259 3, 極差僅為0.033 5, 文化景觀的歷代焦點為水系景觀。 唐天寶至清光緒年間, 河岸高地類型的山巒及水系景觀權重逐代上升, 人文、 生物景觀元素權重占比日益減少, 以水系景觀為主的典型山水地貌已成為河岸高地最重要的景觀特征。

圖2 河岸高地類型文化景觀歷代權重數值變化
3.1.2 空間特征
自古以來, 河岸高地區域“水送山迎入富春,一川如畫晚晴新”, 江河縱橫、 湖蕩分布的水系景觀資源優勢極為顯著, 氣象、 生物、 建筑構筑、 生活生產等各景觀元素多結合水系分布, 形成自然與人文高度交融的文化景觀空間(表3)。

表3 河岸高地文化景觀地域特征及詩詞示例
集合J 元素顯示, 水系周圍出現“七里瀨”“富春灘” “嚴陵瀨” 等江洲灘涂, 水陸交界之地有灘地淺洲的特色景觀出現, 柳永謂之“繞嚴陵灘畔, 鷺飛魚躍”, 動植物景觀活躍。 此區域自古沿江“以船為車, 以楫為馬”[14], 有“嚴陵釣臺” “富春驛” 等圍繞水系鑒賞與利用的建筑景觀。 杜牧曾記“州在釣臺邊, 溪山實可憐”, 謝靈運、 孟浩然、 劉長卿等諸多文人墨客也吟詩作詞于此, 可見人文景觀與水系景觀的關聯紐帶在朝代更迭中變得愈發緊密。
集合K 中“棹” “釣” “漁” 等以泛舟垂釣、擊楫吟唱為主的關鍵詞高頻出現, 這種陸游在《鵲橋仙·釣臺》 中稱為“潮生理棹, 潮平系纜,潮落浩歌歸去” 的生活生產方式不失為流域內吳越文化高度發展的重要表現。
3.2.1 時間特征
唐開元至乾寧年間丘陵區域相關詩詞僅寥寥22 首。 直至吳越國時期, 文化景觀繁盛區域才由沿江區域向內陸發展。 山地丘陵既能避免沿江水患侵擾, 又能利用山間水源使“隨陵陸而耕種,或逐禽鹿而給食”[15]。 宋淳化至咸淳年間, 丘陵區域文化景觀詩詞數量達到峰值96 首, 迎來首次建設發展高峰。
自唐開元至清光緒年間, 山巒景觀權重均值0.200 0, 遠超此區域內權重均值為0.169 7 的水系景觀, 縱向極差僅為0.037 2, 呈現出較高的數據穩定性(圖3)。 此區域山巒景觀優勢明顯, 為歷代文化景觀地域特征的關注焦點。 宋淳化至咸淳年間生物景觀權重跌至最低值0.151 6, 建筑構筑景觀權重上升66.35%。 可見在古代發展高潮時期大規模擴建傳統聚落的同時, 動植物景觀遭到一定程度的重創, 元中統至至元年間生物景觀權重達到0.277 8, 整體生態大環境得到恢復。 此后明洪武至清光緒年間, 各自然景觀元素權重持續增加且趨于穩定, 人文景觀權重均值低至0.074 4。 可見丘陵區域注重生態可持續發展, 保持密度較低、 規模較小的傳統聚落分布模式, 維護了自然地理格局及生態環境基底的完整性與連續性。

圖3 丘陵區域類型文化景觀歷代權重數值變化
3.2.2 空間特征
皇甫曾以“曾南憶新安郡, 千山帶夕陽” 描述丘陵區域地勢高聳、 重巒疊嶂之景, 歷代以來的山巒景觀皆極具典型性(表4)。 集合J 有“北高峰” “牛嶺” “龍門巖” 等山巒景觀常伴隨“云”“霞” 繚繞在側, 呂希純謂之“夕暝瞰兜率, 朝霞望高峰”。 其間分布有“高峰塔” “清芬閣”“玉泉寺” 等建筑景觀, 戴叔倫于《越溪村居》寫道“空林野寺經過少, 落日深山伴侶稀”, 文人墨客常借山間深林的寺觀古居達到修身養性、參悟禪機的人生境界。
集合K 內“瀑” “澗” “泉” 等的水系關鍵詞高頻出現, 劉長卿以“猶對山中月, 誰聽石上泉” 描寫丘陵區域中河谷狹窄、 水流湍急的典型水系特征。 受山水地形對空間、 交通的限制, 傳統聚落往往規模較小、 形式質樸, 生活生產“多藉攔引山水, 以滋灌溉”。 熊孺登寫道“野人早起無他事, 貪繞沙泉看筍生”, 反映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活野趣, 體現了山林中樸素生態的傳統人居環境觀。

表4 丘陵區域文化景觀地域特征及詩詞示例
3.3.1 時間特征
山間盆地區域發展歷史悠久, 雛形為金衢盆地的越部族原始聚落, 文化景觀自古繁盛。 宋皇祐至景定年間數量峰值37 首, 占各朝代詩詞樣本總數的34.90%, 為山間盆地文化景觀發展高峰時期。
自唐大和至清光緒年間, 一級集合I 中歷代的各景觀數值離散程度較高, 反映出山間盆地區域豐富多元的自然景觀資源。 從圖4 可知, 山巒景觀均值0.1665, 極差0.0766, 水系景觀均值0.2037, 極差0.0513, 兩組權重數據峰值錯落分布, 山水景觀優勢較為均衡。 包含建筑構筑景觀及生活生產景觀的人文景觀權重均值為0.2056,極差0.0602, 數值序列較為平穩, 人文景觀通過人類社會實踐和世代文明積淀而顯現。
3.3.2 空間特征

圖4 山間盆地類型文化景觀歷代權重數值變化
山間盆地區域“山斷疑無路, 林開覺有村”,外圍丘陵綿延起伏, 內部“庵枕青溪四面山”,地勢凹陷、 屋舍儼然(表5)。 集合J 中景觀元素較少, 但人文景觀資源多元化程度極高, 吳融以“一渠春碧弄潺潺, 密竹繁花掩映間” 描述溪河順沿地勢向盆地內部農田聚集的景象。 方干亦寫道“晨雞未暇鳴山底, 早日先來照屋東”, 可見建筑構筑景觀及生活生產景觀的豐富多元, 體現了雞犬相聞、 閑適詩意的傳統人居環境。
集合K 中包含“晚釣” “樵谷” “春耕” “書窗” 等多種生活生產景觀意向, 梅堯臣的“養茶摘蕊新春後, 種橘收包小雪前” 以及張景修的“詩成始覺茶銷睡, 香盡翻嫌酒帶醺” 皆體現了綜合漁樵耕讀的文化空間模式, 體現了山間盆地區域的深厚人文底蘊。

表5 山間盆地文化景觀地域特征及詩詞示例
“園林文化, 是人地互相作用的產物”[16], 時間及空間差異形成了各地文化景觀的個性化差異,但其形成發展機制基本相似。 通過研究錢塘江中游文化景觀地域特征的四維空間發展與演變, 可以為當代文化景觀保護與發展提供新的視角與方法, 建議如下:
1) 重視時間軸線、 延續演化機理。 錢塘江歷代詩詞所展現的文化景觀流變過程是歷經千百年發展演化的結果。 在文化景觀保護與利用過程中,應添加時間軸線作為重要指標, 通過四維空間的歷史洞察性視角, 系統探尋研究熱點與發展趨勢所向。
2) 保有地域性特征、 打造區域共同體。 首先, 需通過對文史資料的系統剖析, 從根本上提取文化景觀地域特色, 避免“同質化” 趨勢。 其次, 不應止步于保護歷史建筑(建筑構筑景觀)、古樹名木(生物景觀) 等單體, 需避免局部保護而導致文化景觀格局“破碎化” 的結果。 最后,避免聚焦于單獨區塊的“孤島化” 保護, 應重視景觀軸線, 打造區域文化景觀遺產發展共同體。
3) 明確核心價值、 實現文化復興。 “人與天調, 然后天地之美生”[17], 文化景觀核心在于“人”。 “人” 的核心在于社會關系和歷史記憶的延續, 也在于傳統自然觀、 人居觀以及聚落營建方面的知識與經驗[5,18]。 要實現文化復興, 就應系統鑒別文化景觀核心價值, 以史為鑒、 由點及面, 傳承因地制宜、 人與天調的“人” 智慧。 需融入“人” 的核心價值, 循序漸進地實現保護與更新, 達到人地關系可持續發展的最終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