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夢茜


甘肅省宕昌縣磑子壩,一個隱匿于大山深處的村落,海拔2450米,一年中有200多個日子是雨雪天氣。進入磑子壩,要先坐火車到甘肅天水或岷縣,再乘車至宕昌縣城,經兩小時的山路才能輾轉抵達。這里山高路遠,年輕人多外出務工,是一個典型的“老人村”。2017年冬天,趙宏智在經歷了十年的鄉村教育與社會公益工作后,決定回到隴南這個他曾經支教的地方,帶著十年來積淀的經驗與思考,在磑子壩創建一所理想中的鄉村學校。
“要把爛日子過成好日子啊”
作為磑子壩鄉村實驗學校項目發起人,趙宏智身上有好多“職務”。他既是學校的清潔工、修理工、廚師、保育員,也擔任科學、藝術、語文老師,還是老師的陪伴者、課程的設計者。總之,于磑子壩小學而言,他是一個“拽”著這里由外至內發生改變的人。
趙宏智剛到磑子壩小學時,這里除了擋不住寒風的教室和宿舍,什么都沒有。孩子們沒有洗漱用的熱水,沒有熱騰騰的飯食,沒有暖氣,沒有玩具,也沒有玩耍的空間。于是,他四處籌款,自己動手,開啟磑子壩小學的硬件改造工程。改建校舍,搭建板房作為食堂和浴室,添置熱水器、開水機、豆漿機等設施……一點一滴緩慢地改變著師生的學習和生活環境。“要把爛日子過成好日子啊”,他經常這樣和老師們講。如今,磑子壩小學第一期的改造項目已經完成,趙宏智將之稱為“滋養”。他很明了:“貧困地區的學校不可能一兩年就發生徹底改變,不管是老師還是孩子,先得把自己照顧好,之后才能開始一些改革。過去的村子里沒有下水系統,連孩子們的健康都保證不了,更奢談素質教育。”
趙宏智希望通過改造孩子們身處的小世界,循序漸進地改變他們的行為習慣,包括衛生健康、文明禮儀等。有了公共浴室后,他敦促孩子們養成洗澡的習慣,教導他們成為一個有魅力的人;做好點心分給孩子們時,他讓搶先的男生排到隊伍后面,教導男生要照顧女生;廁所改造后,日常的清潔工作都是他在做,隨著其他老師的加入,孩子們也逐漸明白這個地方需要大家共同去維護。
趙宏智強調教育要在現場,教育要在生活的細節里。“當孩子們的生活環境都無法支撐他們具備講衛生的意識時,學校一遍遍地照本宣科,同孩子們講一定要愛衛生,毫無疑問是沒有效果的。而隨著生活環境的改變,孩子們會在這個過程中觀察,這種觀察正是他們學習如何改變身邊事物的一種途徑,也是他們樹立自身世界觀的重要一環。”
“這個題目太大了,講出來心里發虛”
“我們過去談鄉村教育都談得太空了,做鄉村教育工作一定要落地。”
2008年,趙宏智加入北京市西部陽光農村發展基金會,在全國各地的鄉村學校中推動公益項目落地。在實踐中他漸漸發現,許多項目并沒有真正切中鄉村的需求。“比如有的組織要推廣閱讀,他們就會覺得鄉村缺閱讀。但當地的孩子連日常的行為習慣都沒做好,怎么讓他們去好好閱讀?”
2016年5月,時任基金會秘書長的趙宏智,正在四川塔公搭建童趣園,他接到一個電話,通知他去某地開會并發言,發言題目是“中國農村教育的根本問題”。“當時公益圈里有一種風氣,大家都愿意開會討論。但這個題目太大了,我講出來心里發虛。那個時刻,我深感疲憊,就給理事長打電話,說我要離職。”
這個讓趙宏智心里發虛的大題目仿佛一下子觸及了他內心深處的一個臨界點,他迫切希望回歸最早投入鄉村教育時的所想所愿——“這跟金錢沒有關系,跟身份、地位都沒有關系。我過去就是想在農村當個老師,教好幾個學生。”于是,2017年,趙宏智以21世紀教育研究院農村教育中心主任的身份再次出發,他將自己的辦公室設在磑子壩小學,這里平時只有他一個人,他與北京的同事通過網絡保持聯系。在磑子壩小學扎根,讓他對自己的工作有了新的定位——更深入地去了解鄉村,將鄉村的實際情況和解決問題的實踐路徑總結出來,然后將這里的經驗向外復制,傳遞到更多的鄉村中去。
“讓每個人成為他應該成為的樣子”
“為什么想做鄉村教育?”趙宏智講述了一個故事。他有一個戰友,復員后回到農村,仍舊面臨出去打工的命運。當時是2000年,戰友帶著愛人去廣州打工,結果他愛人在一家茶餐廳工作期間意外墜樓導致殘疾。因為當時沒有簽訂用工合同,也沒有買保險,他們沒有得到任何賠償。戰友的遭遇讓趙宏智特別傷心并深刻地感受到一種不公平。“社會上人與人之間的確是有差距的。那我能改變什么呢?”他頓了頓說,“我想給孩子們多一點別的東西,我想讓每個人都成為他應該成為的樣子!”
長期的鄉村工作,讓趙宏智發現鄉村孩子非常需要活動的空間。孩子成長所需要的玩耍空間、探索世界的空間,在城市很容易達成,而在鄉村卻很難。2018年暑假,趙宏智在磑子壩小學的操場上搭建起一座童趣園,希望營造一個能讓孩子自由探索、發展身心的安全空間。對于山里的孩子來說,童趣園是一個他們從來沒有見過的如搭積木一樣搭起來的神奇房子。進入童趣園,仿佛進入了一個“格子”的世界,地面是格子,墻壁是格子,連天花板也是格子組成的。這些格子是標準化的組建,有無數種組合方式,能夠被師生隨心所欲地移動,成為地板、桌子、座位、床、擱架、舞臺等。童趣園里還配備了200多種玩教具,包括肢體發育類、思維訓練類、語言發展類、社會游戲類等。2018年秋季學期開學,孩子們排隊進入童趣園,按捺不住內心的興奮,這個小空間從此成了他們探索的樂園,也成為一個可以承載他們童年的地方。
“不能讓孩子們離現代化的生活太遠了。”磑子壩小學經常會出現一些新事物,比如平衡車、無人機、天文望遠鏡等。在教授數學“平方米和平方公里”的知識時,孩子們起初并沒有概念,趙宏智便運用無人機測繪幫助孩子們理解這些概念。當無人機飛到200米的高空時,孩子們發現“原來磑子壩那么小”;當無人機飛回身邊,他們又發現“原來邁一步還不到一米”。“孩子們有了直觀的感受,才可能產生學習的興趣。”
趙宏智還想讓孩子們更“自戀”些。他在教室里立起自拍三腳架,讓孩子們一個個輪流走到鏡頭前自拍。孩子們對著鏡頭里的自己,或靦腆地抿嘴笑,或咧開嘴露出大白牙,等他們調整好自己,趙宏智就“咔嚓”一按,定格下一張張格外真實的笑臉。這節課的主題是“塑造一個你喜歡的自己”,趙宏智希望孩子們,不管面對鏡子還是鏡頭,不管是在小伙伴間還是在公眾場合,都盡可能多地展示自我。“鄉村孩子其實蠻安于現狀的,他們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成為在電視或抖音里看到的那些人。所以在現有的空間下,我希望能讓他們擁有更多自信,不要害怕,不要迷茫。”
在鄉村待久了,趙宏智心里明白,從世俗的眼光來看,大多數鄉村孩子是沒有未來的。而他的愿望也很簡單:“我希望我接觸過的這些孩子,以后不一定要過很好的生活、住很氣派的房子,但是他們至少能照顧好自己,會在追求夢想的過程中有自己的選擇,逐漸對自己、對社會有更多的信心。其實山里的孩子很懂事,他們只是沒有那么多的機會。他們可以不讀大學,但一定要知道自己的未來是什么。”
就如趙宏智十多年前教過的一名學生,18歲的李香蘭知道自己的未來是什么,并在為此而努力生活著。香蘭小學成績很好,初中考上了縣實驗中學的重點班,但慢慢學習就跟不上了,現在香蘭在一家餐飲店打工。趙宏智去店里看她,香蘭回憶起讀書時的日子,眼睛發紅。
“他們都說我這么好的人,學習又那么好,到現在這樣后不后悔?”
“那你后悔嗎?”
“我不后悔,我以后就想開個店,也可以過上好日子。”
“好孩子”,趙宏智拍拍她的肩說,“不要對生活失望啊,香蘭”。
“嗯!我不失望。”
“要融入才會有影響”
“鄉村小學遍布在甘肅的大山里,但我們是唯一一個可以24小時用熱水的地方,我們飲用的是干凈的水。因為幾乎沒有家庭教育又缺乏老師,孩子們成績很糟糕,成績好一些的就去鄉里、縣里讀書,留在這兒的基本上屬于被放棄的人群。我們作為教育工作者,能放棄這最后五分之一嗎?” 趙宏智在2019年中國教育創新“20+”論壇年會上發言時這樣說道。
邊緣群體是永遠存在的,但真正關注邊緣群體的機構卻并不多。就像撒在山里的小學校一樣,數量龐大,卻進入不了大眾的視野。趙宏智有時會很疲憊,也會被悲觀的情緒淹沒,但這一路上遇到的同伴與孩子們,總會傳遞給他一種力量。“你會感受到你生命當中的變化、跟你在一起的人身上的變化,這種變化是令自己愉悅的。就跟種莊稼一樣,不管將種子撒在多么貧瘠的土地上,它都會發芽,然后成長起來。”
關注邊緣群體,推動教育均衡化發展是趙宏智一直以來的努力方向。與一般的教育改革實驗不同,磑子壩小學的教育改革實驗從一開始就以拓寬傳統學校的愿景和使命、滿足每一個孩子學習的需求為目標,趙宏智希望通過改革實驗,提供個性化的教育教學活動,并且關注孩子、家庭乃至社區的健康和福利。未來,他希望能夠以磑子壩小學為支點,讓家庭、學校和社區產生相互支持的力量,讓孩子在這樣的環境里愉快地生活與學習。“但是這有一個前提,就是你需要長期扎根在一個地方。當你的生命和這里的孩子、這個村莊有了連接以后,才能融入,融入了才能傳遞影響。”
在磑子壩的日子里,趙宏智有時會站在平衡車上,穿梭于村里的集市,買些日常用品,身邊是趕著木輪牛車的鄉親;有時會騎著摩托車在山路上馳騁,去山下鄉鎮的快遞點取給學校添置的“新興事物”。他以一種自己的方式融入了這個地方,把一些新奇的東西帶進村莊里。三年來,村子也發生了一些變化。比如,趙宏智之前買了個沖地機,每天早上用來沖操場,住在學校隔壁的村民看到后覺得挺好,也買了一個用來沖洗自己的院子。“村民們會對照自己身邊的事物去改造自己的空間,這種影響是持續而深入的。”
“磑子壩在我心里有個引號,代表著鄉村發展的不均衡。”磑子壩的這場鄉村教育實驗,不僅是農村小規模學校的突圍,也是鄉村自身的突圍。趙宏智希望,從學校的八九十個孩子身上開始,注入影響,積聚力量,通過教育的行為去觀察或修正鄉村的發展路徑。
“熬過這個冬天再看看吧,可能明年春天會更好。”在磑子壩沒有徹底改變前,他會一直在這里,滋養著這片貧瘠的土地,守候著播撒下去的種子發芽。這是一個緩慢而堅定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