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季小平

繆貴山老人給孩子們講革命斗爭故事
繆貴山是一名新四軍老戰士,今年已經94歲了。繆老以前有個“小鬼”的稱號,這可是大有來歷的哦。
繆貴山出生于1927年,從小家境貧寒,7歲時便到地主家打長工。1943年6月上旬的一天,16歲的繆貴山正在地里薅草,這時走過來一幫人,穿著軍裝,扛著長槍,其中一位挎著盒子槍的人問他:“小老鄉,愿不愿意跟著我們打鬼子?”小貴山一聽“打鬼子”,蹭地從田里躍了起來,扔下鋤頭,跟著就往北走,隨部隊來到了新四軍一師駐地東臺縣三倉鎮。
挎盒子槍的人和門前幾位站崗的點了點頭,然后朝屋里輕聲喊道:“報告師長,我們回來了。”這時候從屋里走出來一位身材不高但腰板挺直、眼神有力的軍人。“師長,我帶回一個小老鄉,民運隊向我們推薦的,小老鄉素質好、積極性非常高。”說罷,他轉身對小貴山說:“來,小老鄉,見過我們粟裕師長。”小貴山一聽是個大官,趴到地上就要磕頭,粟裕趕緊上前制止說:“小鬼,我們是革命的隊伍,不興這一套。你愿意跟著我們干革命?”小貴山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跟著我們打鬼子,怕不怕?”師長微笑著問道。身材瘦小的小貴山突然血往上涌:“打鬼子,干革命,我不怕!”
挎盒子槍的人是王排長,他對繆貴山說:“小鬼,師長的夫人詹永珠同志(注:后改名楚青)是揚州人,你們這里與揚州口音又差不多,這次我們就是根據指示,找一名當地老鄉的,師長很喜歡你,準備安排你當內務警衛呢。”小貴山問:“內務警衛是什么呀?”王排長摸著他的頭說:“小鬼,內務警衛就是照顧和保護好首長和家人,任何疏忽都絕對不能有,這個任務比上陣打鬼子更艱巨、更光榮,你懂了嗎?”小貴山“刷”地立正敬禮,大聲地說:“王排長,保證完成任務!”
參軍后第一次出遠門,是跟隨粟裕師長去新四軍軍部黃花塘。那是1943年6月下旬的一天,王排長通知他:“小鬼,趕緊收拾好,我們一起隨首長出發。”小貴山一聽,抓緊備好干糧,裝滿水壺,來到粟裕師長跟前。粟裕師長說:“小鬼,準備得蠻充分的嘛!”小貴山憨憨地笑了。
傍晚時分,粟裕師長大手一揮:“出發!”瞬間,200多人軍容整肅,迅速前行。每到一處,都有打前站的同志帶著根據地的向導,粟裕一邊走一邊四處張望,有時停下來與他們交流。當來到地勢高的地方時,師長安排幾名戰士沖上高地,用懷表計算時間,并從隨行作戰參謀那里拿來地圖,一會兒在上面標注,一會兒又眉頭緊鎖,似乎在思考什么。就這樣,部隊穿公路、過運河,從偽軍據點之間穿插而過,最后一行人在邵伯湖上船,后來在湖邊一個碼頭上了岸,再越過一條公路,沒多遠就到了新四軍軍部黃花塘。
在黃花塘待了兩個多月后,大家開始乘船往回趕。船行了一整天,大家才上了岸,小心翼翼地在偽軍兩座據點間穿行,越過封鎖線。因為里下河是水鄉,到處是河溝,一會兒乘船,一會兒上岸,一會兒又繼續乘船再上岸,十多天后才回到東臺三倉。每到一處根據地,粟裕師長都要與當地的老百姓談話打聽情況,與部隊首長和作戰參謀開會商量。
5個多月后,即1944年3月初,粟裕師長指揮了著名的車橋戰役。小貴山這才明白,原來一路上繞來繞去是為了組織這場打鬼子的戰役。6日傍晚,小貴山被臨時安排到前線傳達命令,并與其他幾名戰士護送日本友人松野覺到敵人的碉堡前喊話(注:松野覺后來在車橋戰役中犧牲)。當他們剛繞過一堵墻時,高度警覺的小貴山恍惚間似乎看到一個人影,于是喊了一聲“有人”。話音剛落,冷不丁地從墻角竄過來一個日本鬼子,向小貴山沖了過來。矮小機靈的他在地上打了一個滾,一骨碌鉆到這個鬼子的背后,用刺刀向前刺去,只刺中了鬼子的小腿肚子,鬼子疼得嘰哩哇啦,轉身向小貴山刺來,眼看著小貴山來不及躲閃,這時只聽見“砰”的一聲,鬼子應聲倒地,一名新四軍戰士及時趕來扣動了扳機。小貴山驚慌之余非常懊悔,自己怎么沒有力氣制服那個鬼子。這時候那位戰士說:“小同志,幸虧你發現了他,要不然我們其他人會被他偷襲的,你第一次上戰場就立功了。”
車橋戰役后不久,指揮機關由東臺三倉移駐到了寶應縣固晉(今寶應縣西安豐鎮固晉村)一帶。因為剛剛打了大勝仗,大家都非常興奮,加之地方組織宣傳保障有力,不少青年踴躍參軍,部隊糧草充足,人強馬壯,訓練場上熱火朝天。粟裕師長帶著小貴山等少數幾名警衛和作戰參謀輪流到三倉、曹甸等地各主力團察看整訓和大練兵情況,并與縣城的首長碰頭研究,小貴山則擔任室外警衛。
12月底開始,已經擔任警衛班長的繆貴山負責機關家屬的保衛工作,與粟裕師長帶領的主力作戰部隊分開渡江,向蘇浙敵后發展。在揚州距江都縣城約10公里處的曹王寺集中后,兵分兩路,經三江營搭乘日本的商用輪船過江,在丹陽龜山頭上岸。不久,來到日偽據點之間的墳地,這時正值大雪紛飛、天寒地凍,繆貴山得了痢疾,全身發冷。由于肚子拉得厲害,影響了行軍速度,永珠同志又不許丟下他,于是警衛班一行人漸漸地與大部隊拉開了距離。
這時候,繆貴山感到肚子一陣絞痛,在解手時忽然發現不遠處燈光微弱一閃,警覺的繆貴山用手示意警衛班戰士蹲下來,永珠同志的棗紅馬非常有靈氣,也悄無聲息地趴在雪地里。繆貴山命令三名警衛戰士包抄抵近察看,原來是兩個拿著鍬的年輕人,經盤問,說是挖長魚的。一名戰士問道:“長魚是什么?”其中一個年輕人回答說是黃鱔。黃鱔?從小跟著爺爺挖過長魚的繆班長警覺起來,他心想:“墳地里只有白鱔,哪來的黃鱔?有情況!”隨即命令戰士進行搜查,果然從他們身上搜出手槍和匕首。經審問,原來是日偽的兩名巡邏暗哨,看到新四軍大部隊路過沒敢行動,于是伏在雪地里,準備等大部隊過后去據點報信。繆貴山隨即命令把兩名暗哨捆綁塞嘴,到達根據地后交給了地方部隊。
淮海戰役勝利后,已經22歲的繆貴山離開粟裕司令員身邊調任三野23軍68師203團任連長。安排好連隊作戰任務后,繆貴山來到渡江指揮部看望首長,司令員詳細聽取繆連長對全連戰事安排后,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時候非常興奮的繆貴山向首長敬了個軍禮:“報告首長,我可以直接沖上一線打仗了!”然后他張開雙手掌心向下:“我手下也有100來號人了。”粟裕一聽,臉色一下子嚴肅起來:“小鬼,你這不對。”說著,用雙手把繆貴山的掌心翻了過來:“小鬼,你不能說你現在手下有多少人,這樣你一手遮天啊?應該是你手上有多少人,這些人都是我們革命的力量,是你掌中的寶,都是你的生死戰友,這樣我們的革命才會成功。”繆連長記下了首長的話。
4年后,已經擔任中國人民志愿軍23軍67師199團副營長的繆貴山在石峴洞北山陣地保衛戰中,主動請纓擔任敢死隊隊長,利用美軍第七師沖鋒被壓制的間隙,將全團六個連抽出的120名敢死隊員組織起來,實施反沖鋒。他分析了地形后,立即部署組成三支分隊,一支由自己帶隊正面沖鋒,吸引美軍注意力,另兩支從側翼包抄。這時敢死隊副隊長汪裕勸道:“繆副營長,正面沖鋒我帶隊上,你負責陣地指揮。”繆貴山說:“我身材矮小,目標不大,便于保護自己。正面沖鋒的壓力很大,這120多號人都是團部精心挑選的,年齡都較小,我是隊長,他們都是我的生死兄弟,我應該沖鋒在前。”說完,將手一揮,喊道:“同志們,沖啊!”這時50多名戰士緊跟著他居高臨下地沖了下去,驚慌失措的美軍不知道有多少志愿軍戰士沖下來,呼叫炮火支援,突然一發炮彈在他身邊爆炸,繆貴山頓時昏了過去。兩翼突擊隊趁美軍將注意力放在正面的間隙,迅速從側翼包抄,一頓掃射,將80多名美軍全部消滅。打掃戰場時,隊員們發現已經不省人事的繆貴山,戰友汪裕趕緊將他送往救護站,繆貴山頭部中彈,右手無名指炸飛,兩小腿腿骨共四處被炸穿。他醒來后的第一句話便是:“敵人打退了?戰友們怎么樣?”在場的醫護人員無不為之動容。
在朝鮮戰爭中負傷回國后,繆貴山被安排到黑龍江省哈爾濱市駐軍醫院養傷,六個月后才能勉強拄著拐杖下地活動。一年后,繆貴山接到通知,到蘇州榮校(光榮軍人學校)接受為期兩年的掃盲培訓。培訓結束前,組織上通知各學員報名支持大西北建設,繆貴山第一個報了名,主動要求到最艱苦的地方去,于1956年分配到甘肅省酒泉勞改農場負責管理犯人。雖然咬牙堅持,但腿部傷殘的繆貴山不能適應室外高寒氣候,經組織安排到寧夏回族自治區陶樂縣工作,后又轉業調任石嘴山市平羅縣文化館擔任館長。
第二年(1957年)臘月底,繆貴山因宰殺一頭豬并吃了一頓,被縣長興師問罪,不容繆貴山解釋,怒氣沖沖地要“開除”他。繆貴山一聽“開除”二字愣住了,他的倔脾氣也上來了,第二天就把收拾好的軍功章和革命傷殘軍人證書帶在身上,一瘸一拐地趕往車站,踏上了回鄉的路。在海安縣人民委員會民政局的安排下,到民政局所屬的十幾畝地上進行栽樹管護(海安烈士陵園前身)。回鄉后,繆貴山改名繆成貴,安心當起了農民。由于有文化,說話公道,為人耿直,很快被生產隊社員推舉為生產隊長。
1977年的秋天,海安來了一位在寧夏銀川藥材公司任黨委書記的楊龍和,他是帶著朝鮮戰場上一位戰友的臨終托付尋找老上級來的。他的戰友叫汪裕,江蘇濱海縣人,生前任寧夏石嘴山市平羅縣公安局局長,汪裕臨終前告訴了楊龍和一件心事。1976年的冬天,汪裕乘到北京出差的機會,拜訪了老首長粟裕大將。粟裕大將回顧了在蘇中戰斗的歷程,談到了一些人和事,特別是楚青同志(即詹成珠)提到一位身材不高卻很機靈的“小鬼”。汪裕如實告知了繆貴山在平羅被“開除”的情況,老首長聽了后沉默了一陣子。當得知繆貴山在朝鮮戰場上受傷,拖著傷殘獨自一個人回往幾千里外的江蘇老家,從此杳無音信時,老首長說了一句:“你們找找看。”汪裕記住了老首長的話,誰知從北京回到平羅縣后一病不起,臨終前打電話叫來戰友楊龍和,托他尋找在江蘇海安的老上級繆貴山,以完成老首長的囑托。
尋找過程是艱難的,因為這時候的繆貴山改名“繆成貴”已經整整20年了。楊龍和首先來到海安民政局尋找一名叫“繆貴山”的革命傷殘軍人,民政局的答復是:查無此人。憑著介紹信,借了縣政府一輛自行車和戰友汪裕提供的“海安縣周莊鄉”的線索,一路由海安向東,終于找到角斜公社周莊大隊,打聽到東鄰的東風橋口代銷店一名女營業員的丈夫叫繆貴山。可女營業員告訴楊龍和,丈夫繆貴山已經去世,且與汪裕提供的情況不吻合(沒當過兵),但是因為代銷店往來人員多,這位女營業員對周圍人員情況比較熟悉,她說:“我們這里共有九個繆貴山,但是都沒有當過兵,更沒有殘廢的,只有南邊離這里大約四里路遠的五坊村有個生產隊長叫繆成貴,聽說他打過仗,身上有傷。”
在女營業員的指引下一路向南打聽,最后來到一座茅草屋前。這時,他看到一位身材略顯單薄,滿臉胡茬,但腰板挺直的中年漢子一瘸一拐的,右手少了一根手指,這不正是自己的敢死隊隊長繆貴山嗎?“繆營長,我們找你找得好苦哦!”楊龍和甩開自行車把,激動得大喊起來。此時已經改名的繆貴山瞪大眼睛仔細分辨著眼前這位干部模樣的人,過了好一陣子,才緩過神來,“楊排長,你是楊龍和?”“是,我是楊龍和。老營長,你是我的敢死隊隊長!”兩雙有力的大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那一夜,兩位老戰友喝得酩酊大醉。得知汪裕北京拜訪老首長,老首長囑咐他“你們找找看”后,繆貴山激動得像個快樂的孩子。
經戰友楊龍和代為申訴,繆貴山于1980年得到平反,享受處級離休干部待遇。考慮到自己年齡和身體因素,他選擇了留在江蘇農村老家,繆貴山心中唯一的夙愿就是到北京拜望老首長。但輾轉從老戰友處得知,老首長粟裕一邊與戰爭年代留下的戰傷和病魔抗爭,一邊不辭辛勞地為我國現代化軍事建設殫精竭慮,繆貴山打消了打擾老首長的念頭。
從此,這位傷痕累累的革命軍人向世人打開塵封已久的記憶,角斜紅旗民兵團多了一位編外講解員,鄰里鄉親也多了一位拿出自己的退休金熱心公益事業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