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雪霏
中國美術學院
吳大羽是我國第一代油畫家中的代表人物,是中國現代繪畫的開拓者,在中國現代美術史上有著重要的地位近十多年來,隨著吳大羽熱度的不斷升高,這位“被遺忘的星”以耀眼的拍賣成交價格重返世人的視野,在藝術界掀起熱潮。人們聚焦于吳大羽晚年的油畫作品,感嘆著他的驚人天賦,然而卻對他早年的作品知之甚少。
吳大羽年輕時便離開家鄉江蘇宜興,只身前往上海,在著名畫家張聿光處求藝,而后在《申報》館任美術編輯一職。除了做好本職工作外,他還曾在1921-1923年之間為《世界畫報》雜志繪制過大量漫畫、插圖、寫生及少量設計作品,也曾接觸、學習過西方素描的技法,這似乎都可以為他日后遠赴巴黎的深造奠定基礎,此次新發現的吳大羽作品均刊登于《世界畫報》雜志。
《世界畫報》雜志由松江人孫雪泥于1918年8月在上海創刊,由上海生生美術公司發行,是綜合性的畫報畫刊,對于研究民國早期的畫報及美術繪畫等方面,在史料意義和價值上有其重要性。該刊物由孫雪泥親任主編兼發行人,丁悚、汪亞塵、王濟遠、張聿光、張光宇等多人參與雜志插圖、漫畫、刊物首尾的廣告畫及補白性質的小圖繪制。
據筆者的整理與統計,吳大羽自1921年起開始參與《世界畫報》的圖畫繪制,至1923年出國留學法國后停止,共參與第29至42期共計12期的圖畫繪制工作,總計有57件作品??d于《世界畫報》的這57件作品涵蓋了漫畫、人物肖像、風景畫和設計等多種藝術表現形式,內容豐富。筆者將從作品形式及內容上對吳大羽發表在《世界畫報》上的漫畫和肖像畫作品做歸納與分析,對吳大羽早期的藝術活動進行深入的研究,還原其早年間的藝術風貌。
漫畫作品是青年吳大羽藝術創作的最主要的陣地,在《申報》館工作期間,吳大羽就曾繪制過大量漫畫作品,作品內容以時事政治、社會現象及小品畫等為主,常常表現出強烈的諷刺意味和對時事的針砭時弊。發表在《世界畫報》雜志上的漫畫作品與他在《申報》上發表的諷刺漫畫有著一致的主題,這些漫畫表現出一位年輕的漫畫家對于社會現象和政治局勢的自我思考,能夠直觀反映出漫畫家的社會責任感及無所畏懼的熱血精神。
吳大羽第一次在《世界畫報》上發表漫畫作品是在1921年第29期,在這一期上,吳大羽共發表了5幅漫畫作品,其中3幅談論時事政治,另外2幅談論社會現象。
在漫畫作品《同一牛馬》(圖1下)中,畫面分為了兩個部分,右邊是一高高在上,盤坐在兩個巨大包裹上的人,手拉著數不清的繩子,操控著包裹下的成群牛馬,包裹上寫著巨大的“債”字,而牛馬的身上則寫著“人民”二字。不言而喻,漫畫描繪的是清朝封建帝制時期百姓遭受壓迫的慘狀。在西方列強的入侵與欺辱下,清廷被迫簽下了諸多不平等條約,以保全自己的統治和極致奢華的宮廷生活,而這些不平等條約里所欠下的巨額賠款債務卻并沒有影響到皇室生活的驕奢淫逸,巨額的債款壓在了眾多的貧困百姓身上,他們像牛馬一般馱起來了高筑的債務。高高在上的皇帝沒有把百姓當作人來看待,他們和牛馬無異,似牲口一般,辛苦工作而回報寥寥。畫面的左邊又是另一組“牛馬”,軍閥帶著餉錢蹺著二郎腿,舒服地坐在馬車上,而在車前拉車的牛馬竟然是孫政府。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帝制的統治,民主共和的理想仿佛就在眼前了,可曾想到僅數年過后又變成了這副模樣,各大軍閥手握軍權,新建立的民國政府也逐漸淪為軍閥的傀儡,共和的理想隨即破滅,《同一牛馬》的標題讓人不禁唏噓。吳大羽用簡單明了的類比揭示了社會受壓迫的真實現狀,人們的困苦生活并沒有得到實質上的改變。
圖1 《太平洋會議》《同一牛馬》
又如《太平洋會議》(圖1上)這一作中,畫面中有兩人手拿長桿槍正在竊竊私語,似乎在密謀什么事情,兩人旁邊還坐著一只正在望風的狗。在畫面的左下角還有一只蜷縮在一角的羊羔,這只瘦弱的小羊羔代表了中國,它即將淪為西方列強手中待宰的羔羊。1921年11月12日華盛頓會議召開,這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美、英、日等戰勝國為重新瓜分太平洋地區的殖民地盤而召開的會議,其本質上是巴黎會議的繼篇,本次會議的重點之一是解決列強在中國的利益沖突問題。盤踞在中國的西方列強參與了會議,達成了一致意見并簽訂了《九國公約》,在大洋彼岸就完成了對中國地盤的劃分,這是何等的喪權辱國之舉。那持槍的人就是入侵中國的西方列強,腳邊的狗則象征了同樣參與會議的北洋政府,它沒有起到看家護院的功能,反而成為了敵人的走狗,為他們通風報信,監視著軟弱無力的中國。作為接受過教育的熱血青年而言,這是難以忍受的屈辱。漫畫,成為了藝術家發泄心中憤懣的有力武器。此時的吳大羽雖然年紀不大,但他心中的愛國理想和對社會風云變化的感知是十分敏銳的,所繪的漫畫也極盡諷刺意味。
除漫畫作品外,吳大羽還在《世界畫報》上發表7組(件)人物肖像的繪畫作品,是目前發現的吳大羽最早的肖像畫作。
在這些肖像畫中,既能看到中國畫白描的運用,也能看到西方素描中強調的光影明暗。在1921年第29期中的《孫君逸仙》等四聯畫中可以明顯看到吳大羽對人物面部的明暗把握還比較簡單,用線條勾勒出五官,再加以排線加深暗部,對于人物造型的把握也比較粗略。除孫中山像為四分之三側面外,其余三人的畫像均為正面像,符合西方素描的學習過程。此時的吳大羽有可能剛開始學習西方素描不久,對于素描中光影明暗和人物造型的表現尚在初步的學習摸索階段,與其隨后在《世界畫報》雜志上發表的人物肖像作品相比,繪畫技法顯得較為稚嫩。
在第30期的《世界畫報》上刊登有一幅吳大羽所作的《杜威像》(圖2)。與第一次發表的肖像作品雖然時間間隔不久,但能夠明顯看到吳大羽在人物肖像畫技法上的變化。在《杜威像》中,人物面部的三大面和五大調是比較清晰的,成功塑造出了西方人立體的五官,額頭和右邊臉頰上是高光部分,臉頰和鼻梁左側是暗面,明暗交界線從顴骨開始,經過口輪匝肌至下巴處,還有下巴到脖子處的投影。這樣的畫法與現在素描教學中的方法比較類似,但是吳大羽的這幅作品中,塊面之間沒有過渡,面部棱角較多,還顯得較為青澀。
另一作品《鉛筆畫人體寫生》(圖2)中描繪了一位赤裸著上半身的男子,脖頸處的喉結和胸前的鎖骨清晰可見,面部的明暗交界線約在左側突出的顴骨處。明暗的畫法在模特身上體現,但線條的過渡還顯得有些生硬,骨骼肌肉的光影轉角處幾乎都是生硬的棱角,青年吳大羽對于線條的把握仍尚在摸索學習階段。人體的寫生在那時就已經開始,這位赤裸著上身的男模應該是位于上海某個美術學?;蛑v習班內,為一眾師生當模特,此時的吳大羽,或許是在老師張聿光組織的上海青年美術講習班中寫生,也或許是在別處,我們不得而知。
在隨后的幾幅人物肖像畫中,吳大羽對于人物面部骨骼和肌肉的理解與把握更加精進了,此時吳大羽已經掌握了西方繪畫中對光影的捕捉技巧和對體量感的塑造方法,并能熟練運用于自己的作品中。例如,在作品《法國白斯德像》(圖2)中所繪的半身人物肖像,人物側坐著雙手交叉放于身前,面部為正面,光線從右邊打在人物臉上,在右側額頭形成了一片空白的高光區域,以細密整齊的排線在人物左側的臉頰處形成了一個深色的暗部,以法國人高聳的鼻梁和凸起的額頭作為面部的亮部,深陷的眼窩和凸起的顴骨與周圍的肌肉之間也有了柔和的過渡,以細密的排線表現明暗與結構,通過明暗努力塑造立體的結構和體量感,并且消解了在最早兩幅肖像畫中的棱角,使畫作更接近人眼直接觀察產生的視覺效果。
圖2 《杜威像》《鉛筆畫人體寫生》《法國白斯德像》
從吳大羽在《世界畫報》及《申報》上所刊登的漫畫作品來看,其漫畫中雖也有對人物的塑造,但都沒有涉及西方素描中的明暗關系與體量感的塑造。因而本次發現的這批肖像畫是特殊的,它們代表著吳大羽早在1921年,在留學巴黎前,就已經接觸并學習西方繪畫的技法和思維方式了,也許這時的他,也在暗自為自己的留學之旅做著準備工作。
從吳大羽發表于《世界畫報》上的作品來看,此時的吳大羽已經經歷過了一定程度的美術學習,掌握了一定的繪畫技能,尤其在漫畫創作上最為突出,此時的吳大羽對西方的素描寫生也有了一定程度上的學習與練習,已經可以自覺運用西方繪畫的技法和理念去創作作品。吳大羽對于西方素描繪畫技法的學習與掌握,他在前往巴黎留學前就已經積累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西畫學習經歷,這為他留學巴黎奠定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