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海舒
青島大學
德國是表現主義繪畫的代表性國家,從表現主義的詞源來看,其主要指文化實踐活動的一種狀態。從“表現主義”一詞產生,到其在人文學科中的應用,最后到被人們普遍認知,可以驗證“表現主義”實質上是內心世界、情感、精神與社會話語領域的同構。當前,藝術領域所說的“德國表現主義繪畫”正是表現主義思想在繪畫藝術領域的表達方式,具有哲學性、思想性、經驗性、現象性的特征。因此,在分析德國表現主義繪畫的自主性精神時,不能單獨將其置于“藝術”框架中,而是要從德國表現主義繪畫中自主性精神的起源、發展歷程中探索其反映的文化傳承與社會背景,并將其置于當代藝術生態框架下研究其與其他藝術學科的關聯性,并思考其如何通過演繹與進化脫離先驗性,逐漸成為一種獨具風格、內涵及價值豐富的繪畫藝術表現形式。
“自主性精神”并不是繪畫,或者說藝術領域獨有的概念,而是傳統哲學思想在繪畫藝術中的映射,因此,要想探尋“自主性精神”的內核,還需要構建“繪畫”與“思想”之間的話語形態。早在18世紀,以康德為代表的西方哲學家就開始思考人類與存在的關系。福柯的成名作《詞與物》探索了從文藝復興到20世紀初的西方文化與知識史的先驗意識,基于??碌摹八枷肱c話語的統一性歷史存在論”,可以推理出德國表現主義繪畫中“繪畫”為主體,自主性精神是以“繪畫”為載體建構的顯現于外在世界的秩序,是“人”的覺醒以及隱藏于“繪畫”中的主體真相。簡單來說,德國表現主義繪畫中的自主性精神,就是藝術家內在的精神欲望。其在繪畫創作過程中,將對自我的審視與表現、對主體與客體的認知、對思維活動產物的察覺滲透至繪畫中,繼而將“繪畫”這一主體轉化為客體,將藝術家自身的感受、認知、經驗等作為主體并支配其繪畫創作,這是德國表現主義繪畫反對藝術目的性的體現。
實際上,早在古希臘時期被譽為“哲學之父”的泰勒斯便打破了傳統宗教的束縛開展探索自然,這是古希臘人開始具有自主意識的體現,標志著古代西方人的精神覺醒。人類正是靠著自己在漫長的歷史上發展起的尋美、持美、向善的本質力量,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思維方式、審美情趣、價值觀念,并以之為認識與改造世界的方式,從而在外化、對象化的活動中創造了以科學、藝術、道德為三大支柱的文化大廈,使人得以由“茫然于人道”的“植立之善”成長為今天的“萬物之靈長”和“宇宙之精華”,人的類本質也在建設此文化世界中得到確證并逐步地豐富起來。德國表現主義中的自主性精神,正是人的自我意識的覺醒與外化性表現,在反對藝術目的性的同時也間接反對了藝術的功利性、商業性,主張繪畫創作的“自發自省”“有感而發”。
德國表現主義繪畫中自主性精神是保守主義思想的延續,使其繪畫藝術擺脫外物及世俗的限制,致力于滿足自在的精神訴求。德國表現主義繪畫中自主性精神的起源還要追溯到德國人祖先——日耳曼人的民族特性,從日耳曼原始部落,到給分散的日耳曼族群,最后到與羅馬帝國的抗爭,日耳曼民族一直在探索走向自由、由弱到強的發展之路,當代德國藝術融入了日耳曼民族的血性與自主性,但也存在既追求自由又崇尚嚴謹,既保守又理想的矛盾。在此時期的德國繪畫以日耳曼民族繪畫為主,表現形式為器物、巖石、衣服上描繪的動物形象、自然形象等,從其線條的勾勒、符號性的圖案可以看出繪畫者表現出的對自然界未知力量的恐懼與敬畏,雖然帶有宗教、巫術色彩,但是日耳曼人對精神世界的探索,是自我意識的外顯。
德國現代藝術史家威廉·沃林格爾認為,德國表現主義繪畫至深的本質是德意志民族對由來已久的一種精神渴望,是一種反對理性及科學、反對古典藝術傳統的藝術,其源頭是哥特式藝術。由此可見,德國表現主義繪畫與哥特式藝術有極深的淵源。哥特式藝術是一種法國藝術風格,通過運用最為原始、直接、躁動不安的線條表現出與外在世界的格格不入、陰暗抑郁的情感與情緒,哥特式精神正是德國表現主義繪畫中自主性精神的古老源頭。除了日耳曼民族繪畫、哥特式藝術為德國表現主義自主性精神覺醒帶來的啟發外,18世紀末至19世紀中葉的德國浪漫主義、19世紀末的西方現代主義、德國文學也對德國表現主義繪畫的自主性精神有一定的影響,賦予了德國表現主義繪畫自主性精神最為鮮明的特征——完全由潛在意識支配的、以自身認知、經驗、審美為核心而產生的無功利性、無目的性的自我精神訴求。
德國表現主義繪畫可以說是德國藝術家所追求的具有民族精神根基、與德國當代藝術相契合的藝術表現形式,不僅僅是對自我的表達,也是對真實社會風貌、時代特征、民族特性的反映,從該方面來看,德國表現主義繪畫中自主性精神是一種自我意識的覺醒、民主意識的復蘇、藝術本質的追求、人性自由的解放。德國表現主義繪畫作品不僅能夠為中國當代繪畫創作中顏色的選擇與配比、線條的描繪與填充、畫面的布局與表現提供指導,而且其精神、思想、思維方式也有助于中國當代繪畫的民族化、本土化、創新化發展。
20世紀初,五四文化運動掀起了學習西方、模仿西方的浪潮,中國藝術家們開始學習西方的印象派與野獸派。其中,林風眠、劉海粟等具有代表性的畫家遠赴日本研習,吸收了德國表現主義繪畫的美學思想與創作形式。以林風眠為例,其倡導中西融合,著力表現一孤寂、詩意的美感。從其《仕女圖》作品中可以看出,其創作技法借鑒了德國表現主義繪畫中的色彩、線條及幾何結構,具有婉約、自然的表現力及生命力,是其自我精神的獨白與外顯,同時,作品中也蘊含著中國傳統繪畫的“氣韻”,凸顯仕女知書達理、體態婀娜的形象。
這些20世紀初深受德國表現主義繪畫影響的藝術家們在繪畫中構建著主觀的世界,自主性精神在中國當代繪畫中萌芽并破土而出,但此時我國繪畫更多的是借鑒野獸派、印象派,所以葉廷芳將該時期我國的繪畫風格統稱為泛表現主義。當時我國繪畫領域對德國表現主義最直接的學習是魯迅從德國引進表現主義女畫家珂勒惠支的木版畫,其諸多主題與我國當時內憂外患的境遇相契合,表現出對戰爭的厭惡與不滿,表達了對百姓的同情。同時,珂勒惠支木版畫的線條粗獷、簡單,與當時革命思想具有相同的情感基調。受珂勒惠支木版畫的影響,李樺、夏朋等繪畫家開始對表現主義繪畫進行嘗試與實踐。其中,李樺的代表作《怒吼吧中國》(如圖1所示)借鑒了表現主義木版畫中深刻的線條,以夸張的表情帶來強烈的直覺沖擊力,抒發自身的情感,迅速調動起廣大勞苦人民的革命熱情,這正是自主性精神的發揮。
圖1 李樺作品《怒吼吧中國》
中國當代繪畫自主性精神與德國表現主義繪畫同樣走過了萌芽、發展、衰落、崛起的坎坷歷程,在歷經磨難后迸發出強烈的生機。20世紀70年代末,中國知識分子在經歷了“文革”的打壓后亟需通過寫作、繪畫、歌曲等紓解自身壓抑、苦悶的情感,由此引發了中國繪畫自主性精神的發展高潮。80年代,我國迎來改革開放的浪潮,中國藝術家們將視野轉向西方,重點研習能夠滿足自我意識表現訴求的德國表現主義繪畫。90年代,經受了“八五新潮”的洗禮、社會開放發展的浸潤,中國繪畫中自主性精神迎來黃金發展時期。此階段出現了如申玲、馬路、王克舉等優秀的表現主義畫家。以首都師范大學的段正渠教授為例,其創作的油畫作品《黃河船夫》(如圖2所示)塑造了一個典型的北方漢子形象,剛勁有力的四肢抵住船沿、其背后墨色的天空下是波濤洶涌的黃河,人物大張著口,似乎在喊著號子。段正渠教授的這一作品有著珂勒惠支木版畫的特點,濃郁的色調、粗獷的線條映射出蓬勃的生命力。該作品不僅僅是表現黃河船夫不畏艱難險阻的英勇精神,更重要的是反映了中華民族的氣節,這是段正渠教授回顧中國抗戰歷史所形成的主觀感悟,并將其滲透至作品線條、色調、人物形象等各個方面,具有濃厚的表現主義、自主性精神色彩。
圖2 段正渠作品《黃河船夫》
德國表現主義繪畫中的自主性精神起源于日耳曼民族繪畫藝術、哥特式藝術,同時,也受到德國浪漫主義、西方現代主義的啟發,標志著藝術家自我意識的覺醒、自我精神的重塑,在反對藝術目的性的同時也間接反對了藝術的功利性、商業性,主張繪畫創作的“自發自省”“有感而發”,這也是藝術回歸本源的重要體現,其對后世的繪畫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中國當代繪畫要想朝著民族化、本土化發展,就需要“洋為中用,西體中用”,借鑒德國表現主義繪畫的創作技法,融入自我、民族精神以及自己對社會、時代及生活的感悟,使當代繪畫藝術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及歷史的浸潤下熠熠生輝,助推中國當代繪畫藝術可持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