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云在
———伴園的食色冊頁

郁嵐

傳芳巷里有座芭蕉庭院

傳芳巷，蘇州古城里平江路上的一條支巷，巷口很窄，而進入巷子則豁然開朗，蘇州名士高石丁先生的宅院就在傳芳巷的西端，緊鄰王家祠堂。七十年代末期，宋季丁先生曾帶我去拜訪高先生，看他家里種的芭蕉。記得在進傳芳巷時因拐角太小我忙亂地從自行車上跳了下來，而宋先生騎在前面一下子就拐了進去，他剎住車，一只腳點地，扭過身子笑話我：“小丫頭車技不行！”太陽很好，我有點熱，有點尷尬，巷子里很安靜，宋先生得意的臉上仿佛寫滿了“瞧我的”。這么多年過去了，此行的細節已經模糊，唯有宋先生孩童般的得意歷歷在目，襯著高先生院子里那一叢搖曳生姿的芭蕉，還有傳芳巷。傳芳巷，真是個好聽的名字。

種著芭蕉的庭院主人高石丁之父高德峰先生，祖籍鎮江，三十年代就讀于上海復旦大學法律系，后參加抗日隨19 路軍到了云南，因身體不適回到蘇州，在傳芳巷置產定居，隔壁就是蘇州金融巨頭之一王家祿家的祠堂，三十年代后期，機緣巧合，王家祿將傳芳巷2號的王家祠堂無償借給高德峰用以辦學。于是高德峰將鎮江的產業變賣后在此創辦了東義小學并擔任校長，直到1956 年公私合營。這樣的義舉在今天聽來仿佛天方夜譚，也是一段佳話，和傳芳巷這個好聽的名字很是契合。

高石丁先生在隔墻的朗朗書聲中出生，在種著芭蕉的庭院長大，于1958 年進入蘇州工藝美術專科學校就讀，師從許十明，著名畫家余克危、楊明義等都是當時的同學。畢業后高石丁先生一直在中學從事美術教育。他喜歡篆刻，曾拜師于張寒月門下，因欣賞宋季丁、沙曼翁的篆刻藝術，與二老金石書畫相酬唱，過從甚密，在那個氣氛蕭索的年代，藝術家之間的惺惺相惜、心氣相通真是既奢侈又簡單，是一種十分清潔的情誼，而“積雪巷深酬唱夜，落花墻隔笑言時”又是一番怎樣引人入勝的交往景象，清茶般樸素，滋味雋永；高石丁先生的庭院里留著芭蕉，那芭蕉的生命感是否象征著園主的一種生活態度？我想，宋季丁先生每次走進高石丁先生家，走過那叢芭蕉，就仿佛走進了一個舊夢。

載著舊夢的伴園

2019 年初冬的一個傍晚，朋友相約在傳芳巷的伴園。伴園，這一兩年里時不時在朋友圈里出現，是書畫藝術界的朋友經常光顧的一家私房菜館。那晚恰遇寒潮降臨，我們將車停在平江府，大家在手機上查找位置時我自告奮勇說：“我認得傳芳巷，跟我走。”其實這三十幾年里我再沒有去過傳芳巷，很奇怪，心里卻感覺一直是認得的。從白塔東路北拐進入平江路，今非昔比的平江路北段，時尚小店鋪鱗次櫛比，我們在摩肩接踵的游人中驀然看到了約請者迎面走來，她似乎也在找傳芳巷，我不無得意地說：“你走過啦，回頭，我帶路。”在一個有著凸出房子的路口，我內心一陣激動——傳芳巷口依然是我心中朦朧的舊貌——我說這就是了，接下來由朋友領路。一拐進傳芳巷，沒有了游人，頓時就安靜下來，昏黃的路燈，伴園，一個普普通通的石庫門，僅在門內掛了一盞月白色的宮燈，樸素無華，若非朋友說“到了”，還真不知道這就是名聞遐邇的伴園。穿過院子，進入一個有大玻璃窗的房間，一位高鼻深目的老奶奶招呼我們落了座。

燈光明亮，從寒風中進來的我們感到暖意融融，環顧房間陳設，墻上的字畫，桌上的擺件，感覺不像是飯店，倒像是誰家雅致的書房，最吸睛的莫過于雕花束腰紅木條幾上一架清供圖緙絲屏，畫面雖有點匠氣，但緙絲特有的端莊細密的工藝透射出一種奇崛的張力，足令滿室生輝。說起緙絲，原先只是聽外婆說起過，并不了解，有一次在某個絲綢展廳的一件作品前被驚艷到了，畫面很簡單，就是一個萬花紋長頸花瓶，可是那種端莊、華貴、豐盈之中透出韌勁的氣息讓我情不自禁地駐足。仔細看介紹，原來這就是緙絲啊。這件作品出自當代緙絲傳人之手，幅面僅盈尺，讓人倍感珍貴。據說緙絲的制作自晚清后就鮮有傳人了，在國內，緙絲作品似乎不受藏家待見，許多舊作都流落到了國外，只是近二三十年才又重新受到關注，大概仍然屬于小眾吧，所以在一個餐館里見到，很是意外，對于即將到來的菜肴不免開闊了聯想。再抬頭，見一匾額，上書“晉研堂”，落款高越，文人氣息很濃。

由此暗想，這家飯店的主人當不一般。

席間，那位有著異域相貌的老奶奶為我們端盤上菜，這讓我們多少有點過意不去，可是老人家面容慈愛，談吐睿智，她非凡的親和力讓我們猶如置身于朋友的家宴上，感到舒適自在，后來得知她是店主的母親，而店主的外公有外來民族的血統。

酒足飯飽之際，原先一直在忙于招呼各路賓客的男士似乎得了閑，走進來和我們打招呼，自我介紹他就是店主，名叫高越。我就指著那塊匾額問：“那就是你寫的？”他說是的，因為家里有一方晉代澄泥硯，所以自號晉研堂。于是打開了話匣子，他畢業于蘇州工藝美校，我說你的字也寫得那么好，他說受他父親影響，從小喜歡寫字繪畫篆刻，他父親是高石丁。我聞聽大驚，腦海里立馬浮現出當年傳芳巷里那座芭蕉庭院的位置，我問這里就是你家老宅吧？他說是的，剛剛重新翻建完工。原來是高家后人啊，我再一次環顧四周，內心激蕩，如遇故人，許多問題，一時間竟然只問出了一句：為什么叫“伴園”呢？

高越的理想、情懷和態度

高越說：“我還有個弟弟，我們兄弟關系極好，我有責任要照顧弟弟，所以叫做‘伴園’。”區別于前面白塔東路上的半園，伴園飽含了親情和責任，這份手足之情讓人由衷起敬，不愧是高家的后代啊。

高越說，他的這個名字是祖父起的，意思是要超越，不但超越祖輩，還要不斷自我超越，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不斷進步。高越不負爺爺的期望，“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一路向前。高越在蘇州工藝美校畢業以后進入蘇州漆器雕刻廠工作，1989 年父親離世以后便辭去工作下海經商了，從事古玩藝術交易，漸漸地有了一個相對良好的生意圈子，大家相互往來喝茶聊天，作為蘇州的東道主，他萌生了用地道的蘇式菜肴來招待朋友的想法。2015 年，伴園私房菜誕生。

高越絕不是簡單地要開飯店，以做一個飯店老板而滿足，不。“被明月兮佩寶璐，登昆侖兮食玉英”，對于餐飲，他是抱著自己的理想，更是抱有一種情懷投身進去的。他覺得只有蘇式菜肴才是最有文人情懷的美味佳肴，他將自己的美學素養滲透到了餐飲經營之中，努力做出具有蘇州文人意境的蘇式菜肴。這一點，我們已有領略，端上來的每一道菜都是用心的，且不說色香味，僅從器皿的大小到量的多少，都有著極強的分寸感，避免了粗制濫造，也避免了浪費，由此也更強化了客人的體驗度，首先就予人一種心理上的暗示：這里不是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的所在，是來“品”的——品茶，品酒，品菜——伴園追求的是品格，品味，品質。

高越說：“我的態度是努力，認真，精細，做出蘇式菜肴里的一種工匠精神。”蘇式菜肴的一大特色就是時令的講究，因此，伴園不接受點菜，它是根據時令排出當前的菜單，且以預訂為主，并且規定了時間段，這樣就保證了菜肴的品質，能夠合理安排出菜的程序。由于食客對象的小眾化，高越能夠和食客們充分交流互動，使得食客在伴園的用餐成為一個味蕾蘇醒、感官開放的享受過程。短短五年時間，伴園已經發展了三家分店，三家分店都有一個好聽的名字：花筑萬年橋、伴園得趣堂、伴園恩澤堂。伴園，成了追求雅趣的人們的用餐據點。

蘇州被譽為是“中國最優雅的城市文化的結晶”，蘇州人生活中的精致與講究，飲食文化是占據重要一頁的，蘇州人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其中還真不僅僅是滿足食欲，更是對待飲食的態度，它包涵了一種審美趣味。高越之所以能夠在蘇州餐飲業別開生面，源于他的情懷以及他對蘇州飲食文化的理解：“蘇式菜肴的精髓在于它能海納百川，唯我所學，唯我所用，體現了吳門文人的一種情操和不斷追求的良好品質，這才是跳出僅僅燒菜的一種內涵，也是其他地區無法復制的區別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