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嘯峰
古城西南有一條“御道”,有說康熙走過,也有說乾隆、道光的。御道末端,一條弄堂把皇帝接引到運河,下江南的船只鼓起風帆,朝南繼續駛往杭州。皇帝穿弄堂不多,必須賦予弄堂新內涵。費盡古城秀才腦筋,把弄堂改名小觀弄。后世解讀百十種,也不知哪種最合前輩老師心意。反正這個名字一直用到了今天,雖然一度被改成“批修弄”,但沒幾個人記得了。長不到百米,最窄處僅容兩人錯肩而過,弄堂三十六塊門牌,每個門樘里少則一兩戶,多則十來戶,一直保持著古城居民簡單淡然的生活習慣。
一張公示打破小觀弄的寧靜。房產商拍下了這塊地,將建設“御·大觀”別墅群。小觀一下變大觀,大家卻要離開祖輩們生活的地方。這幾天,靠著運河的三十六號院子里,小觀弄居民們晚飯后,都自覺地聚攏到一起。號稱兩百多年沒有搬遷的陸家是三十六號的唯一住戶。前天井、后花園,當中兩進住宅。陸文斌打開東廂房的門,弄堂鄉鄰們都進去參觀了好幾遍。皇帝歇過腳的房間開放了!御道上的居民也來軋鬧猛。陸文斌見來的人多起來,打算關門,可最終放棄了。他坐在天井里,手捧紫砂壺,時不時解答來客的問題。帶著嘆息,大家撫摸著皇帝坐過的紅木交椅、用過的書桌,寬大杉木地板發出嘎嘎聲。
陸文斌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圓月正上中天。天井里蟋蟀高歌,桂花樹散發淡淡幽香。他走進東廂房,熄燈關門。雙開廣漆木門吱吱呀呀緩緩閉攏。突然一本書掉落門內。他推門撿書,開燈看書。線裝青皮書封印著“小觀弄逸事”五個楷體字。他坐在紅木椅上,一則則故事從書里流淌出來,他像一條魚,在故事的溪流里歡騰跳躍,忘了時間和空間。等他回過神,那些黑字正從白紙上飄起來,向空中消散。他奮力去抓、去堵,可到最終,手上只是一本無字書。月光隱退,日光遍灑。他從夢中醒來,趴在書桌上,雙手仍是捧書樣子。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回憶夢境,似乎書里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可細細一辨,卻像剛剛發生。打開電腦,他飛快記錄下記得的片段,但是,記憶殘缺,精美巧妙已不到原書的十分之一,無由頭沒交代的情節多,時代、歲時更不得考。
包家世代務農。一年大旱,莊稼絕收。包大郎卷鋪蓋帶妻子、一雙兒女進城討飯。一家蜷縮在城隍廟坍塌一半的側殿里。包大郎外出打雜工、臨工,包大娘替人洗衣、幫傭,度日艱辛。
忽一日,殿外熙熙攘攘。包大郎探頭問訊。城隍廟前的御道年度大祭,開集市,有大布施。包大郎夫妻連忙拿了鍋盆,混入人群,向布施點小觀弄口擠過去。不巧的是,好不容易挨到,飯食卻施光了。包大郎坐到墻角唉聲嘆氣,包大娘不停指責他動作慢。包大郎懊悔地用手捶墻壁。突然,墻壁向內塌下去一個小洞,兩人嚇一跳。隔了一陣,見四周無人,小洞沒有動靜,包大郎伸手進去,摸出來一個藍印花布小包裹。
回到破殿,包大郎才在油燈下展開小包裹。包裹內嵌插袋,大小不一的六把刀分插其中,露出鋒利刀頭、刀刃。一家人端詳著奇怪的一組刀,大眼瞪小眼。包大郎繼續摸包裹夾層。一卷紙掉了出來。打開一看,大家都明白這些刀的用途了。一個念頭在包大郎心中升起,他要靠這些天賜的刀謀生。
天漸漸冷起來。浴室生意紅火了。包大郎如愿在一家大浴室當上雜役。浴室從午前開爐,到深夜熄火,整天被氣霧繚繞。水汽、煙氣混合成一種獨特的氣味,浴客們優哉游哉,大池泡得全身通紅,躺到杉木凳上,被師傅搓、揉、捏、拍后,脫胎換骨般披上浴巾來到大廳躺椅上,一杯茶、一支煙,抬眼看氣霧緩緩攀上高架桿上的衣褲。
包大郎做事的時候,眼睛都舍不得離開修腳師傅。他已經牢牢記住那些釬腳刀的名稱:刮刀、錛刀、平口刀、斜口刀、大片刀、釬指刀。浴室里有三個修腳師傅。張三是頂級師傅,點他的客人特別多。李四是老師傅,不愿排隊等張三的,就喊李四。王五是個年輕人,剛從外地來,客人們不熟悉他,張三李四忙不過來,讓他頂個把活。包大郎喜歡張三的活。一套刀在張三手上,上下左右翻飛,不到半小時,指甲、老繭、腳氣、死皮等全部消除。客人雙腳光滑柔軟,煥然一新。
可張三有意識隱藏修腳技術,他穿的對襟衫特別肥大,面對客人坐下后,只望得見忙碌的雙手,那些細微的動作,都被寬大衣服遮擋。李四倒是不遮遮掩掩,可包大郎嫌他活太粗糙。客人一多,王五也得幫著包大郎做些雜務。
“我看你對修腳挺感興趣。”
“我有一套好刀。每天回去,我都用一小塊絲綢仔細擦三遍。看著那些閃著寒光的刀口,我想到一片片落下的雪花。”
“好刀不用可惜了。”
“我不會用。”
“看你人實在,回去我求求師傅,讓他教教你吧。”
包大郎回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包大娘,兩人興奮地打開印花布包裹。剎那間,他們傻了眼。六把刀全都不見了。連那張簡易說明圖都不見了。包大郎眼冒金星,一頭栽倒在地。包大娘一邊掐丈夫人中,一邊喊兩個孩子。
“刀哪里去了?”
“給一位白胡子老爺爺借去了。”
“為什么借給他?”
“他給我們這個。”兩個孩子把手伸出來,每人手上一塊棗泥拉糕。包大郎用足力氣,打掉兩塊糕。
“你們就為這點吃的,就把我的刀給他啊?”
“老爺爺說借借就還的。”男孩鼓足勇氣低聲說。
“陌生人的話你們也信啊?”包大郎又氣又急,猛地站起來就崴了腳。
“他還說,好刀配好人。”男孩的話深深刺痛包大郎的心。他收拾起藍布,放進貼身兜里。
包大郎照常到浴室做工。雖然他還不會修腳,但已看不上李四、王五之流,一心想著張三能夠傳授技藝,對王五師傅并不上心。奇怪的是王五自從那天聊起師傅,再也沒有提起,似乎忘了這檔事。
包大郎狠狠心,把攢下的銅板全往柜臺上一頓:“修腳全套,特點張三!”
李四王五等人驚訝地看著包大郎渾身泡得通紅,往皮躺椅上一躺,伸出指甲奇長、老繭眾多、腳癬密布的兩只腳。
張三不說一句話。天窗上射下的光線,還差一點距離。張三把包大郎的腳稍微往下拉一下。先從包大郎的左腳開始。再寬大的衣服都擋不住張三的動作了。錛刀打頭陣,又輕又快,灰趾甲、厚趾甲一層層被打薄。平口刀、斜口刀分別切削長指甲,又準又穩。釬指刀一次次探入趾甲溝,把陳年橫長的甲根挑出。刮刀從小趾甲縫開始掃蕩腳癬,時緊時慢、時輕時重,包大郎在難以言喻的酥麻快感中,領悟到為什么這么多人點張三修腳。最后大片刀出場,幾乎就是表演了,張三左手托腳,右手飛快片刀,死皮像雪片般飄落。包大郎卷了一支煙,濃烈嗆人的煙直入肺腑,近階段的焦慮一掃而盡。張三面無表情地抖落碎屑,卷起刀具,站直身子。
“等等!”包大郎扔出三枚銅板。張三轉身接住,瞟了包大郎一眼,默默轉身離開。
王五踅過來,坐到包大郎身邊,要了一撮煙絲,撕張紙卷緊,點上。
“你那事,我沒忘。”他手指朝上點點。“師傅一直沒有回準信,我也著急。”
兩人的煙都抽得燙到手指,王五嘬最后一口,下狠心似地扔掉煙屁股。“算了,我帶你去!不過要等機會,一開始你還得躲在邊上看,不能被師傅發現。”包大郎還在回味張三的修腳技法,不時點頭。
過了差不多一個月。一天上班后,王五關照包大郎浴室關門后跟他走。
深秋的夜晚已經很涼了。從浴室走沒多久,寒氣就迫使兩人裹緊身上單薄的衣服。包大郎完全沉浸在刀法中,一路上問了好多,王五的回答他并不滿意。包大郎內心矛盾起來。
三轉兩轉,王五帶包大郎來到御道,經過城隍廟前門的時候,包大郎轉頭朝里望了望。小觀弄到了,王五推開弄口的一扇門,回頭示意包大郎在外等候。包大郎覺得這地方熟悉,左右一看,竟然是幾個月前挖到藍印花布包裹的宅子。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從運河方向刮來的穿堂風,像小刀似地刮在他臉上和身上。他縮進門洞里。門開了一條縫。他湊上去看,漆黑一片;聽,只有風聲。他悄悄拉開門,進去探個究竟。
經過一個庭院,來到客堂前,他隔窗向里張望,客堂正中懸掛一幅中堂,畫中一位白胡子老人斜靠假山,袒胸赤足,正舉著葫蘆往嘴里倒酒。一派恣意舒坦的樣子。畫前兩把紅木椅、一個紅木茶幾,兩邊分置幾把交椅。燭光不明不暗,客堂里空無一人。他覺得身上有點冷,推開長窗,進到屋內。
包大郎坐在最外的一把交椅上,靜靜等候王五。屋外風緊,窗欞咯咯響。屋內暖和,一股力量拉他往下墜。
一陣嘈雜,包大郎抬頭往里看。屏風后轉出三個人,兩位白胡子老人長得幾乎相同,不僅胡須,頭發、眉毛都白。王五低頭垂手跟在后面,不發一言。最前面的老人火氣正大。
“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小狗小貓都比你強。”
“好了好了,畢竟是我們教出來的,他不行,你我都沒面子。”另一位老人勸解道。
“我得再找一個。”
“要是也像他那樣,你豈不是自討苦吃?
“咦!這里有個人。”
王五這時才敢出聲:“師傅,他就是上回我介紹給您的那人。”
包大郎連忙起身,拱手作揖。
打頭的老人仔細打量包大郎,又讓他伸出雙手,正反展示。
老人回頭。“我教他,一個全不懂修腳的人。你幫助王五提高技藝。一夜下來,他肯定比王五強!”
“怎么比?”
“讓他們互相釬一次腳。”
老人帶包大郎來到西廂房,點亮蠟燭的時候,包大郎差點叫出聲。一房間全是木頭腳。
“你仔細看好了,我只教你一次。”
老人從寬大袖口深處拿出六把刀,即使在燭光下,那些刀也發出親切熟悉的光亮。包大郎剛想出聲,內心有一只手把他摁住了。
老人的手法穩健,快慢結合,六把刀先后上陣,不一會兒,原本毛糙的木頭腳,變得光滑細膩。
拿起那幾把刀,包大郎剎那間靜了下來。他修第一只木頭腳的過程中,竭力還原老人的手法,釬得很慢。老人不時在邊上糾正他動作。
第二只木頭腳開始,老人走出了西廂房,丟下一句:“天亮之前把這些腳都修好。”
這是包大郎經歷過的最漫長的一夜。明明自己動作慢,一只接一只腳認真修,按照經驗,十幾只下來,天早就亮了。可完成了大半個房間的任務,窗外還是漆黑一片。風停了,里外一片靜寂。怪的是,他不覺得累,反而越干勁道越足,門道越摸越清。手里的刀漸漸與手融合到一起。他又想起兒子的那句話:“好刀配好人。”于是,又低頭繼續干活。
手上的木頭腳越來越清晰光亮的時候,門被推開了,兩位老人走進來。包大郎這才發現,原來日光已經穿透窗戶照進室內。他忙起身鞠躬,喊聲:“師傅早!”老人并不拒絕這個稱謂。“我帶你師叔來看看。”
兩位老人隨意拿起木頭腳端詳。包大郎被一房間光滑細膩的木頭腳圍在當中。“可以比了嗎?”師傅話音輕卻很硬。
王五先給包大郎扦,動作飄逸、刀法到位,與浴室里的王五判若兩人。包大郎在驚詫中,欣賞著不輸于張三的細膩手法,不一會一雙整潔光滑的腳從污垢中剝離出來。王五朝師叔投去問詢的目光,師叔點頭微笑。
王五坐下,脫鞋的時候,朝包大郎壞壞地一笑。包大郎看王五的腳時,愣住了。一只腳的五個趾甲都像鷹嘴般深深嵌入肉中,另一只腳的趾甲全像鐵片般鏗鏘有聲。第一雙真人腳,就遇到高難度。他望了一眼師傅,老人右手往下按按,神態自然。他拿起刀的瞬間,從一夜間使過的無數種刀法中挑了兩種分別對付怪異腳趾。他還靈活多變,創造自己的技法。碰硬,大刀小角度平削。遇軟,小刀大角度直切。鷹嘴腳趾修干凈后,形成一道深深的溝。鐵趾甲被削平后,剩下薄薄一層軟軟的白趾甲。最后,包大郎拿出身邊的藍印花布,給王五一雙腳扎扎實實捏了一遍。王五愉快地笑了起來。兩位老人也跟著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震得屋頂的幾塊望磚掉下來,“啪”地砸到包大郎的頭。
包大郎跳了起來,從夢中驚醒。“嘩啦啦”,六把刀掉落在客堂地上。還是夜里,外面風還在使勁吹。從屏風后轉出一個管家,看到包大郎厲聲喝問。包大郎回答王五請來的,還有師傅、師叔等。管家全然不知,往外轟他。
回到小觀弄口,包大郎估摸一下時間,竟然夢中一夜,現實一刻鐘。他慢慢地把六把刀一一裝進藍印花布包裹里。刀從夢里回到自己手上,而自己心里似乎也裝滿了信心。
隔天,包大郎到浴室上班,急著找王五。可他沒來。過了一階段,人們對是否有過王五都產生懷疑。一天,張三、李四都請了假,老板正要回掉要求修腳的客人。包大郎主動請纓。老板懷疑地站在一邊看。包大郎一套刀像已經使了十多年的樣子,快速、準確、靈活。客人一個接一個要求扦腳,原來沒有意愿的也擠了過來。不知哪個人在人群后大叫一聲:“包一刀!”從此,包一刀的名聲在古城響了起來。
包一刀很念舊,在小觀弄口開了個修腳鋪子,正對著藍印花布包裹發現的宅邸。每天人來人往,恍惚中,包一刀總覺得師傅、師叔和王五混跡在內,于是,更加勤勉,不敢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