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魁,李 玉
(東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當前正在影響全人類生存的新冠疫情危機,從根本上來說是一場由諸多因素引發的全球生態危機。基于不同的國家政治、經濟、倫理與生態立場,國際社會圍繞其應對策略產生了嚴重分歧,形成了生命主義與自由主義、全球主義與國家主義、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經濟主義與生態主義之爭的困境。目前最為突出的是,當代資本主義的民主政治以及新自由主義治理方式的弊端在新冠疫情面前盡管已經暴露無遺,然而西方社會對于啟蒙運動以來逐漸形成的自由主義的生命政治、霸權主義的國家政治以及經濟主義的發展政治的追求并未減弱。鑒于此,我們認為,20世紀后半葉基于全球生態危機而形成的后現代生態政治,盲目消解國家主權與自由主義的生命政治,忽略了啟蒙精神的巨大現實影響,實際上是一種浪漫主義的生態政治。經歷此次疫情的沖擊,21世紀的全球生態政治將從“浪漫主義”轉向“現實主義”,即轉向一種既基于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又具有自由主義的價值追求與國家主權意識的生態政治。至于齊澤克等西方左翼學者所期待與設想的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的生態政治設想能否成為現實,還有待歷史的進一步檢驗。
進入21世紀以來,人類一方面在科技創新與生物醫學技術等方面取得了巨大進展,另一方面也不斷遭遇新的疫情,例如,2002年的SARS,2012年的中東呼吸綜合征、2019年的“僵尸鹿”以及2019年末發展至今的新冠肺炎等疫情。在這些疫情中,新冠肺炎疫情的影響最大,波及全球。各國政府、科學界與社會公眾紛紛從不同角度探討疫情產生的根源,尋求對策。但是,由于新冠疫情的復雜性,到目前為止,學界仍未就其產生的原因達成共識。從生態學視角來看,目前影響最大的觀點主要有以下四種:野生動物濫食說、自然報復說、氣候變暖說和自然節律說。應該承認,這四種觀點都有一定的依據,但也存在證據不充分的問題,以致難以形成有效的防治對策,因此需要認真反思,綜合應對。
這是目前社會上最為流行的看法。它認為,此次疫情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人類濫食野生動物,特別是濫食蝙蝠或穿山甲、果子貍而引起的。據醫學研究,蝙蝠體內存在數百種病毒,是病毒的自然界原宿主,而其他野生動物如穿山甲、果子貍等在與蝙蝠的接觸過程中或通過其他途徑會感染病毒,成為病毒的中間宿主。通常情況下,與病毒和諧相處的野生動物不可能主動將病毒傳播到人類身上,但是“如果人類不當地對待野生動物”,如人類捕殺、食用蝙蝠、果子貍等野生動物,則很可能會導致新型冠狀病毒傳播到人類身上,“最終會影響到人類的生命安全和身體健康”[1]。有證據表明,具有地域性的疫情,如“2002年暴發的SARS、2012年暴發的中東呼吸綜合征”以及目前的新冠肺炎疫情均“與蝙蝠有關”。[2]蝙蝠很可能也是此次新冠疫情的自然界原宿主,中間宿主則可能是穿山甲或者果子貍。
應當承認,野生動物濫食說是有一定科學依據的,然而不可否認,這種觀點也有明顯的不足之處。其一,到目前為止,科學家并沒有找到新冠病毒從蝙蝠到穿山甲以及傳染到人類的完整、清晰而明確的路線圖;其二,在新冠疫情流行之前,世界上已經有不少人吃過蝙蝠、穿山甲或者果子貍等野生動物,但是,并沒有暴發嚴峻的新冠疫情;其三,根據目前的科學研究,此次新冠疫情危機是有多個源頭的,自去年夏天以來,各種不明肺炎就開始在各地流行,亞洲與歐洲、非洲、美洲的疫情源頭也不盡相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歐美地區環境保護與動物保護意識較強,并不普遍存在濫食動物的問題,但是仍然出現了疫情大流行問題,這些令人難以理解。
這種觀點在哲學界頗為流行。它認為,此次疫情是大自然以病毒為工具向人類展開的報復。自然生態系統由人類、靈長類等高等動物、其他動植物、微生物等組成,事實證明,作為自然生態系統重要組成部分的病毒先于人類在地球上廣泛存在,“在維持全球生態平衡方面扮演著關鍵的角色”[3]。在人類對自然改造能力有限的前工業革命時代,整個自然界是一個穩定的生態系統,生態系統中的微生物、人類、其他動植物等各自生活在獨立的領域,處于相對平衡的狀態之中。進入工業時代以后,人類為追求利益、追求經濟的快速增長不斷拓展其生存空間,無休止地開發自然地域,侵犯動物、病毒的獨立生活空間,導致野生動物向人類生活空間遷徙,人類的生活空間里出現更多病毒。新冠肺炎疫情的暴發就是大自然對人類無休止開采行為進行報復的產物。
法國著名新馬克思主義學者大衛·哈維明確指出,新冠病毒并不是一場自然災害,而是由于“資本改造了自身再生產的周邊環境”導致的人為災害,是“大自然對四十多年來所遭受的粗暴而殘忍的虐待給出的報復”[4]。處于失衡狀態的大自然為維持自身的平衡,發動病毒向人類展開報復。因此,為維護自然生態系統的平衡性、穩定性,許多人主張應當放慢經濟發展的速度,從而減小對自然環境的破壞程度,給予野生動植物應有的獨立生存空間,將人類的活動、經濟發展的速度限制在自然界可以承受的范圍內,保持經濟發展與自然系統的平衡、穩定。
不可否認,自然報復說雖然也有一定的根據,但它是建立在人類大膽的猜測基礎上的,只能算是一個隱喻。大自然畢竟是非生命存在物,沒有情感,沒有意志,何來報復?即使新冠病毒是因為人類的行為侵犯,為什么是在2019年冬天這個時間段暴發,為什么有些國家與地區疫情嚴重,有的地方疫情輕微,對此,自然報復說也難以解釋。
這是氣候界比較流行的看法。氣候界認為,新冠疫情與全球氣候變化有一定關系。王琦院士認為,全球氣候變暖為病毒的生存、繁衍、傳播提供了良好的環境,因為全球氣候變暖不僅“為病毒的傳播媒介和中間宿主提供了良好環境”,如傳播疾病的蚊蟲、攜帶病毒的鹿鼠等在溫暖的氣候條件下存活時間更久、繁殖速度更快,而且也引起許多動物的遷徙,導致這些動物將所“攜帶的微生物傳播至其他地帶”,進一步擴大病原體與傳播媒介的分布區域。[2]趙斌教授指出,“病原體、宿主和傳播環境”是大多數傳染病的三種不可缺少的因素,氣候變暖“可能通過影響病原體、媒介生物、宿主及其生存環境來影響傳染病”,進而影響“疾病暴發的時間和強度”[5]。此外,氣候變暖不僅有利于病毒的生存,同時也為其發生基因突變提供了條件。法國哲學家拉圖爾(Bruno Latour)也認為,這場流行病與當前的氣候危機具有相關性,此次疫情的防治“正在預備、勸導和鼓動我們為氣候變化做準備”[6]。因此,從人類生存的長遠角度考慮,我們在進行防治新冠疫情的同時,還必須關注氣候變暖,控制全球氣候變暖的速度,從根本上采取措施節能減排,開發清潔能源。
毋庸諱言,這種看法的優點在于注意到了新冠疫情暴發的氣候條件,具有一定的科學依據,但是全球氣候變暖并非最近兩年發生的事情,為什么新冠肺炎要到2019年暴發呢?為什么各國情況不一呢?對此,氣候變暖說也難以給予圓滿解釋。
這是中醫學界比較流行的一種看法。它認為,所謂SARS、新冠疫情之類疫病是在一個氣候周期內發生的自然現象,與異常的氣候變化以及相應的地理環境有關,五運與六氣之間的相輔相成與制約關系能自動調節氣候變化,應對疫情。自然界具有自穩定機制,可以自動調節氣候演變中出現的不穩定狀態,如冠狀疫情表現為三年化疫,其間出現的相關流行病三年內也會在自然的調節下自行消失。根據這種自然節律說,此次新冠肺炎疫情是人類歷史上出現的瘟疫的一種,是一種周期性的自然變化現象。從整體層面上講,它與一個甲子氣候周期的“天時氣化規律”有關,局部地區的“異常氣候條件”[7],如濕、熱等,也為疫病的暴發提供適宜的條件。換句話說,自然環境的非時之氣乖戾等是疫病發生的重要外因,因此,我們在醫學上可以運用三年化疫機制預測疫情的發生、發展趨勢,做到科學防治。
毫無疑問,這種觀點雖然也有一定的醫學根據與氣候學根據,但這種類型的自然節律說是針對中國的地理環境與氣候條件而建立的本土性醫學理論,具有本土的局限性,能否突破地域限制推廣至國外,還面臨很大的質疑。此外,根據這種以古代中醫為基礎的自然節律說,新冠疫情屬于寒濕疫,按照氣候演變的規律,應該在5月中下旬結束,可是目前到了6月份,美國乃至全球的疫情還沒有被控制住,令人困惑。
一句話,上述四種假說都面臨一定的理論困境,難以完全解釋當前的新冠疫情,需要拓寬思路,系統考慮,綜合應對。從人類文明史視角看,當前疫情頻發是由于工業文明的大發展而導致的生態失衡的結果。正如法國醫學教授讓-路易·維爾代指出的,傳染病的流行是在一個特定時期內“人與周圍微生物環境關系的結果”,無論是微生物,還是人類、氣候條件等,都處于不停發展變化之中,導致人與其周圍微生物環境之間的關系“發生變化,建立起新的平衡”[2]。當前頻發的疫情,除病毒本身的因素外,也與洪澇等自然災害、極端異常的氣候、過分開發土地、城市化建設等因素破壞了生態平衡有密不可分的關系。病毒或者病原微生物是導致當前疫情暴發的直接原因,氣候變化及其周期性為疫情的頻發提供了溫床與機遇,而人類的活動,如為發展經濟入侵野生動植物的生存空間,以及人類濫食野生生物則是疫情頻發的間接原因。值得一提的是,為應對當前的疫情危機,現在許多人一味譴責工業文明的發展,實際上,工業文明的發展也是基于人類的生存需要而發展的,不可遏制,各種病毒也不會因人類停止工業發展而不再產生,對此,我們只能從發展中去解決問題。由于當前的全球疫情危機,在相當程度上是一種工業文明與資本主義的全球化發展引發的生態危機,因此,我們有必要從生態政治的視角尋求對策。
面對當前嚴峻的全球疫情危機,各國需要的是團結協作、共渡難關,建立在命運共同體意識上的平等合作意識和超越民族主義與國家主義的全球政治合作。可是,在現實生活中,以美國為代表的一些西方國家對于全球抗擊疫情不僅不給予積極合作,反而制造種種障礙,對當前的生態政治形成了嚴重的沖擊。究其根源,還在于啟蒙運動以來自覺或不自覺形成的民族主義、自由主義、西方中心主義以及資本主義的巨大歷史影響,以致當前的全球生態政治遭遇霸權主義的國家政治、經濟主義的發展政治以及自由主義的生命政治的巨大沖擊。
由于啟蒙運動以來自覺或不自覺形成的民族主義、資本主義與西方中心主義的文化遺產的影響,以美國為代表的一些西方國家、機構與人士,為了維護本國乃至西方的政治、經濟、技術、軍事與文化霸權,對于全球疫情抗擊不僅不給予積極合作,反而設置種種障礙:其一,對于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領導的全球抗疫斗爭不僅不給予經費與道義上的支持與合作,反而進行各種不公正的霸權主義政治指責,甚至斷絕經費支持、直至退出世界衛生組織,以致引起國際社會的普遍不滿;其二,面對嚴峻的疫情,不僅不關心全人類的生存危機,反而公然提出“反對全球化”“美國至上”“去中國化”等霸權主義與民粹主義口號,反對全球合作,大力推行霸權主義的國家政治,在政治、經濟、技術發展與文化交流方面對他國設置種種障礙,對俄羅斯、歐盟、中東進行打壓,迫使他國和盟友國在中美之間選擇站隊,甚至不顧盟友關系與外交準則,哄搶豪奪他國防疫物資;其三,對于最先面臨嚴峻疫情危機的中國不僅不給予支持,反而落井下石,進行“政治污名”與民族歧視,甚至進行霸權主義的“法律濫訟”,引起各國正義人士的巨大憤慨;其四,在當前疫情危機的關鍵時期,不斷從聯合國的各種組織退出或者威脅退出,公然倡導核威脅與外星空間戰爭,破壞全球和平。
自近代以來,由于西方社會從由宗教占據主導地位的傳統社會走向了世俗的社會,經濟發展成為現代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中的占統治地位的頭等大事。
在疫情期間,一些國家為了發展經濟,有意忽視嚴峻的疫情危機,片面強調經濟發展的重要性,導致嚴重的人道主義危機。比如美國、英國、意大利、巴西等西方國家政府面對嚴峻的新冠疫情,不及時采用已被證實有效的防范措施阻擋病毒傳播,導致疫情日趨嚴重。此外,為了發展經濟,一些西方發達國家不顧氣候變暖的嚴峻形勢,有意放松過去的環境保護政策,鼓勵開采石油、頁巖氣等化石能源,以致環境污染、氣候變暖局勢嚴峻。在美國,特朗普政府為了發展經濟,甚至削減衛生醫療保健的資金預算,將這部分預算用于生產化石燃料,其環境保護署甚至“暫停了美國本土的環境法規申請,尤其是針對拯救重度頁巖氣污染工業的相關法規”[8],由此導致環境污染加劇。
新冠疫情危機涉及個人自由與政府管制的關系問題,自啟蒙運動以來,為了對抗政府等社會強勢組織的獨裁威脅,自由主義的生命政治成為西方國家知識精英與社會大眾不可動搖的“意識形態”與“政治圣經”。即使政府與醫療機構為了防治新冠疫情擴散,保護公眾的生命安全,也遭到了多方抵制與質疑。
意大利哲學家阿甘本就認為,現代政治在本質上就是一種將政治貫穿于個體生物性生命的生命政治,而最近流行的新型冠狀病毒則是政府的陰謀。政府通過此次疫情試圖將“例外狀態”常態化,通過限制人們的自由,讓人們長期生活在沒有自由、令人恐懼、不安全的緊急狀態之下,人們以犧牲自由為代價追求所謂的生命安全,成為僅有赤裸生命的“神圣人”。政府所提出的保護法令會導致惡性循環,“人們渴望安全,于是接受了政府對個人自由的限制”,政府讓人們產生限制個人自由以追求人身安全的需求。[9]實際上,正如著名學者巴迪歐(Alain Badiou)指出的,管控措施是控制疫情傳染的有效途徑,因為除了“采取必要的保護措施,等到病毒因缺少傳染目標而消失”之外,沒有其他的方法。人們遵守政府的要求和紀律不僅保護自己免受感染,同時也是對“所有易感人群提供了支持和基本保護”[10]。從人類整體所處的狀況出發,“例外狀態”并非國家的陰謀,實際上,政府只是病毒性例外的可悲執行者,政府所提出的隔離措施是對個人生命的保護,盡管個人會覺得隔離是一種對人身自由權利的限制。
從政治哲學視角看,這種對個人主權的追求在一定程度上推卸了生存在社會中的個人所應當承擔的責任與義務,其實,個人權利的行使必須以不干涉他人的權利為前提條件。而西方人們不自覺地“將自由、個人自治的權利和隱私置于社會和諧之上”[11],以犧牲個人生命安全為代價追求自由的行為實際上是置他人的生命安全于不顧,無視社會集體利益,在某種意義上這也是西方疫情泛濫的一個重要文化根源。
追根溯源,上述的霸權主義的國家政治、經濟主義的發展政治和自由主義的生命政治之所以在國際政治中具有巨大的市場,是因為啟蒙運動的巨大影響力。自啟蒙運動以來,人類已經從傳統社會進入具有自由主義、民族主義、資本主義與工業主義等特征的現代社會。現代社會固然具有種種弊端,但是已經把人類帶進了新的時代。雖然現代社會存在生態危機、環境污染、資源短缺、貧富分化和信仰危機等嚴重的問題,但是建立在西方中心主義基礎上的文化霸權對于經濟發展的無盡追求以及對個體的主體身份自由的保護,一直成為西方資產階級的護身符,并且始終沒有放棄。即使在疫情猖獗的全球危機時代,西方社會也不愿意放棄這種建立于啟蒙精神基礎上的護身符,除非有更合理的替代選擇。問題在于全球目前仍然處于現代性占據主導地位的工業文明時代,具有生態啟蒙性質的后工業文明或曰生態文明還在建構與展望過程中,難以撼動工業文明的根本。可是,自20世紀60年代爆發全球生態危機以來,為了拯救人類,一些學者盲目倡導與追求全球多元化,反對國家主權政治,削弱國家主權,片面強調生態意識與生態責任,貶低個人的主體意識與身份自由,陷入了浪漫主義的政治沖動,忽視了西方中心主義的文化霸權意識、資本主義的經濟發展沖動與公民對身份自由的極端重視,忽視了啟蒙精神對個人身份自由的盲目崇拜,導致西方共同體意識、個人責任意識以及超越經濟發展的信仰追求的削弱,從而促使夸夸其談的全球生態政治在嚴酷的疫情危機面前陷入二律背反的尷尬處境。
自20世紀后半葉以來,由于生態危機的全球性與“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的不斷增強,有許多學者設想,未來會出現長期穩定的跨國合作以應對生態問題,國家主權地位下降。然而,現實發展非常復雜。
首先,從國際組織對于疫情的應對效果來看,國際間的委托授權運轉不良,不僅歐盟等國際組織在應對疫情中表現較差,無法調動各國達成一致行動,暴露出其能力不足,而且國際合作也變得支離破碎。英國著名政治哲學家約翰·格雷(John Gray)認為,世界上并不存在一個能夠協調地緣政治的“世界政府”,“那些認為這場危機可以通過前所未有的國際合作被解決的信念,純粹是異想天開”[12]。
其次,疫情危機之下依靠自由市場或個人主權無法有效維護國民的安全,而真正有效的途徑是依靠國家的力量。由此可知,在應對新冠疫情時,即使是倡導市場自由、反對政府干預的新自由主義國家也發揮“看得見的手”的作用,行使政府權力,為人們提供公共服務。正如巴迪歐所指出的,當前局勢在社會秩序上會使國家“威權主義干預”[10]應運而生,迫使國家不得不扮演代理人的角色,國家權力在保護國民生命安全中表現出其高效性。
再次,從疫情對經濟全球化的沖擊來看,依賴科學技術進行生產要素全球性分配的經濟全球化進程會適度放慢,歐美等國家認識到本國生產醫療設備能力不足,將其跨國企業遷至本國,并進行產業重組,這實際上是增強了國家的經濟主權。因此,疫情危機呈現出的國際組織的軟弱性、自由市場與個人主權的無序性以及經濟全球化的不足都在提升國家主權,西方國家的主權意識可能會不斷增強,但不會從根本上動搖自由主義的地位。
最后,國家主權意識的增強在一定程度上沖擊了西方自啟蒙運動以來的思想局限性。個人自由權并非不受約束與限制,在緊急情況下,個人主權表現出無序性,需要政府干預個人自由,個人行使自由權時也需要考慮適用范圍,不能以危害社會集體利益為代價。同時,在衡量個人自由權與生命權時,西方學者在不同程度上支持政府為保障個人生命安全而采取的限制個人自由的措施,已經表明其對生命權與自由權的衡量,認可生命權高于自由權。盡管新冠疫情影響了自由主義國家的穩定性,西方國家對于自由主義與市場意識的迷戀并未減弱,如著名政治學學者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指出的,可以通過“不惜一切代價改變自由主義、社會保障和國家干預之間”[13]關系的方式緩解新自由主義危機。可以看出,西方國家對自由主義的追求不會因生態危機而受到阻礙,也不會因國家主權的提升而動搖,而是會在新的約束框架內追求自由主義。
鑒于全球生態危機的嚴峻性、國家主權在現代治理體系中的核心地位以及自由主義的現代價值追求,我們認為,未來的全球生態政治將會以生命共同體意識、國家主權意識與自由主義的價值追求為基礎,形成具有全球意識但不放棄國家主權,行使國家主權但不干涉自由主義的價值追求,追求自由主義的價值觀但不影響生命共同體意識,這樣一種相互制約、相互影響,達到三者穩定、平衡的新型生態政治。
首先,未來的全球生態政治必定是建立在生態學的“生命共同體意識”基礎上,倡導環境保護與生態和諧,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強調人類命運共同體,國家主權與個體自由意識及其相關制度體系必須有助于拯救人類、保護人類,否則,就會違背人類的生存本能,就會因不符合時代需求而被拋棄。
其次,從馬克思主義角度看,國家是階級政治的產物,在階級存在的國家治理體系中,國家主權的核心地位還將存在很長的時間,只有當人類進入沒有階級的共產主義時代,國家才有可能慢慢被歷史淘汰。雖然國家主權制度存在種種弊端,但是,在階級社會中,國家主權在全球生態治理體系中仍然起著不可磨滅的歷史作用。
最后,自由主義的價值追求雖然不利于人類的生態拯救,但是,自由主義的價值追求畢竟是現代性的思想根基。只要現代性的價值追求還沒有被歷史淘汰,自由主義就難以被取代。不過,為了拯救人類的集體生存,個體的自由主義價值追求會受到生命共同體與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生態價值鏈的束縛與約束。
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現代性遭受了生態主義、女性主義、后現代思潮等的猛烈抨擊與批判,在學術界有人斷言現代性的危機,宣稱后現代的來臨。實際上,只要啟蒙精神與工業化還存在,只要資本主義制度還存在,現代性就會繼續存在。現代性的危機實際上只意味著現代性受到了來自現代政治、經濟、文化與生態等方面危機的嚴重挑戰,意味著人類進入了現代性的反思與探索階段。
近來,有部分西方左翼思想家提出,面對全球新冠疫情,新自由主義由于其所具有的自由市場的無序性、公共服務供給不足、政府資金短缺等諸多弊端,在持續性的緊急狀態下無法生存,很可能會滅亡,全球生態政治將會走向基于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的新型生態政治。大衛·哈維明確指出,新冠疫情危機導致“資本無休止的螺旋式積累正從其內部的某個角落四面崩塌開來”,導致資本主義陷入嚴重危機狀態,不僅美國將“整個經濟進行社會化改造”[4],并出現逆新自由主義潮流而上的大規模政府干預,而且歐洲資本主義國家也采取前所未有的干預政策,而這些政府干預措施實際上超越了自由主義國家的政府權限。因此,哈維從政府干預的角度出發,認為資本主義國家的措施符合社會主義國家的特征,這場危機“正是一個絕好的時機讓我們可以利用這種社會主義的想象力來構建一個替代性社會”[14]。齊澤克也指出,新冠疫情加速社會變革的速度與進程,導致資本主義滅亡,世界秩序會走向更加溫和、平穩的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因為,“危機之下人人都是社會主義者”,新冠疫情將人們團結起來,增強人們的個人責任感,在地方也會出現以蘇聯的“戰時共產主義”為模型的超越民族國家的社會主義。[15]
我們認為,以哈維與齊澤克為代表的西方左翼思想家在此問題上的預言過于樂觀。實際上,資本主義國家目前采取的這些所謂反自由主義的措施,只是意味著西方新自由主義在新冠預防對策問題上的嚴重失利,意味著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在當今西方資本主義社會體系中還有一定存在空間與文化土壤,但是,目前畢竟是全球資本主義體系占據主導地位,能否出現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的生態政治仍是個未知數。況且,哈維以政府干預界限為根據劃分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其對社會主義的理解并不符合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理解;齊澤克則將共產主義理解為緊急狀態下的“戰時共產主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不符合經典馬克思主義對于共產主義的解釋。無論何種意義上的社會主義還是共產主義,它們都是建立在顛覆或者是超越資本主義的社會政治革命基礎上的。在目前的危急疫情背景下,資本主義國家所提供的諸如醫療服務等社會保障措施實際上是在維護資本主義制度,這是一種應對疫情的緊急策略,不可過于拔高。從短期來看,資本主義的地位并未受到影響,新型冠狀病毒也不會帶來“病毒革命”。或許疫情危機為西方左翼思想家提供了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的思想實驗場所,未來能否出現基于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的新型生態政治,仍需要歷史的進一步檢驗。
總之,21世紀生態政治的使命固然是克服工業文明造成的生態危機,拯救人類,實現全球生態與人類文明的可持續發展,但是,新冠疫情危機給我們的巨大啟示是:21世紀的未來生態政治將從浪漫主義轉向現實主義,將是一種基于全球生態威脅與啟蒙精神的現實主義的生態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