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玉
(南京林業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當前,新冠病毒疫情仍然十分嚴重,在這樣的背景下,對生態問題的哲學反思應是一件十分必要且有意義的事情。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辯證唯物主義是共產黨人的世界觀和方法論。筆者試圖從哲學世界觀視角反思生態危機的思想淵源,對辯證唯物主義世界觀的內涵、特征及其當代意義進行闡發,以揭示其當代意義。
西方近代主體形而上學有諸多不同形式(二元論或主觀一元論),但其共同特征都在于割斷思維與外部客觀世界之間的聯系,用思維或觀念來統攝外部世界。在笛卡兒或洛克的二元論看來,“心不能感知外在于它的任何事物。它只能感知它自己的觀念或狀態”[1]6。貝克萊的徹底主觀論則完全依據主體定義存在,存在就是被感知。休謨通過徹底消解(身心)二元論的方式來闡釋它的懷疑主義認識論,在他那里,外部世界通過人們的知覺被認識與外部世界的存在是一回事,“存在觀念和我們想象為存在的東西的觀念是同一的”[2]83-84,我們可想象宇宙,但是,“我們實際上一步也超越不出自我之外”[2]83-84。康德的主觀論則把自然界及其規律全部統攝到自我(超驗自我與經驗自我)之中,超驗自我為自然界立法,“并且把被經驗的事物當作是它的種種狀態”,經驗或現象界的自我只是一個特殊存在的個體。[1]11而不可認識的“物自體”概念僅僅作為認識客體的最終原因存在。
近代主體性哲學的自然科學基礎無疑是太陽中心說和牛頓物理學。太陽中心說消解了傳統的有機體宇宙論,凸顯了原子化個人的存在;而牛頓物理學的機械主義自然觀則將自然當作完全被動的物質實體。在古人那里,世界就是宇宙,而宇宙涵蓋包括人在內的萬事萬物,而且,通常將宇宙看成具有靈性、自己運動的有機體(古希臘目的論宇宙觀)。古代宇宙觀盡管具體的觀點不盡相同,但其共同點都是自然觀被統攝在宇宙觀之中,宇宙包括一切。直到17世紀哥白尼的日心說以及牛頓的機械論自然觀的出現,人類徹底地同自然界分割開來。在牛頓那里,宇宙失去了任何神秘的性質,自然不過是受重力、引力等運動或靜止并有著廣延、形狀、數量的物理世界。一切運動都可還原為機械運動,自然界的一切物質都可分解為最小微粒(從原子到夸克),自然界受嚴格必然性(因果關系)支配,但其結果可以通過數學得到精確的運算。形而上學自然觀的哲學表達就是近代認識論形而上學。
如前文分析的,主體形而上學“把觀念變成獨立的、與其余現實相隔絕的因素,并且把觀念視為歷史社會發展的真正動力”[3]。不過,在所有主體性哲學中,對經濟政治和社會生活發生決定性影響的則是被C.B.麥克弗森稱為“占有性個人主義”的哲學。麥克弗森在《占有性個人主義的政治理論:從霍布斯到洛克》一書中將西方近代以來占支配地位的主體性哲學稱為“占有性個人主義”,以此為基礎的世界觀是一種占有性個人主義世界觀,這種世界觀在經濟中表現為“占有性市場社會”,而在這一社會中,“市場關系塑造了或滲透進了一切社會關系”[4]。如在洛克看來,土地和其他任何生物等本來是人類共有產物,由于每個人擁有對自身的所有權,且這種權利只屬于他自己,勞動自然成為私有財產權的基礎,由于“他的身體所從事的勞動和他的雙手所進行的工作,我們可以說,是正當地屬于他的”[5]。啟蒙運動以來,這一主導性的社會政治意識形態(主要指以功利主義為核心的英國式個人主義)對百年來西方社會政治經濟的發展以及社會生活的塑造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功利主義將人看作各種欲望的主體,自然與社會只是在生產領域提供滿足欲望的手段,每個人作為獨立的生產者與自然及他人發生關系,“社會勞動被視為諸自由個人共同戮力的事業,而自由個人的種種關系則可以經由談判和共同決定,一再加以重新組成”[6]197。在功利主義看來,個人欲望是真正自然的,而自由競爭(看不見的手)是滿足自然欲望的方式,自由競爭的秩序就是自然秩序(對傳統自然法的改造)。由于社會只是個人達致幸福的手段,人們對社會關系和特定制度的認同體現在對個人幸福的滿足之中,而欲望本身又是變化的。因此,寄希望于生產和消費的無限增長便成為滿足欲望的前提和保證。亞當·斯密的《國富論》從“經濟人”假設出發,為這一機制作了系統的經濟學闡釋。正如有人指出的,“自然秩序與個人主義的結合就表現有看不見的手的市場秩序。一切人為的干預都是不合自然的”。古典經濟學家將資本主義的自由競爭看作天然的社會形式,而社會制度看作完全是人為的,“‘自然秩序’與最為徹底的個人主義的結合是關于自然與社會的觀念進化過程中最具意義的頭等大事”。在這些經濟學家那里,“經濟生活的一種根本的粒子理論就與自然法和自然秩序的‘科學’決定論變得同一起來”,在他們看來,“個人能量的釋放是他們清除過時體制的最為有效的方式”。可見,在主體形而上學那里,自然成為與主體相對立的客體,成為主體審視和作用的對象。然而,“對自然秩序的任何個人主義式的提升都將自然置于歷史的對立面,使得歷史的造物瀕于破壞的持久威脅之下,不管這種破壞是狂暴的還是緩慢的”[7]。
總之,近代占支配地位的主體性形而上學表現為占有性個人主義,工具理性是其根本性特征,且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而不斷加強。然而,正如萊斯指出的:“一旦科學控制自然采取了工具的或實用理性的形式,指導它工作的公認的目標就成為人類的實際需要和欲求。”[8]當今全球范圍的生態危機、不斷強化的異化感、加劇的社會矛盾等,與這種主體性形而上學不無關聯。今天,從全球范圍來看,這種主體性形而上學以及以此為基礎的社會生產方式并沒有發生根本性的改變,而是擴展到了從生產到消費以及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阿格爾認為,當代資本主義的危機已經不是生產領域的危機,而是以消費為特征的生態危機。由于生態的制約,當代資本主義已無力提供自由資本主義時期關于經濟無限增長的承諾。[9]485阿格爾將其稱為“期望破滅了的辯證法”,他認為,在這一過程中“我們看到了進行社會主義變革的有力的動力”[9]496。不管阿格爾如何理解社會主義變革問題,但有一點是確定的,就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政治及其意識形態等到了必然改變的時候。
近代主體哲學的核心特征就是主客分離、人與自然對立。黑格爾通過絕對精神的自我運動來彌合主體與客體、自由與必然的分裂。“所謂理性實現自身,是表示人類并不真正意識到他正在做什么;行動的時候,他是透過一層極幽暗的玻璃在觀看,然而其背后卻由理性的狡猾指導著。”[6]189也就是說,在黑格爾那里,人類自身實際上并沒有真正認識到自身的所作所為,人類活動不過是“絕對精神”自我實現的工具。辯證唯物主義世界觀第一次在新的基礎上實現了對近代主體形而上學的超越。
恩格斯在《反杜林論》引論中指出:“當我們深思熟慮地考察自然界或人類歷史或我們自己的精神的活動的時候,首先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幅由種種聯系和相互作用無窮無盡地交織起來的畫面,其中沒有任何東西是不動的和不變的,而是一切都在運動、變化、生成和消逝。”正如恩格斯所說的這樣一幅關于世界的正確圖景,在古希臘哲學家那里已經用樸素直觀的方式進行了描繪。在赫拉克利特看來:“一切都存在而又不存在,因為一切都在流動,都在不斷地變化,不斷地生成和消逝。”[10]359恩格斯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中指出,對黑格爾唯心主義辯證法的唯物主義改造,同時就是辯證唯物主義世界觀的誕生,它是這樣一幅關于世界的圖景——“一個偉大的基本思想,即認為世界不是既成事物的集合體,而是過程的集合體,其中各個似乎穩定的事物同它們在我們頭腦中的思想映象即概念一樣都處在生成和滅亡的不斷變化中,在這種變化中,盡管有種種表面的偶然性,盡管有種種暫時的倒退,前進的發展終究會實現”[11]244。這可以算作恩格斯關于辯證唯物主義對世界圖景的描繪,即辯證唯物主義世界觀。這是一幅關于自然、社會、人類歷史及其相互聯系的總體圖景,不僅自然、人類社會以及歷史是運動和變化的,并有其自身運動的規律,同時,自然、人類社會歷史也處在相互聯系、相互作用之中。在這一世界圖景中,人不在世界之外,而就在世界之中,自然、人類社會(歷史)是一個相互聯系的整體。
在談到辯證唯物主義自然觀時,恩格斯指出:“對我來說,事情不在于辯證規律硬塞進自然界,而在于從自然界中找出這些規律并從自然界出發加以闡發。”而自然科學的發展不斷證明,即使“最頑固的經驗主義者也日益意識到自然過程的辯證性質。舊有固定不變的對立、嚴格的不可逾越的分界線正在日益消失”[10]351。這就是辯證唯物主義自然觀。“自然界不是存在著,而是生成著和消逝著”[11]267,這種宇宙生成變化的觀點“在希臘人那里是天才的直覺的東西,在我們這里則是嚴格科學的以實驗為依據的研究的結果”[11]271。同時,自然、人類社會以及歷史也處在普遍聯系和運動變化之中,而聯系的橋梁就是人類的勞動,即作為實踐基本方式的物質活動。正如恩格斯指出的,辯證唯物主義新世界觀的真正誕生是以唯物史觀的確立為標志的。其在評價馬克思關于費爾巴哈的十一條提綱時指出,十一條提綱是“包含著新世界觀的天才萌芽的第一個文件”[11]213。
辯證唯物主義作為一種世界觀,是一種關于世界普遍聯系和運動發展的學說,因此,與舊唯物主義(樸素唯物主義、機械唯物主義)不同,辯證唯物主義將世界理解為“過程”,理解為不斷運動變化,因而具有歷史性特征。不僅歷史發展具有歷史性,自然本身的發展也具有歷史性,這已由現代科學的發展所證明。亦如恩格斯所說:“自然界也被承認為歷史發展過程了。”[11]246這里,恩格斯主要是從自然觀視角強調自然本身受自然規律驅使而發生的變化。現在,我們轉向歷史觀視角來審視自然、人類社會(歷史)之間的相互聯系和相互作用。
唯物史觀從勞動(人與自然的物質變換)出發揭示了人類歷史的變化和發展。毫無疑問,沒有人會否認自然之于人類的優先性地位,正如馬克思指出的,費爾巴哈也承認自然的優先性,卻是從感性直觀的角度去把握人與自然的關系。然而,馬克思從人與自然的關系切入,以現實個人的感性物質活動(勞動)作為邏輯起點,揭示了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矛盾運動等唯物史觀的基本原理。正如唯物史觀表明的,人與自然是通過現實的物質活動而發生關系的,而這種關系一旦發生,便同時意味著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的形成。社會關系成為人與自然物質變換不可或缺的社會形式。人與自然的關系和人與人的社會關系不可分割,“一切生產都是個人在一定的社會形式中并借這種社會形式而進行的對自然的占有”[12]。因此,在辯證唯物主義看來,人與自然的關系必然關聯到人與人的社會關系,兩者不可分割。正如前文分析的,生態危機與占有式個人主義世界觀及其在經濟中的表現(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因此,從根源上解決生態問題,絕對不是單純技術性的問題,而是一個社會經濟政治等變革的系統工程,正是在這里,實踐概念的革命性意義得以凸顯。正如馬克思所說:“環境的改變和人的活動或自我改變一致,只能被看作是并合理地理解為革命的實踐。”[13]
自由與必然的關系無疑是近代以來哲學關注的核心問題。恩格斯認為,黑格爾第一次正確表述了這一關系,即自由是對必然的認識。“必然”指那些束縛人而又不為人知的東西,對必然的克服就是自由。顯然,作為“必然”存在的可以是自然、也可以是社會歷史的因素。在辯證唯物主義世界觀看來,自然與社會(歷史)又是不可分割的。恩格斯指出:“自由就在于根據自然界的必然性的認識來支配我們自己和外部自然,因此它必然是歷史發展的產物。”但是,僅有這一點是不夠的,人、自然、社會是一個辯證的整體。自由也不是少數人的自由,更不只是一個階級的(政治)解放,而是全人類的解放。就人與自然關系而言,對自然必然性的認識和改造只是人類解放的物質條件,全人類解放才是根本的價值指向,但是,生產力的發展又是不可或缺的物質基礎,“唯有借助于這些生產力”,同時必須真正消滅了階級差別,“不再有任何對個人生活資料的憂慮”時,人類才能“第一次能夠談到真正的人的自由”,當然,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10]456馬克思認為,真正的自由王國建立在必要性和勞動的外在目的(即謀生)消除的地方,因此,嚴格意義上,“它存在于真正物質生產領域的彼岸”;而在物質生產領域,自由只能意味著聯合起來的勞動者對社會生產資料的共同駕馭以及“合理地調節他們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14]這也充分彰顯了辯證唯物主義世界觀與占有式個人主義世界觀關于人與自然關系的本質區別,其生態內涵清晰可見。
唯物辯證法是辯證唯物主義世界觀的根本方法論。辯證法作為把握現實世界的思維方法和科學的方法論,表現為“關于外部世界和人類思維的運動的一般規律的科學”;在這里,概念辯證法不過是事物自身辯證運動的反映,由此,辯證法“重新用腳立地”。[11]243唯物辯證法的基本原則就是矛盾原則,即從事物本身的矛盾出發考察事物及其相互聯系。“辯證法在考察事物及其在觀念上的反映時,本質上是從它們的聯系、它們的聯結、它們的運動、它們的產生和消逝方面去考察。”[10]361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辯證法在方法論上就是革命的。唯物辯證法將自然、人類社會以及歷史看成普遍聯系和相互作用的辯證統一體,而這種辯證的統一體是世界本身的存在方式和存在狀態,之所以如此,是由于人的能動的物質活動,而舊唯物主義由于缺少辯證的方法,因而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看待事物,而不是從人的感性活動去理解世界以及人與世界的關系。因而,唯物辯證法是世界觀、認識論和方法論的統一。
辯證唯物主義世界觀所展示的是世界普遍聯系的整體圖景,這種圖景在當下全球化的背景下,已不僅僅是“圖景”,而就是現實。比如生態危機問題,它絕對不是某個國家、某個個別地區的問題,而是全球性的生態危機問題;生態危機本身亦是由近代形而上學主導的現代性、總體性危機在生態領域中的體現。所以,生態危機的根本解決也絕對不僅僅是技術或是市場的問題。正如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所揭示的,資本的財富生產以交換價值的追逐為核心,打破一切地域、政治、文化等的障礙來追逐利潤是資本的內在驅力。在資本看來,克服資源短缺和生態障礙的方法仍是技術和市場,然而,正如福斯特所指出的,資本主義的運行機制遵照的是利潤法則,“技術革新從屬于市場需求”[15]31。其結果是,不僅自然商品化,解決人與自然問題的手段和方法同樣商品化。而市場真的能解決一切問題?答案應該是否定的。西方新古典主義環境經濟學希望“通過建立環境產品的替代市場來克服環境市場的失靈”[15]22,這當然又是另一種神話。可見,人與自然的問題不僅是技術問題,解決人與自然的問題也同樣不可能僅僅依靠市場就能解決,況且,市場機制作為交換系統的秩序規范本身也是歷史的。辯證唯物主義世界觀認為,人的解放的價值宗旨決定了現實實踐的價值指向是共同富裕和人民幸福,這是市場的自發機制不可能解決的問題。今天,全球性的生態危機和環境威脅不可能僅僅靠技術就能解決的,亦如福斯特認為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從結構上就具有“反環境特征”。試圖僅僅依靠創新而使發展趨于“非物質化”,從而自動解決能源消耗與環境問題的想法或許過于天真,所謂“非物質化”發展本身就是個問題。[15]15由此可見,生態危機問題絕對不是一個單純的人與自然的問題,不是單純的技術或市場問題,生態問題也是經濟和政治的問題,“環境的敵人不是人類(不論作為個體還是集體),而是我們所在的特定歷史階段的經濟和社會秩序”[15]43。
可見,轉變思維方式、增強辯證思維能力是樹立辯證唯物主義世界觀的內在要求。樹立辯證唯物主義的世界觀,在思維方式上要求從整體而不是局部、從矛盾運動而不是孤立靜止的角度去理解和處理事物,“當我們把事物看作是靜止而沒有生命的、各自獨立、相互并列或先后相繼的時候,我們在事物中確實碰不到任何矛盾”[10]461。毛澤東在談到機械論宇宙觀時認為,那是一種形而上學宇宙觀,“他們簡單地從事物外部去找發展的原因,否認唯物辯證法所主張的事物因內部矛盾引起發展的學說”[16]301。與此相反,唯物辯證法則將事物發展的根本原因歸于“事物內部的矛盾性”,“唯物辯證法的宇宙觀主張從事物的內部,從一事物對他事物的關系去研究事物的發展”[16]301。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辯證唯物主義是共產黨人的世界觀和方法論。“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以“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的新發展理念,“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生態思想,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等等,都是辯證唯物主義世界觀和方法論的具體體現。
此外,我們必須充分認識辯證唯物主義自然觀在當代的意義。全球性的生態危機再一次告訴我們,“自然”的問題是一個不能被忽視的概念。作為辯證唯物主義世界觀的重要組成部分,由恩格斯詳細闡發的辯證唯物主義自然觀在當下的背景下具有不可忽略的時代意義。當代嚴重的生態危機告訴我們:敬畏自然、尊重自然規律不是一句僅僅停留在口頭上的說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