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珉銘
(南京大學,江蘇南京 210046)
喬治·桑(George Sand)是法國十九世紀最負盛名的女作家。其主要創作大致可分為激情小說、空想社會主義小說以及田園小說三個階段,而尤以田園小說的成就最高。《魔沼》( La Mare au Diable)是喬治·桑田園小說的代表作,“真正的田園描繪是從《魔沼》開始的”[1],左拉贊《魔沼》為“何等杰出的珍品”[2]。目前學界對《魔沼》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對主題意義的探尋和人物形象的解讀方面。本文試圖從小說敘述故事的結構角度切入,按照法國結構主義語義學家格雷馬斯注重敘事作品構成體系的思想,采用“行動模式”“行動元”“語義方陣”等主要理論透視解讀《魔沼》,分析小說的表層結構和深層結構,從而探析作品的深層意蘊和作者的美學理想。
結構主義是二十世紀文學批評領域最重要的文學批評理論之一,它將傳統強調思想內容的批評手法導入到注重文本結構和語義研究方面。以布雷蒙、格雷馬斯、托多羅夫為代表的法國結構主義學派堪稱結構主義領域的中堅力量,分別代表了法國結構主義敘事學的三種情況,“第一種情況是受普羅普影響,注重被敘述的故事的結構;第二種情況是不單純注重故事結構,而是注重敘事作品的構成體系;第三種情況則超越作品的構成體系,將作品如何產生納入敘事學的系統考察之中,注重敘述者的作用”[3]。其中,格雷馬斯的結構主義理論屬于第二種情況,“認為敘事作品的構成體系是由外顯的敘述層面(表層結構)與內隱的結構主干(深層結構)所組成,深層結構可看作是從表層結構‘約簡’而來”[4]。
《魔沼》的表層展開方式是農民日耳曼和牧羊女瑪麗、寡婦卡特琳之間的感情故事,可以概括為以下五個部分:第一部分:熱爾曼妻子去世后去富爾什向卡特琳寡婦求婚。第二部分: 熱爾曼與小瑪麗被困魔沼,想辦法走出。第三部分:熱爾曼來到富爾什,求婚未成。第四部分:小瑪麗反抗農場主的強占。第五部分:熱爾曼與小瑪麗結合。這五個部分的內容構成了《魔沼》的表層結構,這一表層結構可用格雷馬斯的行動模式,即產生欲望、具備能力、實現目標和得到獎賞等四個部分做進一步的闡釋:
居住在伯萊爾的忠厚老實、安守本分的莊稼漢熱爾曼,前妻因病去世,一直心懷悼念而未再娶。其岳父莫里斯出于同情其孤單和照顧其孩子的需要,熱心幫其物色新的妻子,即鄰區富爾什的有錢寡婦卡特琳。一向對岳父言聽計從的熱爾曼不愿違背和辜負岳父的心意,懷著憂愁的心情動身前往富爾什,向凱特琳求婚。
熱爾曼和牧羊女瑪麗的相識,正是在熱爾曼的求親途中。在動身去相親的那一天,鄰居吉葉特大媽請熱爾曼把女兒瑪麗帶上,因瑪麗正好要去距離富爾什不遠的奧爾默農場當牧羊女,為家里賺一點過冬的錢。熱心的熱爾曼欣然同意。在一系列巧合的推動下,熱爾曼、瑪麗帶著熱爾曼的孩子皮埃爾一起前往富爾什。在趕路途中,他們迷了路,只能在魔沼過夜。在那一夜的相處過程中,熱爾曼的憨厚老實,樸實善良樂觀深深地打動了瑪麗,而瑪麗的勤勞能干、堅強勇敢也深深地吸引了日耳曼,兩人不由自主地墜入了愛河。
在大橡樹下,熱爾曼情不自禁地向牧羊女瑪麗表達了愛意,但瑪麗覺得自己出身卑微貧寒,配不上熱爾曼,而熱爾曼卻誤會瑪麗嫌棄自己年齡太大,于是兩人各自懷著落寞復雜的心情走向既定的路途終點。瑪麗帶著小皮埃爾趕往了農場,而熱爾曼則前往卡特琳寡婦家求婚。然而熱爾曼發現卡特琳是一個虛榮、淺薄、舉止輕浮的女人,并且在自己之前已經有了三個求婚者,當著他的面公然與之調情,熱爾曼頓生反感,他不愿再忍受卡特琳和他自負虛偽的父親,便告別了他們,去奧爾默農場找瑪麗和自己的兒子。但是瑪麗為了躲避好色農場主的騷擾已經逃走,熱曼爾焦急地追去,終于在魔沼的樹林里找到了他們。二人重逢,踏上了回家的路。這一復雜的過程,可用格雷馬斯的符號公式來表示,即F(S)[(S∨O)--(S∧O)][5]這是一個失去又得到的過程,S代表主體熱爾曼,O代表客體瑪麗,這里的施動者是熱爾曼。即是說熱爾曼(第一個括號中的S)帶著瑪麗一起前往富爾什(函數F),使得熱爾曼(后面的S)獲得了瑪麗的愛(后面的O)。熱爾曼先是愛上了瑪麗,有了一段美好的旅途(用S∧O表示),然后又失去了兩個人之間的關系(S∨O表示),之后復又得到,(用S∧O表示),這三個過程可作如下圖示:

在實現婚姻階段,熱爾曼和瑪麗的經歷了分離又團聚的過程,為后面的得到獎賞(或者懲罰)做下了鋪墊。
熱爾曼和瑪麗相逢后互訴衷腸,決定鼓起勇氣面對彼此的感情。回到居住地后,在莫里斯老爹和吉葉特大娘的支持下,瑪麗終于接受了熱爾曼的求婚,并且舉辦了盛大的鄉村婚禮。
“格雷馬斯深受結構主義二元對立思想的影響,認為二元對立是產生意義的最基本的結構”[6]。在這一對立思想的指導下,建立起了“行動元模式”以及“語義方陣”,成為從結構主義視角分析敘事作品的描述模型。下面以此分析《魔沼》的深層結構。
格雷馬斯所提出的“行動元模式”,深受俄國結構主義先驅普洛普的“敘事功能”理論的影響,并且區分出三對相互對立的行動元,即主體、客體、發送者、接受者、輔助者、反對者[7]。這六個元素之間的結構關系如下:

圖1 格雷馬斯行動元關系圖
《魔沼》故事敘事中的六個行動元包括:主體:熱爾曼;客體:婚姻;發送者:瑪麗;接受者:熱爾曼;輔助者:岳父莫里斯、吉葉特大媽;反對者:農場主、世俗偏見。《魔沼》中三組二元對立行動元之間的關系如下:
主體熱爾曼與客體婚姻之間的關系是全書情節發展的主要線索。熱爾曼單身多年后,被家人催促再婚,正是為了向寡婦卡特琳求親的過程中,才有機會認識牧羊女瑪麗,與之接觸產生感情。
發送者瑪麗與接受者熱爾曼之間的關系是傳遞和接受之間的關系,熱爾曼既然追求婚姻,小說給他安排了提供目標和對象的力量,也就是瑪麗,即信息的發送者。瑪麗的勤勞善良,樸實勇敢深深地打動了熱爾曼,讓他從亡妻的悲痛中走了出來,再一次的萌發了對愛情和婚姻的渴望,兩人經歷一番波折,終于獲得美好的結局。
至于輔助者和反對者,岳父莫里斯最初提議熱爾曼再婚,為了讓他不再孤獨一人了此余生。而吉葉特大媽則促成了熱爾曼和瑪麗的相識。他們兩人同為事件的輔助者。關于反對者,有顯性和隱性之分。首先是農場主,貪圖瑪麗的美色,企圖得到她,逼得瑪麗逃脫了農場,造成了熱爾曼和瑪麗的失散。其次,是農村人心中根深蒂固的偏見,在瑪麗看來,她自卑自己出身低微,配不上熱爾曼,而熱爾曼則嫌棄自己年紀大,會遭到旁人的嘲諷和質疑,于是,由于貧富年齡的差距和等級的歧視,兩人深愛彼此,也沒有勇氣面對。
“語義方陣”是格雷馬斯對結構主義的重要貢獻。有學者把格雷馬斯的“語義方陣”的內容進行系統整理研究,認為格雷馬斯的“語義方陣”實際上包括“X型語義方陣”和“O型語義方陣”兩種類型。[8]
1.“X型語義方陣”
“X型語義方陣”,也叫“符號矩陣”。在繼承列維·斯特勞斯的“二元對立”思想的基礎上,格雷馬斯將二元拓展到四元,研究發展出“符號矩陣”理論,由一個長方形和兩條對角線組成[9]:

圖2 格雷馬斯符號矩陣圖
其中,長邊表示相反關系,對角線表示矛盾關系,即為格雷馬斯的“符號學矩陣”。
2.“O型語義方陣”
“O型語義方陣”經格雷馬斯提出,后美國符號學家弗雷德里克·杰姆遜對其進行了發展[10]。“O型語義方陣”其數學基礎是“克萊因變換群”,在心理學上被稱為“皮亞杰群結構”。吳泓緲在《符號學矩陣理據考》一文中論述了“克萊因群”與“符號學矩陣”的關系[11]。與“X型語義方陣”強調矛盾和對立不同的是,“O型語義方陣”強調語義之間的綜合。可如下圖示:

圖3 O型語義方陣圖
在“X型語義方陣”中,A與B是反對關系,不具有相容性。對角關系(A與D、B與C)一定是矛盾關系。在上面的“O型語義方陣”中,對角關系可以是矛盾關系,也可以是反對關系,上下左右四邊“結合”關系(包括A與B的關系)都具有相容性[12]。
利用“O型語義方陣”,我們提煉出《魔沼》中的主要意素,并以下圖呈現其內在的深層關系:

圖4 《魔沼》人物關系和深層語義圖
上面的語義圖實際上分為內外兩層:
內層是個體人物關系圖,共有四對關系:熱爾曼和瑪麗:既矛盾又相容關系;卡特琳和農場主:相容關系;熱爾曼和農場主:矛盾關系;瑪麗和卡特琳:矛盾關系。首先,熱爾曼和瑪麗是小說的男女主人公。兩者的關系既有矛盾關系,又有相容關系。一方面,兩者年齡和經濟狀況均有較大差距,這是兩者矛盾關系的表現;另一方面,兩者在身份和品行上十分相似,都是鄉下的農民,其身上都具有很多人性的閃光點。熱爾曼忠厚老實、吃苦耐勞,簡單純樸,毅然放棄富有卻虛偽的有錢寡婦,而打破貧富觀念娶了貧寒善良的瑪麗。牧羊女瑪麗聰慧、堅定、善良、自尊自愛,不卑不亢,對有錢有勢的農場主毫不動心,而真心愛著熱爾曼。其次,卡特琳和農場主是相容關系。從身份來看,都是城鎮身份,都是富裕的剝削者,卡特琳是地農,家里擁有相當于一萬法郎的土地;而農場主擁有整個農場的牲口,十分有錢。從品行來看,二者也具有一定的相似性,虛偽,風流,狡詐。再其次,熱爾曼和農場主是矛盾關系。從身份來看,熱爾曼是鄉下農民;農場主是城鎮剝削者。從品行來看,熱爾曼忠厚老實,誠懇善良。農場主虛偽狡詐,風流成性。最后,瑪麗和卡特琳也是矛盾關系。瑪麗真誠善良,自尊自愛;卡特琳自私淺薄,虛榮放蕩。
外層是個體背后所蘊含的價值關系對立圖:圖的上下兩端代表了《魔沼》中兩大價值體系,以熱爾曼和瑪麗所代表的真善美與卡特琳寡婦與農場主所代表的假惡丑。這兩大價值體系不僅是身份、品質、經濟狀況等多方面的對立,同時也隱含著鄉村文明和城市奢華的對立。熱爾曼和瑪麗所在的伯萊爾代表著鄉村文明,卡特琳與農場主所在的富爾什代表著城市奢華[13]。這兩大價值體系產生連接時,即熱爾曼與卡特琳聯姻以及農場主想強占瑪麗時,熱爾曼和瑪麗都表示出極大的不滿甚至鄙視,這實際是鄉村文明對城市奢華的鄙視和挑戰,繼承了盧梭浪漫主義的自然觀。
前文對《魔沼》的表層結構和深層結構的分析,不僅理清了《魔沼》的故事情節和人物結構關系,而且凸顯出了個體人物結構關系背后蘊含的“真善美”與“假惡丑”兩大價值關系的對比。實際上,《魔沼》中的“真善美”與“假惡丑”所形成的這種對比,是喬治·桑小說創作的重要技巧,體現在喬治·桑的大部分小說中。《印典娜》中虛情假意、風流虛偽的花花公子雷蒙與真誠守候、忠心不二的雷爾夫;《小法岱特》中驕傲、虛榮、刻薄的瑪德蘢與真誠、善良、寬厚的小法岱特;《安吉堡的磨工》中勤勞正直、熱心助人的磨工格南·路易與陰險貪婪、狡詐冷漠的富農布芮可南,形成了一組組個體人物之間的鮮明對比,還有形成對比的群像。《康素愛蘿》塑造了流浪歌女康素愛蘿、后來成為著名作曲家的海頓以及音樂教師波爾波拉潛心于藝術追求的音樂家群像,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朱斯蒂尼亞尼伯爵、高麗拉、安卓萊托等以藝術為幌子賣弄風雅、尋求刺激、追名逐利的群像。值得一提的是,與雨果所提倡的個體人身上兼具“美”“丑”二元對立不同,喬治·桑的“美和丑被安置在不同的人物身上,形成人和人以及人所代表的文化之間的對立;這種對照原則的運用主觀上是凸顯和強化美,丑已經成為附屬,但客觀上也體現美的理想所具有的現實基礎”[14]。在這背后,實則蘊含著喬治桑的美學理想——希望寫出“人間牧歌、人間歌謠、人間傳奇”,“把人物描繪成我希望于他的那樣,描繪成我相信他應該如何的那樣。”[15]。因此,以對比強烈的愛憎揭示和凸顯出底層民眾身上散發出的未經“文明”異化污染的淳樸、忠厚、善良、勇敢、真誠、奉獻等原初美德,禮贊未經金錢腐蝕的人間至情,返照資產階級物欲橫流、金錢至上的卑劣,“實現了對美的渲染和強化,是勇敢面對現實基礎上對美好理想的不懈追求”[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