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芳,姚志英
(滁州學院,安徽滁州,239000)
漢英AB/BA型句法結構主要指漢英民族用相同的、句法位置卻相反的兩個語言成分來表達同一場景或事件的句法現象。比如,漢英句子“我能看見遠處的群山”和“I can see the mountains in the distance”中都包含了同一場景[遠處+群山]。漢語用“遠處的群山”來表達此場景,其中,“遠處”相當于上述公式中的A,“群山”相當于上述公式中的B。而英語也主要用這兩個語言成分來表達此場景,但句法位置剛好相反,即the mountains in the distance,其中,相當于B的the mountains(群山)放在前面,而相當于A的distance(遠處)放在后面,用介詞in連接。據目前可得文獻顯示,目前鮮有學者對這種差異現象進行歸類并冠以統一的名稱,也未進一步解釋這種句法結構差異產生的認知理據。連淑能先生[1]曾指出英漢語言對比不僅要尋找和描述英漢的異同,還要對其做出合理解釋。王寅先生[2]則指出“語言對比研究必須從人的角度(生活經驗、認知方式)才能對其做出合理解釋”。鑒于此,本文試圖在較為全面描述漢英AB/BA型句法結構差異的基礎上,以認知語言學的相關理論為基礎,系統解釋該類句法結構差異的各個次類型,以期為漢英對比研究提供一定的啟發意義,為漢英翻譯、二語習得等實踐領域提供一定的指導價值。
根據上述對漢英AB/BA型句法結構差異的定義和對漢英主要句法結構的考察,我們主要發現了四種漢英AB/BA型句法結構差異的次類型。
第一種是副詞與動詞的句法位置。在漢語里,副詞修飾動詞時通常放在該動詞的前面,而在英語里,副詞修飾動詞時則常放在該動詞的后面,比如“她大聲地笑了”和“She laughed loudly”、“他小心地開著車”和“He drives carefully”、“我們都耐心地聽著”和“We all listened patiently”等。其中,漢語副詞“大聲地”、“小心地”和“耐心地”都放在其所修飾的動詞“laughed”、“drives”和“listened”的前面,而在英語里,其對應的副詞“loudly”、“carefully”和“patiently”都放在相應的動詞后面。
第二種是連續并列事件語言表達的句法位置。在表達“連續性事件或并列性事件”時,漢語常按照事件的先后順序來表達,而英語中剛好相反,比如[乘飛機]和[去上海]是兩個即將先后發生的事件,漢語常表達為“乘飛機去上?!?,而英語則把其表達為“go to Shanghai by plane”。諸如此類的例子還有“騎車去上班”和“go to work by bike”、“用筷子吃飯”和“eat with chopsticks”、“冷得發抖”和“tremble with cold”等。
第三種是時空詞的句法位置。當表達“在某地或某個時間做某事”或“某地或某時間的事物”這一場景事件時,漢語通常先表達地點或時間,而英語則先表達做某事或某事物,比如“在家寫作業”和“do one’s homework at home”、“立刻行動”和“Act at once”、“遠處的群山”和“the mountains in the distance”等。
第四種是句子修飾語的句法位置。當一個句子充當修飾語修飾中心名詞時,在漢語里,該句子通常放在所修飾的中心名詞前面,而在英語里,則放在所修飾的中心名詞后面,用相應的連接詞連接,稱之為定語從句,比如“上海是大家所向往的國際大都市”和“Shanghai is an international metrop?olis to which everyone is expecting to go”。不難看出,在漢語里,句子成分“大家所向往”放在所修飾的中心名詞“國際大都市”的前面,而在英語里,其對應的“everyone is expecting to go”放在所修飾的中心名詞“the international metropolis”的后面。
認知語言學是20世紀70年代發展起來的一種語言研究新范式,其核心原則是客觀世界-認知-語言,指人們在對客觀世界進行認知加工的過程中所產生的認知結果最終會在語言中體現出來。在觀察同一客觀事體時,如果采用不同的認知加工方式,就會產生不同的認知結果,進而導致不同的語言結構。因此,認知語言學的一個重要研究內容就是從認知角度為各種語言現象的產生提供合理的解釋,探索隱藏在語言背后的認知規律。所以,解釋性是認知語言學的一個重要性質。本文則主要基于認知語言學的識解理論對上述漢英AB/BA型句法結構差異現象進行解釋。
識解理論作為認知語言學眾多理論分支的一種,主要指人們具有采用不同認知方法或方式觀察同一客觀事體的能力。關于該理論的具體內涵,不同學者則對此持不同的觀點,如Langacker[3]、Talmy[4]、Lee[5]和Croft & Cruse[6]等,但總體而言是大同小異。筆者則根據本文研究對象的實際情況,主要論述與其關系密切的三個識解維度,即框架、視角和突顯。
框架指人們生活中常常出現的場景在人們大腦中所形成的相對固定的認知結構或模式。框架具有相對固定的框架成分和框架邏輯關系,比如著名的[商業事件框架],其固定的框架成分就是[買者]、[賣者]、[貨物]和[錢],它們之間的框架關系就是買者付給賣者錢以獲得貨物。為此,框架具有概念性和事件性。概念性框架指的是在人們生活中常出現的事物在人們大腦中所形成的圖式化結構,在語言層面上通常用名詞或名詞短語表示;而事件性框架則主要指動作性事件在人們大腦中所形成的概念結構,通常包含相對固定的語義常項,如動作、方式、原因、狀態、地點、時間等。
視角指人們在觀察同一場景或事件時所選取的位置,位置不同,認知參照點也會不同,形成的句法構造也會不同。根據王寅的觀點(2005)可知,視角還可包括視覺掃描、心智掃描、主客觀觀察等。其中視覺掃描包括總體掃描和順序掃描;心智掃描包括發散型掃描和聚合型掃描、從中心向邊緣掃描和從邊緣向中心掃描、從上往下掃描和從下往上掃描等。
突顯則是基于我們人類具有分配自身注意力的能力,注意力聚焦之處則是最大突顯,被稱為“圖形”,而其他次突顯部分則成為襯托圖形的“背景”。比如著名的“人面/花瓶圖”,當我們把注意力聚焦于圖的黑色部分時,我們看到的是花瓶,而白色部分則成為襯托黑色花瓶的背景;反之,則看到的是人面,而黑色就成為襯托白色人面的背景。所以,圖形是在背景中被感知的,包含于背景但又突出于背景,背景則為認知圖形提供參照點。
根據上述三個識解方式的闡釋可知,在同一情景性或事件性框架中,選取的觀察位置不同,就會產生不同的注意力焦點,進而突顯不同的情景或事件框架要素,使其成為圖形,而次突顯的要素則成為背景。圖形/背景不同就會導致不同的語言構造。比如“臺上坐著主席團”和“主席團坐在臺上”,前者的圖形和背景分別是“臺上”和“主席團”,而后者的圖形則是“主席團”,背景則是“臺上”。由此可知,圖形在語言層面先于背景,也就是說人們通常會先表達處在注意力焦點的情景要素,然后再表達其他情景要素。以下將基于這三種識解方式對上述四種漢英AB/BA型句法結構差異進行一一解釋。
從句法結構來看,漢語通常把副詞放在動詞的前面,而英語則相反,通常放在后面。而從語義層面來看,副詞通常表達的是某種狀態,即做某事時的狀態,動詞則指的是相應的動作事件。比如“她大聲地笑了”、“他小心地開著車”、“我們都耐心地聽著”中,“大聲”、“小心”和“耐心”都是表達主語在實施動作事件“笑”、“開車”和“聽”時的狀態。在這種由某一狀態和相應動作事件構成的事件框架中,漢英兩個民族的注意焦點不同,漢民族聚焦于“做某事時的狀態”,而英語民族則聚焦于“在某種狀態下所做的事”。具體地說,漢民族的注意力焦點在事件框架中的狀態要素上,狀態要素是事件框架中的圖形,而動作事件則是次突顯的要素;英語民族恰好相反,其注意力都聚焦在動作事件上,狀態則是次突顯的要素。這一認知規律導致了漢英兩種語言中體現狀態的副詞與體現動作事件的動詞之間的句法順序差異,即漢語里體現狀態的語言表達先于體現動作事件的語言表達,而英語里則是體現動作事件的語言表達先于體現狀態的語言表達。因此,就產生了“大聲地笑了”和“laughed loudly”、“小心地開著車”和“drives carefully”、“耐心地聽著”和“listened patiently”的語言現象。
如上所述,漢英在表達連續性或并列性事件時,在句法層面上,漢語通常把先發生的事件放在前面,后發生的事件放在后面,而英語則把后發生的事件放在前面,先發生的事件放在后面。從認知層面來看,這主要是漢英民族在觀察此類事件情景時選用了不同角度所致。漢民族主要立足于時間角度,采用順序掃描的識解方式來認知此情景,最大突顯先發生的事件,使其成為圖形。比如,在[乘飛機+去上海]事件情景中,[乘飛機]事件先于[去上海]事件發生,就先在句法層面上表達出來,成為注意力的焦點,得到最大突顯,而[去上海]是后發生的事件,就后出現在句法層面上,于是就有短語“乘飛機去上?!保@完全是從時間角度采用順序掃描而產生的結果。然而,英語民族則從兩個事件的邏輯語義關系角度出發,主要采用總體掃描的識解方式來認知此事件情景,即在識解兩個事件的內在邏輯語義關系的基礎上圍繞主事件而建構起來的整體,在邏輯語義關系中起支配地位的事件為主事件,得到最大突顯,成為注意力焦點,在句法層面上會先出現,而處于被支配地位的事件則圍繞主事件展開,在句法層面上出現在主事件后面,用體現兩者邏輯語義關系的詞連接。比如,事件情景[乘飛機+去上海],英語民族從邏輯語義關系角度把事件[乘飛機]識解為事件[去上海]的方式或手段,因此[去上海]事件就在此邏輯語義關系中成為占據支配地位的主事件,成為此情景中的圖形,在句法層面上先出現,而被識解為方式或手段的[乘飛機]事件就成為此情景中的背景,在句法層面上后出現并由體現邏輯語義關系的語言形式“by”連接,于是英語表達“go to Shanghai by plane”就產生了。又比如事件情景“騎車去上班”和“go to work by bike”、“走路去上學”和“go to school on foot”等都是由于漢英民族分別從時間和邏輯語義關系兩個角度對相應的情景事件[騎車+上班]和[走路+上學]進行識解而產生的句法語序差異。
再如,漢英句法結構“冷得發抖”和“tremble with cold”是對同一事件情景[冷+發抖]的描述。漢民族也是立足于時間角度,采用順序掃描的方式來識解其情景,即先有事件[冷]才會有事件[發抖],所以在句法層面語言表達為“冷得發抖”,完全按照事件發生的先后順序來表達。而在英語里,情況則不一樣。英語民族主要從兩個事件的內在邏輯語義關系出發,把事件[冷]識解為事件[發抖]的原因,因此采用總體掃描的識解方式把此情景識解為圍繞主事件[發抖]而建構起來的整體。在這個整體中,事件[冷]是附屬在主事件[發抖]上的,由體現附屬關系的詞“with”連接,因此就產生了語言表達“tremble with cold”。諸如此類的語言差異還有“高興得跳起來”和“jump with joy”、“工作做累了”和“become tired with work”、“痛得哭了”和“cry with pain”等,也都是由于漢英民族分別從事件發生的先后時間和事件內在的邏輯語義關系兩個角度對相應情景事件進行識解而導致的結果。
“在某地或某時做某事”和“某地或某時的某物”是在人們日常生活中經常發生的情景,所以已在人們大腦中形成了固定的圖式化結構,即[時空+事件/事物]框架。漢語在表達此情景框架時,通常把表達“某時或某地”的時空詞放在“做某事或某事”的前面,而英語則通常先表達后者,然后呈現相應的時空詞。這一具體語言表達差異主要是漢英民族在感知體驗該類情景時才采用的具體心智掃描方式不同所致。具體地說,漢民族主要采用從邊緣向中心掃描的心理掃描方式,先聚焦于大處的時空,即事件發生的地點或時間成為注意力焦點,獲得最大突顯,成為圖形,在句法層面先表達出來,然后再滑向處在此時空中心位置的事件,即此情景的次突顯成分,圖形的背景。而英語民族則主要采用從中心向邊緣掃描的心理掃描方式,先著眼于處在時空中心的事件,使其成為注意力焦點,即圖形,在句法層面先表達出來,然后再滑向事件的周圍即時空。比如,在[在家+做作業]情景中,[家]是空間要素,事件要素[做作業]處在[家]這個空間里。再觀察這一情景時,漢民族則聚焦于處在邊緣地位的空間[家],然后再掃描到此空間中的事件[做作業],因此語言表達為“在家做作業”。然而,英語民族則是先聚焦于處在中心位置的事件要素[做作業],然后再掃描到處在邊緣位置的空間[家],因此語言表達為“do homework at home”。又比如在識解[遠處+群山]情景中,漢民族也是采用了從邊緣向中心掃描的心理掃描方式來認知此情景,而英語民族則采用從中心向邊緣掃描的心理掃描方式來認知此場景,因此產生了語言表達“遠處的群山”和“the mountains in the distance”。
當一個句子做修飾語來修飾中心名詞時,漢語把句子修飾語放在中心名詞的前面,而英語則把其放在中心名詞的后面。從句法層面來看,句子修飾語一般是對中心名詞的限定,而在語義上則是對中心名詞所表示的事物的特征或屬性的說明。在心理空間上,我們可以把中心名詞所表達的事物識解為一個容器,而句子修飾語所表達的有關該事物的屬性或特征則識解為該容器所裝的東西。這樣,邊緣-中心的心理空間關系也就形成了,即容器相對于其所裝的東西處在邊緣位置,而容器所裝的東西則處在相對中心位置。漢民族在觀察與此對應的情景時,通常采用從中心向邊緣掃描的心理掃描方式,聚焦于容器中的屬性,使其成為圖形,在語言層面先表達出來。而英語民族則采用從邊緣向中心掃描的心理掃描方式,聚焦于容器,使其成為圖形,在語言層面先表達出來。比如上述例句“上海是大家向往的國際大都市”和“Shanghai is the interna?tional metropolis to which everyone expects to go”,[國際大都市]在心理空間上被識解為包含[大家向往]屬性的容器,相對于其所包含的屬性而言,處在邊緣地位。在此心理空間中,漢民族把注意力焦點放在[國際大都市]容器所裝的屬性上,即[大家向往],使其獲得最大突顯,在語言層面上先表達出來,而后表達次突顯的容器,即[國際大都市]。然而,英語民族則聚焦于在心理空間中處于邊緣位置的[國際大都市]容器,因此其作為圖形在語言層面先表達,然后才是處于中心地位的屬性,即[大家向往]。又比如“請遞給我那本綠色封面的書”和“Please pass me the book whose cover is green”,[書]在心理空間上被識解為包含[綠色封面]屬性的容器,在此心理空間中,漢民族把注意力焦點放在容器[書]的屬性上,即[綠色封面],使其獲得最大突顯,在語言層面上先表達出來,而后表達次突顯的容器[書],而英語民族則聚焦于在心理空間中處于邊緣位置的[書]容器,因此其作為圖形在語言層面先表達,然后才是處于中心地位的屬性[綠色封面]。
本文主要基于認知語言學識解理論的框架、視角和突顯三個維度對漢英AB/BA句法結構差異的四種具體類型進行了嘗試性的分析,通過分析發現:(1)漢英副詞/動詞句法順序差異主要是漢英民族在識解同一事件時所形成的事件框架中包含的不同圖形-背景突顯關系所致;(2)漢英連續并列事件句法表達順序差異是漢英民族對同一事件場景采用了不同的視角掃描所致;(3)漢英時空詞和句子修飾語句法順序差異則是漢英民族對同一情景采用了不同的心理掃描方式所致。本文的研究結果可為漢英互譯、二語習得等實踐領域提供一定的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