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戈
日本人的人際中,有點清冷的疏離,但是對草、木、魚、蟲倒是有種“淡愛”,屬于“手邊的樂趣”。之前非常喜歡日本人林將之寫的《葉問》,書的篇首就說“如果知道身邊樹木的名字,散步或上下班將會變得快樂無比”——作為在都市長大的人,我覺得這種“附近”的氣質,離日常生活不遠,較為親切和易操作。翻著書,一個意象在腦海里慢慢盛開:木屐貼地緩行。
永井荷風常常在工作之余,手執黑傘,趿屐獨行,他既非奔向都市景觀,也不是流連江戶古跡,不過是信步所至,隨興閑逛。東京對于永井荷風,就是他個人的成長史,生活滲透到了城市的版圖中。他不喜歡熱鬧的街區,倒更喜歡日光薄暗的小巷和閑地野景。他寫到散步途中路遇的樹木和花草,他能記住神田小川町馬路上穿過香煙店的大銀杏樹,也知道哪家有一棵椎樹,這樹自打他上中學時就有了——樹讓老房子的感覺呼之欲出,這是記憶的體溫。
愛散步之人,都有自己的樹,我那棵是株奇美的銀杏樹,長在我家鄰近的居民區里,傍路臨河。一年有三個季節,它都平淡無奇,但是到了秋天——哇,那個璀璨!我時常覺得它有顆隱士的心,不求聞達,安守貧土。另外一個隱士是棵榆葉梅,除了春天開滿絢麗的紫花以外,其他季節簡直就是一盤丑陋的虬曲。像是一個密約,每年到了季節,腦子里就會安排這些樹的檔期,忍不住要跑去看它們。比起表達過度的花來,我更喜歡秘而不宣的樹,就像小說里我最愛的人物是啞巴辛格這類的一樣。
他喜歡閑地,因為閑地是雜草的花園,他肯定是細細地看過每一叢雜草,才看到“蚊帳鉤草”的穗子如綢緞般細巧;“赤豆飯草”薄紅的花朵很溫暖;“車前草”的花瓣清爽蒼白;“繁縷”比沙子更細白。又有一個英國博物學作家理查德·梅比,對各類雜草都深懷興趣,在自己園子里種了各種野草,他甚至還為雜草們寫了一本厚厚的《雜草的故事》!因為他縱容雜草自然生長,還遭到了鄰居的投訴。在西方,不能維持自家屋前草坪整潔是要受罰的。而博物學家只能貫徹梭羅的精神,梭羅曾經在辛辛苦苦為豆類除草一個夏天之后恍然覺悟:上帝安排了稗草的豐收,難道不是因為它們的果實是鳥類的糧食?以后他不再種豆除草了。
我特別喜歡日本文學里這種羅列植物名字的段落,又比如《造園的人》里室生犀星寫花籬和竹籬:“常見的籬笆有落霜紅耳籬、小木條籬、木賊籬、枸橘籬、黃鶯籬、草編墻、方孔竹籬……日式籬笆多用自然生長的草木為名。”然后我就一個個跑去查了:落霜紅就是小葉冬青,冬天會噼里啪啦地掉紅果子,有趣;木賊籬是木賊草;黃鶯籬是由大葉釣樟的細枝編織而成,墻頂還向上伸出一節細枝……我也愛逛淘寶網的花水鋪子,那些花名一字排開的時候,作為“文字控”,頓時眼前繽紛起來!
(林冬冬摘自《時間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