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年來,未成年人犯罪案件頻發,關于犯罪低齡化的爭論也一直存在,于是有學者提出應降低刑事責任年齡,以規制未成年人犯罪頻發的現狀。然而,未成年人犯罪案件增加不能等同于犯罪低齡化,國外立法經驗也不能不加辨別地予以借鑒,降低刑事責任年齡不利于刑法的謙抑性與穩定性,也不能有效解決未成年人犯罪的情況,因此刑事責任年齡不應降低。
關鍵詞:刑事責任年齡;犯罪低齡化;未成年人
中圖分類號:D924.1 ?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0)19-0096-03
一、問題的提出
2019年10月24日,遼寧大連公安在網上通報某女孩遇害案。受害者某某為十歲女童,犯罪嫌疑人為蔡某某,性別男,年齡為十三歲,公安機關將其抓捕歸案后,蔡某某如實供述殺害女童某某的事實。我國《刑法》第十七條明確規定:“已滿十六周歲的人犯罪,應當負刑事責任。已滿十四周歲不滿十六周歲的人,犯故意殺人、故意傷害致人重傷或者死亡、強奸、搶劫、販賣毒品、放火、爆炸、投放危險物質罪的,應當負刑事責任。”也就是說,在我國只有達到十四周歲才能構成犯罪,對于十四周歲以下實施犯罪行為的未成年人是無法處罰的。本案中的嫌疑人蔡某某由于未滿十四周歲,沒有達到刑事責任年齡不予追究刑事責任,而僅對其收容教養。近年來,未滿十四周歲的未成年人實施的犯罪行為時有發生,新聞報道也在持續關注,其中還包括一直在討論的校園暴力、校園欺凌的問題等,這些犯罪行為人也大都未滿十四周歲。大連女童某某遇害案發生在《未成年人保護法》修訂的重要時期,因此該事件一經報道就引發了關注,除了對家長教育問題的討論之外,更多的是對懲治“壞小孩”的聲討,希望能夠對未滿十四周歲的犯罪人判處刑罰。普通民眾紛紛在網絡上發表自己的意見,大多呼吁降低刑事責任年齡,將“惡魔”繩之于法。低齡青少年實施犯罪行為的問題確實存在,并且也需要社會的持續關注,然而是否需要降低刑事責任年齡,擴大刑法對未成年犯罪的處罰范圍這一點是值得質疑的。對于降低刑事責任年齡的下限,一般分為“肯定說”與“否定說”,筆者支持“否定說”的觀點,認為刑法作為保障法是最后的底線,不能何事都要訴諸刑法,在存在其他可能性的情況下,盡量避免使用刑法。青少年由于處在成長過程中,可塑性較強,刑法應保持其謙抑性。
二、對降低刑事責任年齡理由的反駁
(一)犯罪低齡化的說法并不準確
一些學者認為,未滿十四周歲的青少年犯罪案件頻頻出現在新聞上,這表明青少年犯罪低齡化特征明顯,而且隨著網絡的普及與發展,未成年人主動或被動地接受外部信息,使得十二至十三周歲的未成年人辨別大是大非的能力已經凸顯,越來越多的青少年犯罪案件正說明了青少年心理成熟過早,犯罪低齡化現象明顯。
筆者并不贊同這種上文說法。首先,未滿十四周歲的青少年犯罪一直存在,因此認為近些年低齡青少年犯罪凸顯的說法并不準確。我國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就已經注意到低齡青少年犯罪的問題。如最高人民法院刑法修改小組1989年3月在《關于刑法總則修改的若干問題》一文中提出:“16~25歲這個年齡階段的青少年犯罪仍占據最大比重,14歲以下的少年犯罪尤其是嚴重犯罪案件雖然存在,但這只是極個別現象;隨著社會的進步,青少年出現早熟現象,成熟程度也有所提高,但對于占全國面積80%以上的廣大農村來說并非如此。”[1]筆者認為,未滿十四周歲的未成年人犯罪的現象一直存在,但這只是一部分青少年,并沒有對社會造成普遍的嚴重危害。其次,低齡青少年犯罪占據比重較小,未達到需要降低刑事責任年齡的程度。有學者研究發現,實際上我國未成年人犯罪在近年來已經得到了一定的控制,不管是未成年罪犯的數量,還是未成年罪犯占青少年罪犯中的比例都呈現下降趨勢,特別是低齡未成年人犯罪已經得到重視并加以控制[2]。我們今天所看到的未滿十四周歲的未成年人犯罪能夠引起如此大的討論,并不是未滿十四周歲的青少年犯罪案件大量增加,而是與信息的廣泛傳播分不開的,在信息傳播不發達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未滿十四周歲的未成年人犯罪的情況也存在著,只不過是因為交通閉塞、信息不能傳播,因此沒有這么大的影響力。對此,筆者認為,從前與現在都存在未滿十四周歲的未成年人犯罪的情形。在這個年齡階段,青少年心理不夠穩定,容易受到挑唆,易躁易怒,這正是心理發育不成熟的表現,我國《刑法》之所以將十四周歲作為刑事責任年齡的標準,就是考慮到了未成年人的特殊情況,而我國青少年犯罪中十五六歲的未成年人占比最多,十四周歲的未成年人犯罪所占比重并不多[3]。既然未成年人犯罪集中在十五六歲,因此就僅憑極個別的低齡青少年犯罪就認為犯罪低齡化的觀點不妥當,所以,青少年因早熟而實施犯罪行為導致犯罪低齡化的說法并不準確。
(二)國外極低的刑事責任年齡具有個別性
由于歷史發展、文化環境以及立法結構的不同,各國對于刑事責任年齡的規定略有差異,七周歲至十八周歲是各國刑事責任年齡的分布期間,其中美國俄克拉荷馬州最低為七周歲,巴西最高為十八周歲,我國刑事責任年齡居于中間位置。由于高于十四周歲的國家較少,因此有些學者認為,對比不同國家和地區,偏高的刑事責任年齡是制止未成年人犯罪的主要原因,為了更好地對未成年人犯罪進行教育與懲治,降低刑事責任年齡是當務之急。
刑事責任年齡的規定是從多方面進行考量的,不能只看到外觀而忽略實質。首先,由于各國立法背景不同,以及未成年人成長環境不同,有學者通過對各國不同刑事責任年齡調查后指出,以十周歲為起點的國家和地區雖然也不在少數,但該類型國家和地區集中于大洋洲地區,該地區很多國家經濟、政治、文化與法律制度比較落后,刑事立法偏重于懲罰犯罪。因此上述各國刑法均規定了較低的刑事責任年齡。其次,雖然這些國家規定了較低的刑事責任年齡,但是在對未成年人適用刑罰上卻制定了較為寬松的政策。以俄羅斯為例,俄羅斯在傳承蘇聯相關政策的基礎上,根據社會情況的變化對青少年犯罪作了不同的規定,對于雖然實際年齡到達犯罪年齡,但是發育程度與其實際年齡不符的未成年人,法院會給予相當輕緩的處罰,對于超過十八周歲的成年人犯罪,也規定法院可以適用未成年人的法律規定[4]。最后,有些國家雖然規定了較低的刑事責任年齡,但是提高刑事責任年齡的呼聲也愈演愈烈,其中大多數是英聯邦國家,這些國家規定了較低的刑事責任年齡,多數為十周歲到十二周歲之間,隨著社會的發展更加關注對于未成年人的保護,尤其是兒童權利的保護,因而出現要求修改刑事責任年齡下限的呼聲。因此,刑事責任年齡的規定需要根據本國國情來確定,國外立法經驗的借鑒也要在本國的基礎之上,切忌照搬照抄。
三、反對降低刑事責任年齡的論證
(一)刑法不宜頻繁改動
刑法不能因為社會輿論而不斷修改,如果今天出現了十三周歲未成年人的殺人行為,就大刀闊斧地修改刑法,再發生更低年齡的未成年人使用極其殘忍手段犯罪的情形,會引發更大的社會輿論,難道還要繼續修改嗎?法律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保持其穩定性,正所謂“朝令夕改何所從,法無定律規則空”[5]。法律具有穩定性,作為一門基本法,刑法的修改次數不能過多,否則不利于刑法的穩定性。在網絡時代發達的今天,任何一件事都能夠引發熱議,今天是十三周歲未成年人犯罪引發了降低刑事責任年齡的討論,接著把刑法中的刑事責任年齡降低到十二周歲或者十三周歲,那今后也許會有十周歲未成年人實施殺人、強奸等嚴重犯罪行為,到時候又該如何處理?但是這也并不是說對于未滿十四周歲的未成年人犯罪熟視無睹,我們可以通過其他的方式對其進行教育和懲戒,刑罰的目的是為了預防犯罪,但并不是所有的犯罪只能通過刑罰來預防。為了個案直接修改刑法違反法律的穩定性原則,也不利于對未成年人的保護。
(二)降低刑事責任年齡不利于刑法的謙抑性
刑法具有謙抑性是指刑法是一切行為的底線,只有當某一行為具有嚴重的社會危害性需要進行嚴重處罰時,而其他法律又難以制止該行為時才能適用刑法,只要其他法律可以規制某一行為就應謹慎適用刑法,特別是面對未成年人犯罪,在基于教育為主、懲戒為輔的方針下,刑法的謙抑性必須承擔起重任。不可否認的是,未滿十四周歲的未成年人實施的某些嚴重犯罪行為的確會對社會造成危害,但是這種危害性是否達到了需要刑法懲罰的程度,筆者認為是值得商榷的。
首先,未滿十四周歲的未成年人犯罪的社會危害性較小,由于年齡、身體等原因,對于一些重大犯罪缺乏必需的行為能力,十四周歲以下的未成年人實施犯罪的情況也并不多見,只是偶發性犯罪。其次,未成年未滿十四周歲的未成年人人身危害性小,未成年人犯罪具有激情犯罪的特征,青少年容易受到挑釁而被激怒產生犯罪的沖動。有學者認為,降低刑事責任年齡所處罰的僅僅是那些適用嚴重手段實施犯罪行為的未成年人,對于大部分遵紀守法的好孩子是沒有影響的。筆者對此并不贊同,刑法只對“惡人”適用這句話是對的,但是,對于心理不成熟的“惡人”有沒有必要使用刑法卻是現在要考慮的問題。國家對于未成年人犯罪一直采取的是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政策,即使為了保護未成年人的權利而降低刑事責任年齡也只能將其控制在嚴重的暴力犯罪中,而未滿十四周歲的未成年人出現嚴重暴力犯罪少之又少,即使是在未改變刑事責任年齡的情況下也是以十五六歲的未成年人犯罪為主,那么為什么要不當擴大刑法適用的范圍?誠然,確實存在一些不滿十四周歲就實施犯罪行為的未成年人,但是這在未成年人犯罪中只是極少部分,如果因為這極少的可能性去修改刑法,才會讓社會陷入更大的恐慌。既然對于大部分的未成年人是沒有影響的,就說明這種社會現象還沒有達到需要刑法規制的程度。
(三)降低刑事責任年齡只是飲鴆止渴
青少年犯罪問題雖是刑法問題,但更是社會問題,因為青少年犯罪問題重點在于防治而非懲戒。未成年人犯罪是不同于成年人犯罪的特殊類型,根據刑罰個別化的原則要予以特別考察。針對低齡未成年人犯罪問題,要究其原因才能最終解決問題,一味地降低刑事責任年齡而不去尋找犯罪低齡化的原因只是飲鴆止渴。導致未成年人實施違法犯罪行的原因是多樣的,除了青少年自身的原因,更多的是家庭、社會的原因。
有學者對未成年人犯罪做了相應的調查,其中閑散未成年人比重最大,為56.9%,流浪未成年人排在第二位,占21.0%,留守未成年人、流動未成年人占12.5%,剩下的還有未成年孤兒以及服刑人員的未成年子女。對于未成年犯罪人的受教育程度,調查顯示,目前未成年罪犯的受教育程度以初中為主,占64.38%,其中53.8%的未成年犯罪人初中未畢業[3]。從上述調查來看,未成年犯罪人主要來自閑散、流浪、留守兒童,文化程度偏低,這些未成年人的特點就是無人管理與教育,無論是家庭,還是學校、社會教育都嚴重缺乏,對這些未成年人來說,最需要的不是嚴厲的刑法處罰,而是適當的教育與管理。無論是家庭,還是學校與社會教育的缺失都會給青少年成長造成嚴重影響,不能一切后果都由青少年自身來承擔。我國司法制度在保護未成年人方面還不夠完善,在缺乏保護措施的情況下降低刑事責任年齡,將更低年齡的未成年人納入刑法處罰的范圍不利于對未成年人權利的保護。另外,降低刑事責任年齡使得正在成長中的未成年人遭受嚴厲的刑罰措施,使其身上被貼上負面標簽,這種犯罪人標簽會伴隨未成年人終生,對于他們回歸社會會有不利影響,更有甚者可能會導致未成年人產生報復心理而實施更嚴重的犯罪。
四、結語
近年來確實出現了一些不滿十四周歲的未成人犯罪的情況,這類案件通過網絡迅速傳播,引發了大家對降低刑事責任年齡的思考,但是降低刑事責任年齡必須要經過大量實務論證和理論研究,目前看來,降低刑事責任年齡并不是有效制止未成年人犯罪頻發的手段。面對要求降低刑事責任年齡的社會輿論,有些學者在不改變現行刑法的框架下提出借鑒國外惡意補足年齡的規則,即對于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但實施情節惡劣的犯罪行為的未成年人,如果檢察機關能夠證明其有“惡意”,即其已充分認識到自己行為的錯誤性與可譴責性并具有相應的希望或放任的意志因素,那么該未成年人就應當對其行為負刑事責任[6]。但是惡意補足規則的引進也存在許多的問題,比如,該規則適用的年齡范圍,罪名范圍以及惡意如何認定、惡意補足是否有悖于有利于被告人精神等。筆者認為,我國未成年人的保護措施還不夠完善,降低刑事責任年齡或者引進惡意補足年齡的規則只是對未成年人犯罪的亡羊補牢,治標不治本,對未成年人進行教育與引導才是最重要的事情,無論是家庭、學校,還是社會都需要承擔起自己的責任,一味地進行懲治并不能達到人們所期望的效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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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周泉(1995—),女,漢族,山東菏澤人,單位為華東政法大學,研究方向為刑法學。
(責任編輯:馬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