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鑫 夏子龍
摘要:1919年——一個特殊的年代,青年陳毅踏上輪船走向“法國體驗”之路,當一個充滿覺知力又心懷家國的知識分子走向陌生異域,便注定了這種“體驗”絕非只是個人化的而是有其鮮明時代感的,也絕非局限于“法國的”而是同“世界的”對話,從陳毅的旅法經歷及文字作品中,不難看出其關照個人生活世界、精神世界與社會制度等的“法國體驗”。
關鍵詞:陳毅;法國體驗;中國體驗
“對于任何一個現代中國人而言,‘體驗都同樣是我們感受、認識世界,形成自己獨立人生感受的方式,也是接受和拒絕外部世界信息的方式,更是我們進行自我關照、自我選擇、自我表現的精神的基礎。”本文試從青年陳毅兩年的留法實感及經歷出發(fā),對其作為知識分子的“痛感”體驗、在“法國體驗”基礎上的“中國體驗”及與“英美派”的留學體驗、留日學人的“日本體驗”比較中探尋其真實的“法國體驗”。
一、作為知識分子的“痛感”體驗
“知識分子在人類文明中的獨特角色也注定了他們從事創(chuàng)造的重要起點:對人類現實苦難的特別的敏感與特別的關懷。‘痛感,我們這里將之理解為是一種對于苦難的坦然的正視、深切的體驗與糾纏中的克服與超越,是作為精神創(chuàng)造者的知識分子正視人生、‘穿擊人生的莊嚴的形式,這有別于我們日常生活中發(fā)出的若有若無的感嘆與憂傷。”陳毅在《我兩年來旅法的痛苦》中陳述到:“我受的痛苦,就是不能求學的痛苦。所以我兩年來的痛苦,就是國內舊社會的痛苦,與資本制度的罪惡相加”,這是已經超越了個人日常生活的感慨體悟,在國內從中學開始就感受社會痛苦的陳毅,對此次的西方求學之旅充滿期待:在一個見之報章皆為自由先進的國家法蘭西,能夠盡少年之偉力在此獨立解決生活問題與求學問題,是生計與精神上的兩全之舉,然而這旅法實感又幾乎皆為“痛感”。
從1918年在留法勤工儉學預備學校時只能以麥麩面餅為午餐,到留法時期的涼水面包、“鴿子籠式的小屋”與昏暗潮濕的地下室,這與陳毅一群留學生初入法境時“巴黎的建筑如此華美,市容如此潔凈,交通如此便捷,民眾如此富裕”的印象完全相反,但“稼穡艱難”對陳毅來說倒算不得什么,頂多只是多了一些生活實感。對一個有著求學抱負的青年學生來說,在工廠里做著毫無意義的雜工,被工頭“驅使”著的精神壓抑、只有勞力而停頓腦力的痛苦仿佛更甚,已經以求學、創(chuàng)造、進步的名義到一個自由博愛的國度,此間卻要放下學生身價,用珍貴的少年光陰換取口糧之需,此為生活之痛上的精神痛感。
在“穿擊人生”的體驗中,陳毅在1921年便總結出自己兩年來旅法的痛苦原因“一言以蔽之就是社會制度不好”,在被迫歸國的輪船上,他作白話詩《地中海上》感慨:“東回者帶來了什么?西來者又如何失望?”,“西來”的學子懷抱求學與改良社會之心卻被迫遣返,“東回”的學子此時除對海感嘆“葡萄色的文明”難有“佳釀”,也只能在前途未卜中控訴遭遇、繼續(xù)前行,沒有“衣錦還鄉(xiāng)”的欣喜,只有“辱國的子孫”般的懊惱。在百感交集的飄搖回途中,陳毅的白話詩《過哥倫布》、《船近香港望太平山》、《船過崇明島向吳淞口》相繼噴發(fā)而出,這與郁達夫在《沉淪》中發(fā)出的“祖國強起來”的呼喊旨語同歸,都是對社會制度與祖國發(fā)展的責問憤懣。一個見識了“彼邦文明”、一個自認為“改造者”的青年學生,此時尚無改造的能力與設想,只能通過學習來完善自我,然而求學夢碎,只有“對于彼邦學術自慚毫無研究”的遺憾,亦痛失學習改造社會能力的機會,只有“非我筆能述說”的深切痛楚。
二、法國體驗的內核即是“中國體驗”
法國體驗的背景是深刻的“中國背景”,法國體驗的意義凸顯也需基于“中國本土”的實情,“法國體驗”的內核也充滿著深刻的“中國體驗”,而這“體驗”的意義不是簡單的“中外交流”的結果,它是一代知識分子身體力行,將一個充滿求知欲望的“本我”全情投入到一個新鮮國度的獨特旅程與整體感覺。體驗法國不是此行的基本任務,體驗自我、體驗本土才是真正的內核,這于一個知識分子而言便轉化成對他國制度、本國制度、自我意識等認知的開掘與努力,這其中所蘊含的“體驗”有著深刻的時代印記。
“若沒有五四運動的轟轟烈烈及其‘忽如一夜春風來,勤工儉學運動就不可能如此順風借勢,發(fā)動到如此規(guī)模”,陳毅等一批留學生參與的勤工儉學運動背后是當時中國深刻的“五四背景”和“華工背景”,時為一個開啟民智、重視“個人”的浪潮:1917年至1918年前后,陳獨秀在《敬告青年》中提倡人權,人道主義的思潮理論通過一批學人的努力譯介引進,周作人“人的文學”振聾發(fā)聵,文學革命全面鋪開了“人的情緒”。有著學人背景與求知創(chuàng)造力的“華工”為開啟中國與法國、中國與世界的對話建立了宏大語境,更加注定了這場“法國體驗”的深刻意義。陳毅對留法勤工儉學這個“主義”的思索為“我相信工學生活是人的生活”,是既滿足生活所需又能提升精神創(chuàng)造、以西方文化彌補舊式中國教育的良策,陳毅對“人的生活”的理解便是生計與精神的兩相調和。在留法生活中,陳毅廣泛閱讀盧梭與雨果的作品,盧梭對人的尊嚴與權利有過論述,陳毅等人所參與的維護個人權利的“二.二八”運動、維護祖國權益的反對中法秘密借款活動等,是以激烈進取的方式詮釋生命的“熱與力”。個人的命運無法脫離祖國的命運獨立存在,盡管通過諸多努力,留法學生最終在當局與法國政府的逼迫下中斷留法道路,輸給了社會制度,陳毅的法國之行就有了當時“祖國毛病太多”的“中國體驗”。
陳毅在上海候船時,見到過“華人與狗不得入內”之屈辱,在四等艙的法國“麥浪”商船上見到過為博得法國人青睞而假扮日本人的“亡國奴”,在留法時見到為掙錢而拍攝辱華電影的舊時同學。在法國,陳毅對比了法國社會的普通習慣等,再聯系此前在上海時的感受,認識到了中國男女不平等的習俗勢力、男女缺乏勞動互助的兩性調劑等社會制度的缺失,促使他思考著中國應有的“效法”,此為“法國體驗”基礎之上的“中國體驗”。另一方面,“法國如天國”的最初錯覺體驗也一步步走向了更真實的“法國體驗”:毫無人心的資本制度、罷工失敗的利害情形、缺憾甚多的工廠制度、中等階級的資本迎合,以及法國民智的程度限度等,此為“法國體驗”的前后對比體驗。對于一個青年學生而言,能夠透視到制度、階級的層面去探索國家問題,而不是僅僅流連于香榭麗舍大街、盧浮宮、協(xié)和廣場、埃菲爾鐵塔的繁華光景,不是忽略本國真實的生存環(huán)境去盡情享用他國的先進文明,這“法國體驗”便有了與世界對話的基礎,幻化而為對“中國體驗”的觀念沖擊與收束:我們在世界競爭的場地中到底處于何種位置?我們引以為傲的古老文明比起西方文明究竟如何?我們的社會制度缺失何在?我們的道路究竟應該走向何方?
三、“英美派”、“日本體驗”與陳毅的法國體驗
1926年1月值列寧逝世兩周年紀念大會在北京舉行,陳毅與徐志摩因對列寧主義及十月革命觀點不一,以徐志摩的《列寧忌日——談革命》、陳毅的《答徐志摩先生》而發(fā)生“筆戰(zhàn)”。徐志摩為“英美派”中的代表人物,“‘英美派是當時文壇、學界對具有留學、游學英國和美國經歷的知識分子的私下稱呼,他們大多擔任大學教師,其政治思想研究、文藝創(chuàng)作及文學理論在當時的文學界和思想界產生了重要影響。”“英美派”雖大多為留英美學子,亦不乏留法、留德及其他歐洲國家的學生,徐志摩等人崇尚西方自由主義、浪漫主義,文學作品也充溢著美與自由的個性風格,家境優(yōu)渥的他在留學時期充滿著細膩浪漫的個人感受,他與陳毅的“主義”觀點不同固然是理念的不同,但也有著個人留學體驗感受不同的深刻影響,徐志摩是“學院柔波”滋養(yǎng)下的浪漫詩人,而陳毅卻是在工廠里做工的儉學學生甚至不惜要為爭取求學奔走呼號,本應在留學背景上同為“英美派”的兩人,卻擁有著完全不同的政治理念與文學風格,而陳毅也在留日學人的不同路向中找到了知音同道。
1957年,陳毅在《讀時下雜文 回憶魯迅 為長歌志感》中寫到:“我愛讀雜文,魯迅作者最”。魯迅是留學日本的代表學人,“正是出于對日本社會蒸蒸日上的這種體驗,魯迅、周作人一代知識青年被激發(fā)出了諸多的故土關懷與想象,自然而然地,他們對個人發(fā)展、自我定位的激情也與對國家民族的整體思考交融了起來”,魯迅等人對故土的關切,與陳毅在留法時期內心對祖國的關切、對時勢的敏感不謀而合。魯迅不僅與郭沫若、郁達夫等留日學人在“自我人格定位”、“民族主義意識”等方面有巨大差異,其雜文更是批評社會、有著深刻自我體驗的“匕首”與“投槍”,陳毅對魯迅雜文的喜愛,從另一個層面上說,亦可看作是他的“法國體驗”與魯迅“日本體驗”的隔空互動,都蘊含對社會的關切與自我的關照,“西行”與“東游”此時通過“雜文”這一個雖晦澀犀利但卻讓魯迅引以為傲的文學形式賦予了“法國體驗”更深刻的意義,為我們理解“留學”、“交流”、“體驗”等詞匯創(chuàng)造了寬敞的綿延空間。
四、結語
兩年的留法歲月對陳毅來說是短暫的、充滿“痛感”與遺憾的,但痛定思痛中的“法國體驗”有著獨特的內涵與時代意義,它有著一代知識分子的創(chuàng)痛,但也更是一個生命融入外部環(huán)境后的深刻探索、勇于自照,并鼓勵陳毅等一批留學生以意志與勇氣在“他國體驗”之后為找尋中國出路而不懈努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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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樂鑫,(1989—),女,四川崇州人,碩士研究生,成都工業(yè)學院,研究實習員,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夏子龍,(1993—),男,湖北荊州人,碩士研究生,成都工業(yè)學院,研究實習員,研究方向:新聞傳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