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畫家陸儼少與長江石

文/吳雨潔 by Wu Yujie

長江劈山越嶺，黃河迂回曲折。江河永遠勇猛直前，不管亂世或太平。70 多年前的烽火年代，長江也一如今天這樣翻涌不息。那時候重慶的江邊，卵石平灘，連綿數里不斷。天上常有飛機經過，發出令人神經不安的音調。這樣戰火的天空下，河邊居然蹲著一個專心看石頭的人。他叫做陸儼少，30 多歲，此時還是一個籍籍無名的人物。為了避難客居在這里。

對于他來說，這是他人生中的一個經典歲月，是他冶爐自鑄，逐漸形成風格的時期。等到結束抗戰、迎來解放，再熬過文革，他會逐漸為世人矚目。60多年后，他的畫在拍賣會上會成為眾人爭奪的焦點，拍出逼近 7000 萬的高價。當然，當年沒人會預見到這些。這時的他還只是一個彎著身子找石頭的普通身影。

撿過石頭的人都知道，找石頭需要格外的細心加上老天賞的運氣，即使是畫家也不能保證眼神一定更銳利。陸儼少決心以勤取勝，因此一有空就跑到江邊呆著。

只不過陸儼少撿石頭的方法，跟其他人不同。

越撿，藏品量越來越少。撿了六七年后，居然減到只有7 塊。這再無可減的這7 塊長江石，凝成了陸儼少心中萬千過眼云煙的典范。

題名：【出巡圖】 石種：長江石

題名：【幽篁新霽】 石種：長江石

題名：【桃花源】 石種：長江石

我們前邊說過，長江之行是陸儼少的涅槃期。在這之前，他已經是一個嫻熟的畫家了，但離“大家”還差那么一些。差的是一種精確的判斷力。心有高標，再加上相應的肌肉鍛煉，心手相應，才能獨樹一幟。

但陸儼少的練習法也和撿石頭法一樣奇怪。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沒機會臨摹古畫，只能通過“看”來學習。27 歲那年，當時國民黨政府在南京舉辦了“第二屆全國美展”，其中有故宮和私人收藏的名畫精品一二百件，陸儼少特地跑到南京，住在表兄家中，朝夕觀摩一周有余。“先大體看一遍，然后擇其優者一百幅左右，細心揣摩，看它總的神氣，再看它如何布局，如何運筆，如何渲染，默記在心。”

但這時逃難在外，連看古畫的機會也沒了。有的只是對山水的回憶，以及身畔的石頭。于是他就以長江石代畫，時時存想，加以訓練。所謂“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長江石的神奇造化就是他拜的世外高師。

每撿到一塊好石頭，就是打開了一種新視角；而每淘汰一批石頭，又仿佛讓自己裂開一點，抽走了一些過去猶豫朦朧的東西。千挑萬選留下來的這7枚畫面石，幫助畫家陸儼少進入了一個全新境界。

關于這7 塊長江石，晚年的陸儼少曾仔細地記錄道：

其中最美的一枚，“呈雞心形，淡石綠色，上有翠竹一竿，挺然而立，下有蘭草一叢，如同天成，極為難得。又一枚質如白玉，墨綠花紋，梧桐之下，一古裝仕女獨坐吟詩，神情宛肖，栩栩如生。又有山水一枚，石質極細，黑色花紋，林巒村舍，曲折可見；背面平沙落雁，平沙一帶，秋雁一行。此外尚有秋林夕照，梅雀寒林圖等……”

因為陸儼少就是以賞畫的高標來選石的，我們也可以透過他的眼光，來學習如何挑選、鑒賞長江石：

第一點，總攬整體氣象。

題名：【秦關故壘】 石種：長江石

題名：【氣正風清】 石種：長江石

看到一石，先不要抓細節，先看通幅氣象。好的畫面石，第一眼看就有藝術魅力的印象。真氣流轉，生動活潑，讓人看到喜歡，容易接近，而且過后時常想念，還想看第二遍。這樣才叫好物。

陸儼少提出一個觀念，叫做“諧美”，就是整體氣象的完美。當然氣象是由若干細節構成的。譬如前文中提到的第一枚長江石，它的構圖是“上有翠竹一竿，挺然而立，下有蘭草一叢”，竹、蘭都是花中君子，相得益彰。此石顏色為淡石綠，也符合畫境中的清幽、文雅感。各種細節的氣息先天調和、水乳交融。

第二枚，梧桐與仕女同樣如此，白玉之色如仕女般高潔，墨綠的花紋又暗合梧桐的凄迷。第三枚林巒村舍與黑色花紋，平沙與秋雁，也都是相諧的事物。

對于畫面石來說，質、色、紋、韻都應該和主題有整體感，勁兒往一處使。這樣搭在一起就不悖自然界的情理，順眼順意……

題名：【林泉高致】 石種：長江油畫石

題名：【黃鶴西樓月】 石種：長江蠟石

題名：【觀自在】 石種：長江石

題名：【嬌羞圖】 石種：長江石

題名：【鳳羽】 石種：長江水墨石

第二點，生命力。

當代賞石也常常強調“生命力”。但是石頭是死的，何來生命?這一點往往不易解釋得清楚。但陸儼少從作畫的角度提供了一種新的說法，就是要有“生動勢”或“流動感”。

簡單來說，可能就是構圖或者細節，傳達出來的動態過程。有行進感，有想象的空間。有這個畫面是整個故事中的一個定格的感覺。

與它形成反比的，不是靜，而是死。因為靜和動是內涵和外拓的兩個方面，都要有生機，死了才是一切都完了。

“有生而有動，有動而后不呆板(呆板即“死”)，而后有高格調、好韻味。”沒有生命力的石頭，哪怕畫面再面面俱到也得舍棄，就要敢下這樣的狠手。這才是前行的動力。

第三點，畫面的構圖。

生動勢和流動感，往往與畫面的構圖相關。譬如要想有氣勢，那么畫面通常不是四平八穩的，一定有明顯的傾向性。

他的石頭：“翠竹一竿，挺然而立”，就這么一根竹子，挺直、昂健，不依不附，首先就確立了自信自立的氣勢。“林巒村舍，曲折可見”，曲折是主線索，深遠景，把人視線往畫面中帶，這也是一種強烈的傾向性。

好的畫面要言不煩。取舍取舍，主要還在舍的功夫。哪怕石畫上就只有“平沙一帶，秋雁一行”這么兩個元素也不要緊，重要的是，它的表現有質感、有空間感、有精神。

為什么有的石頭一覽無余，有的卻能經得起看，讓觀者玩味無窮?主要在于構成畫面的每一個元素，都不隨意，都有東西可嚼。

第四，又要具象，又要抽象。

1954 年，陸儼少的老師馮超然逝世。在彌留時，老先生給陸儼少留下了一句話：“畫畫不能太像”。“畫面不能不像，也不能太像”，這是陸儼少一生探究的課題，也是他從長江石身上學到的最重要的東西。

晚年的陸儼少回憶道：“不成物象，雖也可觀，但多看乏味。亦猶畫中之抽象派，品下一等，終不若有形象可求者為無上神品。我一向主張作畫宜在似與不似之間，所以反對完全抽象畫派。此雖細物，但可悟到抽象與具象之優劣。此七石我帶回上海，置之案頭，用作清供。”

用作案頭清供，可見完全是拿長江石當藝術楷模了。

與一般看法不同，陸儼少認為：好的畫面應該是具象與抽象共存的。具象部分必須得有，要讓觀者看懂為何物；但又不能太像，否則也失之刻板。

他用長江石來當導師。大約因為水石是天生之物，別有一股異想天開、誤打誤撞的靈動。究其妙處，就是合情理，但又悖常規。

氣韻往往在常規之外生長。

第五，到了一定程度，再提高會變得很難。

陸儼少說：“眼高手低是普通的現象，世上決沒有眼低手高的”。玩石頭更是如此，難點還是在于眼力上。

一件東西的好和壞，是從比較而來。所以必須看到好的，最最好的。看的標準越高，設想也越高，眼光才越準確。

多玩多實踐，很重要。但是如果沒有其他學問的互相促進，到了一定程度，再提高就會變得很難。

陸儼少開出的藥方，雖然是關于繪畫的，但用在賞石上，也毫無不妥。他說：不讀書，定會缺少營養，流于貧瘠，而且意境不高。要有高的識見，這樣心中才有高的標準，可以識別好壞，在學習中擇善而從，不致猶豫彷徨，無所適從。

所以必須借重其他學問，扶挾而上。研習詩書畫，咀嚼涵泳，可以開拓胸襟，培養意境，改變氣質。讀萬卷書，還得行萬里路。體驗大自然萬千鬼斧造化，讓真山真水的氣韻灌注血脈。

題名：【蒼巖涌瀑】 石種：長江彩花石

題名：【松溪秋靄圖】 石種：長江石

題名：【花容月貌】 石種：長江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