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麗娟
(云南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云南 昆明 650091)
近年來,隨著中老兩國關系的進一步深化,中國前往老撾經商和務工的新移民①學術界和相關部門習慣將改革開放以后從中國大陸移居國外者稱為新移民。莊國土將新移民界定為20 世紀后期跨國移居的華人。日趨增多。當前,在老撾城鄉尋找配偶的中國籍男子屢見不鮮,中老跨國婚姻成為社會事實。中國與東南亞國家的跨國婚姻,其地理通婚圈由邊境沿線延伸至內陸腹地,越來越多的中東部省份的男性轉向跨國婚姻市場尋求外籍配偶,其來源由鄉村向城鎮擴散,從文化程度較低的大齡男性向受過良好教育的適婚男性擴展。有學者研究發現,跨國婚姻呈現分布擴散性、流動單向性、類別多樣性、數量加劇性等特點[1](19),其通婚形式亦呈現多元化特征,跨國相親是較為盛行的方式。老撾公安部數據顯示,老撾涉外婚姻配偶最多的人員來自泰國、中國和韓國三個國家[2](27)。據報道,2020年老撾公安部收到2 000份老撾人與外國人及無國籍人士的婚姻文件[3]。中國有關部門統計發現,僅2016年就有約1 000名老撾女性嫁到中國,這些女性多來自老撾北部諸省,嫁往中國云南、福建、安徽等省份[4]。由此可見,老撾女性外流速度加快已是不爭的事實,中老跨國婚姻也從局部現象成為公眾議題。
跨國婚姻是人類社會發展的產物,受到人類學、社會學、法學、人口學等學科學者的共同關注。目前,國內對跨國婚姻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西南邊疆地區,其中,中緬、中越跨國婚姻研究已取得一定成果,周建新等學者將邊境跨國婚姻置于跨國民族社會問題的框架下,從不同視角探討了邊疆跨國婚姻的成因及其引發的戶口、子女教育、社會治安等系列問題,同時關注女性移民的身份認同和文化適應,以及跨國婚姻對國家安全和國際關系的影響。部分學者關注邊境跨國婚姻通婚形式和通婚地域的變遷。王曉艷認為中緬邊境少數民族通婚圈突破了族內范疇,邊境地區的跨國婚姻現象具有地域差異性[5];鄭宇認為邊境跨國婚姻的基礎正在從傳統社會文化向市場經濟變遷[6];秦紅增將中越邊境跨國婚姻締結模式劃分為共諾婚、包辦婚、中介婚、買賣婚等四種類型[7];武艷華認為不同類型婚介方式塑造了中越跨國婚姻關系的商品化屬性[8]。有的學者試圖拓寬跨國婚姻的研究視野,沈海梅、陳雪等人將外籍新娘置于移民理論框架下進行探討。學界關于中老跨國婚姻的研究起步較晚,張萍探討了中老邊境哈尼族跨國婚姻當事人的擇偶觀、婚戀觀及家庭結構變遷等問題,指出邊緣群體再次被邊緣化[9];莊紅花強調中老邊境村寨的跨國婚姻大多為未登記的非法婚姻[10];老撾留學生宋偉賽分析中老邊境跨國婚姻的形態及特點,呈現老撾政府對中老跨國婚姻的態度[2]。近年來,已有學者對內地省份的跨國婚姻進行研究,主要探討外籍女性社會融入、身份認同等話題。孫秋云認為越南女性在中部山區呈現出自身認知清晰卻認同模糊的特征[11]。
國內學界主要從社會治理層面展開研究,研究內容和研究視角單一,有關商品化跨國婚姻的締結過程與各方互動關系研究不足。事實上,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伴隨東南亞各國女性婚姻移民大量涌入中國臺灣地區,臺灣學界曾對跨境女性移民的研究進入熱潮期。研究者主要從移民視角進行分析,有關跨國婚姻商品的研究成果頗多,這對當前內地省份出現的跨國婚姻研究具有借鑒意義。王宏仁認為,婚介運作邏輯是將所有社會關系轉化為利益關系,所有行為都是追求經濟利益的商業行為[12];潘淑滿進一步強調商品化婚姻具有傳統相親的外表和儀式,但整個過程仍然遵循市場原則[13];張鈺平認為跨國婚姻是各方行動者在理性選擇下不斷獲取最大利潤的行為[14]。部分學者認為不能忽視女性的能動性,如夏曉鵑認為夫妻之間從起初商品化的關系轉變為共生互動的關系[15];邱琡雯強調商品化跨國婚姻由當事人和中介從業者共同達成[16]。
由上所述,筆者通過深度訪談和參與觀察,實地考察了老撾烏都姆塞省勐塞縣的跨國相親運作,了解跨國相親的個人動因和社會文化驅動因素,探究相親中各層面的互動關系和婚姻建立的地方性策略,透視各方行動者的行動邏輯及對跨國婚姻的影響,從而認識中老跨國婚姻的運作機制及其潛藏的社會問題。
基于自然地理環境和人文歷史背景的影響,中國西南邊陲與東南亞各國接壤地帶形成的跨國婚姻由來已久,起初它是一種自然天成的婚配模式,其產生以族群認同為根源[17]。而擴展至內陸省份的跨國婚姻則主要是市場原則介入之下的商品婚姻,它是人為操控的速配模式,跨國相親是較為普遍的通婚形式。管成云和馮強將男子通過商業化的中介渠道到處尋找越南女子相親而速配締結婚姻的過程界定為“非制度化相親”,所謂游獵,即四處尋找,它憑借婚姻自由,擺脫了買賣婚姻的原罪而獲得了一種程序的合法性,由此將其交易行為置于政府對婚姻管理的“灰色地帶”,避免了政府對這種相親行為的干涉[18](60)。當前中國男性與老撾女性相親的運作機制,與管成云界定的“非制度化相親”如出一轍,他們在婚介的安排下四處尋找老撾女性相親,并速配締結婚姻,一方面遵從女方婚俗,結成事實婚姻,另一方面,依據法律程序辦理結婚登記,這個過程需支付數十萬元的高額費用。
學者將跨國婚姻形成的社會動因主要歸咎于經濟社會發展差距引起的推拉合力和人口性別結構比例失調造成的“婚姻擠壓”現象。據調查,近年來去老撾相親的男性增多,也是婚介和當事人對東南亞各國進行比較選擇的結果。首先,鑒于跨國婚姻的脆弱性及其法律風險帶來的問題增多,中國相關部門管制逐漸嚴格。相較諸如越南新娘騙婚逃婚的負面印象和緬甸國內動亂辦證難等不利情況而言,中老兩國合作關系的深化和老撾國內相對和平的環境為跨國婚姻提供了基本保障,因此,很多潛在客戶轉向老撾的跨國婚姻市場。江西人CB①出于田野倫理要求,文中一些人名用漢語拼音首字母代替,下同。說:“之前在越南找(媳婦)的多,報道越南新娘騙婚的多,不敢去越南找。緬甸也不敢去,緬甸那邊發生內戰,越南那邊經濟比老撾這邊好多了,女孩子更容易逃跑。”其次,老撾有利的婚姻登記環境是跨國婚姻市場上的一大優勢。雙方的婚姻在老撾具有合法性,同時也符合中國對涉外婚姻的法律規定,合法的婚姻屬性規避了老撾女性婚后被中國官方當成黑戶予以遣送回國的風險,同時,女方也獲得了5年后申請戶口的可能性。江西人HM說:“我一個朋友的柬埔寨媳婦沒有結婚證,只有協議和保證書,被人舉報后就被遣回了。我隔壁村里有20多個沒有結婚證。人太多了,中國也重視了,我們那里警察每年有遣送指標,聽說一年有5個指標。”此外,隨著進入老撾經商和務工的中國人逐年增多,當地的中國婚介鏈應運而生。據統計,2017年持護照入境老撾的中國人數量達42.9萬人②Laos Tourism Development Department,2017 Statistical Report on Tourism in Laos,2017.,其中湖南人達15萬人③數據由烏都姆塞省湖南商會執行會長張義兵提供。。龐大的婚介鏈對中國男性到老撾相親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根據烏都姆塞湖南商會執行會長張義兵的說法,湖南邵東縣的老撾媳婦不下500人,其中辦手續結婚的約200人,沒辦手續結婚的約300人。
跨國相親亦有地域性和社會文化因素的驅動。地方性娶妻成本過高使得經濟條件一般的男性退出當地婚姻市場,禮金昂貴的江西省男性成為尋找老撾籍女性的主力軍。即使通過中介去老撾游獵相親的花費不菲,但相比于本地動輒幾十萬元的聘金而言,還在男方家庭承受范圍之內,去老撾相親既是他們和家長的主動選擇,也是無奈之舉。34歲的CS說:“我們江西彩禮要52萬(元),我們那兒二婚的都是搶手貨,人家二婚的還談條件,找著找著冒火了,所以我就出來。”33歲的HM說:“我們江西樂平一婚的彩禮要60多萬(元),二婚也要30來萬,都是一個村一個村漲起來的,討不起,我爸媽叫我來,我自己也想來。”這其中令人深思的是,從經濟條件看,去老撾相親的江西農村男性并非到了家徒四壁的地步,他們向筆者展示其家中的幾層樓房和轎車。事實上,越來越多城鎮青年男性也千里迢迢踏上跨國相親之路。顯然,結婚難,不僅因為經濟因素的限制,它還是一個結構性問題,與其背后深層次的社會文化和思想觀念有關。隨著城鎮化的加速,村民從村鎮搬遷到縣城,從熟人社會進入“陌生人社會”,傳統社會關系網因此斷裂,加之傳宗接代的血脈延續思想根深蒂固,獨生子家庭結構的男性背負著更為沉重的傳宗接代使命,因而他們尋找外籍媳婦的意愿更為迫切。
28歲的ZP來自湖南祁東縣,其父親ZY專程陪他到老撾勐塞相親。ZY說:“算了,我想今年要是把那個建房子的工程接了,要兩年才完工,我兒子就真的30多(歲)了,我就老了(53歲),(兒子)在家一下子找到(媳婦)也難,就這么一個兒子。我家搬到縣城了,熟悉的人也少了,找(媳婦)更難了。當年計劃生育嘛,要是有兩個孩子我也不管了。他不想來,我說過來玩一下,有機會就找一個。”
XGJ,29歲,來自湖北仙桃市,大專學歷,在仙桃市已買房買車,在服裝廠工作,其父在鎮上收購稻米。他的個人條件和家庭環境已屬優越,但在家相親8次均告失敗。恰好老家有專門介紹老撾媳婦的媒人,其父就勸他到老撾相親,“別人不滿意我,有的說我是做衣服的,反正我那時候很煩,我爸就叫我找個老撾的(媳婦)算了。之前媒人有介紹成功的,我是被老爸逼來的,爸爸著急,弟弟也還沒結婚。老撾女孩確實好看,但是中國的畢竟好些”。
老撾勐塞少數族群尤其苗族女孩受到婚介和相親男性青睞,她們來自老撾低度開發的鄉村地區。在老撾勐塞人眼中,苗族女孩膚色白凈,其家庭生活貧困,女性結構比例較高。這些少數族群女孩把嫁入中國當作改變個人命運和生活現狀的一種渠道,苗族C說:“這里做什么都不方便,中國寨子好一些,起碼吃的住的都不會缺。”因此,男性自愿花錢投入到相親隊伍中,懷著賭一把的心態去碰運氣,女方也甘愿被婚介介紹到商品化婚姻賭局之中,雙方懷著過上好日子的愿景,都在為自己的幸福下賭注。
婚介在跨國相親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他們在陌生的女性與男性之間搭起一座橋梁。近年來,中老跨國婚介發展壯大,據報道,網絡上有大量跨國婚介,至少有51個QQ群涉及老撾婚介業務,其中人數最多的QQ群已達到1 284人。早期從事婚介的人,其客戶遍及河北、河南、安徽、江西等12個省份,他們已經深入老撾各個山村[19]。以地域和功能來劃分,中國有專業婚介組織和散戶之分,老撾有職業婚介、臨時婚介和文件代辦人。在中老跨國婚姻市場上,散戶婚介更為常見,散戶為獨立的個體,有為數不少本身娶老撾新娘的中國人,夫妻二人投入婚姻介紹;在老撾謀生的中國人嗅到了中老跨國婚姻的“商機”,在經濟利益驅使下逐漸成為婚介者。文件代辦人主要為華人Hor①Hor人是他稱,自稱漢家人,已經被認定為老撾50個民族之一,Hor人的人口結構復雜多元,包括多種亞群體,分別在不同時期從云南景東、江城、墨江、紅河等地遷徙到豐沙里省城和邊境深山老林中,自20 世紀80 年代逐漸遷徙到烏都姆賽省勐塞縣和臘么縣。,另有少數老撾公務人員。跨國婚姻出現與兩國婚姻中介完整的跨國運作機制息息相關,而這套機制是建立在人際關系市場化的社會過程中的[12](180)。婚介起初在親緣、地緣及業緣關系網路中挖掘潛在的對象,搜集女性照片發給男性,并自詡無一例逃跑或離婚的記錄,再通過口耳相傳和社交軟件往外擴展資源,將多層次的社會關系轉化為盈利的資本,導致嫁娶雙方都呈現出集中在地化的特點。
囿于資本、語言和技術等因素的限制,婚介所處位置正是資訊不足的凹陷處[12](201),各婚介只有通過協作分工才能建構完整的跨國婚介機制。有些中方散戶婚介在老撾有固定的合伙人,即老撾職業婚介。曾在老撾萬象三江街就有打著婚介招牌的婚介所,老撾政府管理嚴格后便隱秘起來[4]。職業婚介一般通過臨時婚介獲得老撾女性的信息,臨時婚介通常不止一個,婚介直接或間接與女性及其家人熟悉。這樣的弱關系在相親過程中可避免人情上的困境。婚介與當事人通過口頭約定或者簽訂合同,商定相親花費、付款方式、服務時間、往返程序等,并提醒注意事項和辦理相關手續。相親前,男子要準備相關證件和家中房子的照片,需支付2萬~3萬元的介紹費。此外,還應支付食宿、交通、酒席、聘金、游玩等費用,合計10萬~15萬元不等。付款大多采取預付款、中期款、尾款相結合的方式,也有一次付全款的情況。有些長輩跟隨當事人去老撾相親,相親地點在出租房、村寨及休閑場所。經過短暫的幾次會面,若雙方滿意就去女方家征求其家長的意見,并商談聘金和婚禮等事宜,商定后即開始籌辦結婚手續和婚禮。所耗費時間短則一兩個月,長則半年。
男性來到老撾后被安頓在出租房里,他們不一定能即時相親。有的等待職業婚介通過臨時婚介挖掘到老撾女性,有的隨婚介走村串寨尋獵老撾女性。2019年9月勐塞華人ZDY的出租房入住了4組婚介和相親男性。
“婚介A”與“婚介B”均為中老跨國夫婦。婚介A的女方來自Namor縣苗寨,25歲;男方CB來自江西,32歲。兩人在中國溫州打工時相識,他們在辦理自己的結婚登記時,順便對接其他婚介帶來的3名男性相親工作。他們一邊從老撾務工群體和老家親屬中挖掘有需求的男性資源,一邊尋找老撾的臨時婚介。曾拉攏出租房中一位傣族姑娘為其介紹女性資源,答應每成婚一單給予10 000元的報酬。
婚介B的女方來自Namor縣苗寨,18歲;男方HM來自江西,33歲。3年前女方作為邊民,在云南普洱市采茶時與男方認識,目前已有一個2歲的孩子。他們正在委托婚介A補辦結婚證,并帶著3名同鄉男子來勐塞相親。兩人把親表妹介紹給了家庭條件較好的同村男子LA,其余兩人分別委托給婚介A和出租房中的貴州商人,由他們進行介紹。
婚介C為專業從事中老跨國婚姻的散戶婚介,“今生緣婚介”微信昵稱顯示了其職業性。來自湖北仙桃市的她帶著同鄉XGJ到勐塞相親,通過微信委托給婚介A介紹。
婚介D是嫁入廣西柳州近10年的勐塞克木女性,今年35歲。她家在距勐塞15公里處的克木人寨子,在湖南人的服裝店打工時,店主把她介紹給了在勐塞務工的柳州人。在當地人眼中,她是能干的老撾媳婦,膽子大,能力強。她把婆家與娘家兩邊的資源對接起來,獨自一人帶領兩名男子到老撾相親。
湖南祁東縣ZY曾在老撾會塞電站工作過,于是他就自己帶兒子到會塞相親,花費1萬元,結果并不如愿,輾轉來到勐塞出租房中找婚介A介紹。ZY說:“來老撾的時候,在中國昆明到景洪的車上認識搞婚介的一對夫妻,他們那一次帶3個男人過來,我順便留了她的微信。在會塞搞砸了之后,我覺得自己不會說老撾話還是不行,就在微信上聯系這個老撾女人,她就讓我來勐塞找這兩口子(婚介A)。”
跨國相親涵蓋著雙方社會的復雜網絡,相親往往并非一蹴而就,其實踐是復雜多變的動態過程,涉及各層面的互動關系和跨國運作。相親中存在當事人之間、當事人與婚介、婚介之間、婚介與地方社會等多層面的互動關系,各個行為主體有其行動策略和主體訴求。
1.人財兩空的相親實踐
(1)欺瞞與罰款。相親中婚介刻意隱瞞或操作不利婚配的因素甚至造假,將人際關系商品化的行動邏輯,使得逃婚、悔婚或離婚變成弱者對弱者洗劫的手段[18](66),導致男性在曲折的相親后,最終人財兩空。2019年9月初,婚介B帶來的SZ在出租房游蕩一陣之后,住在隔壁賣假煙的貴州男性LS主動向SZ介紹對象,收取介紹費3萬元。他與瑯勃拉邦武裝部上班的老撾朋友取得聯系,其朋友牽線把同村的侄女介紹給SZ。SZ已經35歲,女方只有19歲,皮膚白皙,長相清秀,LS安排雙方在勐塞見面,SZ相中女方,但女方不太愿意,LS故意隱瞞了SZ的真實信息,聲稱他在中國當老板進行撮合。婚介HM當時有些反對,“說他是老板,紙是包不住火的,慢慢接觸就知道了”。隨后,兩位婚介人同SZ一起去女方家里舉辦結婚儀式。女方家長殺豬宴請親朋好友,并為雙方舉行“拴線儀式”,儀式結束后,他們與女孩從寨子回勐塞的途中被警察攔截,罰款300萬基普①按照2019年9月匯率計算,1萬基普老撾幣約等于8元人民幣,300萬基普折合人民幣2 400元。,并把女孩扣留下來。當時女孩僅有15萬基普路費,獨自返回家中,她父親因此十分生氣,便要退婚。HM說:“我騎車帶老撾女的,都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情,那女的害得我差點被抓起來了。攔車的警察問她是哪里的,她直接打電話給她爸媽……他們一開口就要300萬(基普),你不拿(出)錢就死定了,嚇死人。不要給老撾警察說那么多,你說去玩就可以啦,老撾女孩跟中國人耍朋友(談戀愛)的多著呢,也不是你一個。”而這件事也成了出租房中房客茶余飯后的話柄,湖南商會執行會長張義兵說:“最后媳婦沒找到,錢也花了嘛,萬一把事情弄復雜了嘛,女方家一報案,他們飛都飛不掉了。”
(2)逃婚與退婚。婚介一味追求經濟利益,使得相親中男女雙方處于被動位置,當遇到矛盾時,逃離就成了弱者反抗的武器。臨時婚介LS安排SZ留在女方家,SZ在村寨居住了近半個月。第九天中午,女子以買藥為借口離家出走,幾天后打電話懇求她父親退婚,否則將不再回家,其父母只好退婚,9月22日,LS把SZ接回勐塞,聘金和村長手續費總共8萬元退還給LS。據SZ說,他給女孩父親買手機花費的2 000元已一并退還,“她不想見我,躲著我就算了,老丈人、丈母娘對我好,什么都不用我做,我回的時候,他們舍不得”。其間,女方親屬經常向SZ討要錢,但并未得逞,“要200萬基普,丈母娘都沒問我要,你給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對于退婚一事,兩位婚介互相推卸責任,又同時責怪當事人SZ。LS認為SZ有問題,“我也很無奈,那邊打電話給我說,要去打他,抱怨我說介紹的是什么人!其實我也不了解他,只能再給他介紹一個年紀大的了”。HM說:“上次給他打電話,他說他老婆看病去了,都下去幾天了。這個傻子不動腦子,沒成功就怪他自己。去寨子前我給他3 000塊錢,一下就花完了,在山溝溝里面怎么花的錢,都可以買頭豬了。”另一婚介CB則認為退婚是由于距離遙遠且語言溝通不暢,婚介不負責任所致,“瑯勃拉邦太遠了,一個人溝通不了,肯定搞不好,給別人辦事也要用點心,別丟給別人,什么都不管了”。
(3)人財兩空。9月25日,LS又帶著SZ去萬象相親。兜兜轉轉,直到10月底,當事人SZ在婚介人HM與臨時合伙人LS中間,最終還是不了了之。SZ總共花費13萬元,HM拿了約7萬元,約4萬元聘金在LS手里,HM唆使SZ索要聘金,交給他保管,最終聘金被用盡,還欠債幾千元。據當事人說,中途游玩時,他支付了約1萬元。對于相親的失敗,當事人自己也有怨氣,處于無奈和被動之中,抱怨同村婚介人HM不負責任,“什么事都不管,花我的錢到處帶他老婆和小姨子去玩,他們來出租房了我還得睡賓館,我們是來辦事的,不是帶你老婆去玩的,回家了找他算賬,我爸媽要找他退7萬塊錢”。HM則放任不管,“管他找不找,再找不到就送他回家”。這一曲折的相親案例體現了當事人與婚介、當事人之間、婚介與警察、婚介之間的互動。當事人最終落得人財兩空,損失無法挽回。在這一灰色地帶,婚配雙方的權益無法得到保障,既與各婚介人一味追求快速婚配的經濟利益有關,也是當事人過分依賴婚介所致。
2.曲折中推進的相親實踐
(1)逃離與勒索。跨國相親是行動者們共同建構的過程,有的當事人主動參與到相親過程中,積極與婚介和女方家長互動。陪同兒子相親的ZY精明干練,在勐塞相親過程中,時時跟進相親和辦證情況,隔三岔五催促介紹人。婚介抱怨他麻煩小氣,不信任人。其間他自己也在物色老撾姑娘,曾搭訕到一位在昆明學過兩年中文的譜囡族女孩,“那天我買涼薯,正好她在旁邊賣橘子,就幫我翻譯了一下,我就加了她的微信。她會說我們中國話,還是挺好的,就是長得不好看”。ZY與婚介CB簽訂分期付款協議,先支付了一半介紹費。CB介紹了一位苗族姑娘,19歲,女孩個子不高,但五官圓潤,皮膚白皙,性情老實。ZY對女孩較滿意,他兒子卻漫不經心,不太主動,加上語言溝通障礙,雙方交流極少。相親之初,婚介就把女孩帶到出租房,不料第一天女孩夜間逃跑。ZY要求婚介退還介紹費,而婚介只愿意退一半,約7 000元,雙方因此發生爭執,ZY懷著交易心態說:“老婆碰都碰不到,交齊了錢才碰到。”婚介CB說:“他說那個女孩子不讓他兒子碰,那時候彩禮還沒給呢,結婚證還沒辦好。我說你要這樣搞事情就辦不成的,人家父母不會給你說那么多的。”
相親中遭遇村寨知情人乘人之危勒索錢財的情況,婚介在這一灰色地帶不得不犧牲必要的利益。由于女方家在瑯勃拉邦方向30公里處,婚介第一次去女方家就向寨子一位女人打聽位置,女人把他們帶到女孩家里后,就向介紹人索要錢財,第一次要了500萬基普,第二天又唆使女方父母要1萬元。婚介人抱怨,“帶個路就要1萬塊錢,太夸張了,我們馬上先把結婚證打了,打了你去鬧,看誰沒理,我們是打結婚證,正規的嘛,沒打之前,她要是去鬧的話也麻煩”。他們只好犧牲自己的利益,當事人ZY卻是事不關己的態度。
(2)禮節與誠意。相親中男方當事人注重與女方家長建立情感聯系,辦證期間父子倆多次去女方家里探望。ZY注重禮節,為表達誠意,2019年9月13日,父子倆帶著月餅和水果去女方家過中秋節,女孩找了村里兩個會普通話的姑娘當翻譯。ZY回國前想去女方家告別,隨后自己先回國,他兒子在勐塞等待文件代辦人辦理結婚登記,“我給女方家說一聲我回去了,順便叫兒媳婦明天來勐塞。我走了之后,就我兒子一個人在這里等,我不放心,怕他一個人無聊了又去丹薩旺超市那邊賭游戲”。
ZY給女方家長6萬元的聘金,花3萬元將近一個月辦好結婚手續,總共花費近15萬元。辦證期間,婚介A夫婦帶著雙方去當地的南甲瀑布游玩,又去勐臘寺廟拜佛,但因語言溝通困難,當事人之間始終有距離感,正如ZY所說:“他們不親,兩個人怪怪的”。在曲折中推進跨國相親各環節,體現了當事人與婚介、婚介與村民、雙方家長的互動關系,相親在各方主體參與互動中達成,尤其當事人父親積極參與,有不可或缺的作用。
(3)協作與矛盾。兩國婚介協作共同建構完整的跨國婚姻機制,但婚介之間也會由于利益分割不均而出現矛盾,從而影響相親進程。分階段付款是當事人與婚介協商的結果,易于發揮主觀能動性。與ZY分階段付款的謹慎方式不同,湖北人XGJ去老撾之前就一次付全款15萬元。鑒于他性格溫和且家境較好,受委托的婚介A夫妻將老撾侄女介紹給他。他看照片第一眼就對女孩心生歡喜,相親后雙方比較滿意,女方家長也同意婚事。但因各婚介人對聘金的意見遲遲未能達成一致,導致相親無疾而終。婚介CB說:“我們去她家談判都談了好幾次了,她父母很喜歡這個湖北佬。就是紅娘遲遲不肯下彩禮,非要等另外一個介紹人過來,他們一層一層的有四五個介紹人,都要給錢。湖北佬愿意出錢,錢卡在紅娘那里,又打電話叫他爸爸催紅娘。紅娘說要等在勐塞做瓦鋼生意的介紹人過來,那個人又遲遲不來。女孩子又有點變卦了,本來就和前男友有點糾纏,拖拖拉拉的,你把彩禮一下,她反悔都沒有用了。”后來婚介A又給他介紹一個苗族姑娘,皮膚白皙,長相甜美,相親較為順利,辦理結婚手續花了兩個月的時間,10月底雙方一起回到湖北仙桃市,在老家拍婚紗照,辦酒席。開始被迫來老撾相親的無奈,以及相親中對老撾生活習慣的不適應,加之語言溝通的障礙和異國他鄉不自由的煎熬,整個過程曲折,但也算有個圓滿的結果。
婚姻關系的建立包括舉行民間婚禮和辦理婚姻登記。民間婚禮一般因不同地域和不同族群的文化習俗而有所差異。跨國婚姻與傳統婚姻不同,其婚嫁程序在一定程度上被簡化。女方家在小范圍內舉行婚禮,宴請親戚朋友,通常也會邀請出租房的中國人。跨國婚姻聘金比傳統婚姻聘金多。在老撾苗族社區傳統婚禮中,一般需要將聘金數額折算成人民幣,從2 000元到10 000元不等[20](36),男方還要準備大米、魚肉、雞肉、啤酒、米酒、一頭牛等聘禮,跨國婚姻的婚禮則基本上省略了這些東西,只需男方付錢,由女方承辦一場酒席即可。相親成功的案例顯示中老跨國婚姻聘金為5萬~7萬元。由于老撾涉外婚姻登記耗時長,一般情況下民間婚宴在辦證登記前就完成了。也有人為避開村民勒索,先辦結婚手續,再舉行婚禮,形成事實婚姻。
在老撾辦理婚姻登記是非制度化相親的重要一環。根據中國涉外婚姻的法律規定,結婚手續,符合婚姻締結地法律一方當事人經常居所地法律或者國籍國法律的,均為有效①2011年4月1日起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第二十二條規定,結婚手續,符合婚姻締結地法律一方當事人經常居所地法律或者國籍國法律的,均為有效。即中國公民與老撾公民結婚,若選擇在老撾進行登記,結婚手續必須符合老撾國家法律的規定;若中國公民與老撾公民結婚選擇在中國進行,結婚手續必須符合中國法律的規定。。老撾涉外婚姻登記程序復雜、耗時長,不僅涉及兩個國家婚姻家庭法的法律適用,相關文件還需進行公證、認證以及翻譯成各自國家的文字。實踐中,兩個國家辦理結婚登記的材料相輔相成,婚介指導男女雙方準備基本證明材料,后續復雜的程序再承包給代辦人。
2016年,老撾政府逐漸收緊了本國女性的涉外婚姻,嚴格規范結婚證手續的辦理,增加外籍男方的條件和相關文件,限制老撾籍單身女性出境。從2016年下半年開始,所有老撾關口都不輕易放行持旅游簽證的老撾籍單身女性,必須有人做擔保,且能提供正在辦理的結婚手續文件[2](12)。在婚介的指導下,男性到老撾之前準備了出生證明、保證書、單身證明和無犯罪記錄證明等材料,經村委會、公安局、老撾駐華大使館等部門證明和審批,需花費約2 000元。女方需要辦理結婚申請、單身證明、無犯罪記錄證明等13份文件,經村長、縣公安局、縣醫院等部門蓋章簽字②《家庭法(修訂案)》,主席令203號,萬象,2018年9月30日頒布,本楊·沃拉吉。所有涉外婚姻必須在縣民政局領取正規的文件套件,結婚申請書1份,簡歷1份,住址證明1份,單身證明1 份,無犯罪記錄證明1份,男女雙方訂婚合同1份,村長蓋章,本人簽字;健康證明1份,在當地縣醫院做體檢;監護人承諾證明1份,村長蓋章;父母簽字監護人許可1份;身份證、戶口簿、護照復印件各1份;私人財產證明1份,村長蓋章;縣公安局意見1份,在當地縣公安局辦理并蓋章;外交部意見,所有文件辦理好后送至老撾萬象的外交部。。女方材料辦理的程序更復雜,花費更高。首先,更改年齡是普遍存在的首要環節。由于不同國家對締結婚姻的法律規定不一致,“法律實質沖突體現在對結婚的年齡、性別的要求、自愿原則以及禁止性規定的差異”[21](191)。老撾規定21歲為女性的法定結婚年齡,而獵入婚姻市場的老撾女性大多處于18至20歲之間,并未達到該國的法定結婚年齡。于是,婚介人委托華人Hor更改女方年齡。HM的老撾媳婦及其表妹才19歲,均改大了2歲。其次,繳納高額費用是老撾辦理材料的特點,從村寨到縣城各個部門需要繳納5 000~10 000元不等的費用,不同地方繳納費用存在差異。在老撾,主動向村長上繳費用是一種潛規則,以免被人舉報,否則將有進老撾監獄的風險。而地方官員也樂見于此,默認這一灰色地帶的存在,并從中獲利。ZY兒媳婦在村子辦手續時花費4 000元,到勐塞縣城蓋章花費5 000元;CB老撾媳婦寨子的村長收取5 000元,女方哥哥說情后改為1 000元,縣公安局收取4 000元,“村長好不容易逮著,老撾人就是實際,有錢就好辦,他們又懶又窮”。HM因媳婦更改年齡,在村子辦了兩次手續,總共花費3 000元,在縣公安局花費7 000元。HM說:“其實我找老撾人看了一下,資料上600萬基普,不到5 000塊錢,他們是私吞的,沒辦法啊,到了他們的地盤。”
女方的基礎材料準備就緒,婚介人就把雙方材料交給Hor人或者少數公務人員,由他們代辦烏都姆塞省城里的手續,之后省公安局遞交老撾公證處做公證,再由外交部和中國駐老撾使館認證審批。Hor人因熟悉中老兩國語言文字而充當中間人角色,他們將已有的人際關系轉化為獲利的資本,辦理費明碼標價3 000萬基普,折合人民幣24 000元,時間為1~2個月。一位24歲楊姓男子Hor人專門代辦老撾戶口和結婚證,2019年9月,筆者對他進行訪談時,他正在辦理4個人的結婚手續。烏都姆塞省涉外婚姻登記需要市政府、公安廳、外管科三個單位審核蓋章,每個部門都要繳納高額費用。勐塞芒果種植基地管理員來自中國思茅,娶了當地漢家(當地Hor人)媳婦,兒子已經6歲,他們自己補辦結婚證耗時6個月,共花費4萬元。其中市政府收取2 000元,公安廳收取1 200元,外管科兩個部門分別收取800元和640元。雖然老撾政府加強涉外婚姻管理,但仍有地方公務人員卷入代辦結婚手續的行列之中,以此獲利。婚介CB請烏都姆塞外事辦公職人員代辦手續,收取辦理費18 000元。顯然,老撾國家與社會之間生成了兩套文本和實踐策略,在這一灰色地帶中多方主體形成共謀[22](32)。
隨著老撾女性外嫁的新聞層出不窮,老撾政府越來越重視女性外嫁問題,并調整了相關政策,嚴厲懲處介紹女性到中國的老撾人。此外,涉外婚姻登記也會因政策調整而懸置,CS說:“第一年村里不給開證明。第二年,說是因為剛逮了一個犯罪團伙,暫停辦理與中國人結婚的證明。第三年,還是說暫停辦理,我都無語了,今年是我在老撾的第四年。”烏都姆賽省內證廳數據顯示,2019年進行婚姻登記的中老跨國婚姻僅11對①該數據由老撾烏都姆賽省內政廳新撇提供。。
縱觀非制度化跨國相親的整個實踐過程,它在婚介的運作下已然形成了一條商品化的路徑。每一位去老撾相親的男性都要花費數十萬元,雖然對外沒有提及買賣、商品等字樣,但高昂的中介費用幾乎是明碼標價和公開的。婚介不只是傳統意義上牽線搭橋的媒人,更是跨國婚姻市場上主導相親過程的生意人,占據婚介網絡中各個位置的人都努力將“先存”的人際關系轉化為盈利的資本,甚至彼此因利潤分配不均而產生矛盾。在常態婚禮中,禮金是對女方原生家庭的一種補償或彌補,從訂婚到婚禮完成,雙方家庭必須不斷進行禮物的交換,借由人情之間的互惠來建立恒久的關系。因此,送禮的同時也創造了一個必須回禮的人情債,人們在禮物經濟體系里真正期待的是人際關系,而不是禮物本身[23]。商品交易是借由交換物品或買賣建立的一次性關系,在跨國婚姻中,男方給予聘金并不期待回報,聘金扮演的是貨幣角色[12](187)。因此,跨國相親是一個物化的過程,女性在跨國婚姻市場中似乎被視為“物品”,男性通過貨幣購買中介服務和老撾相親對象。跨國相親的當事人和旁觀者以交易行為來界定非制度化相親的通婚本質,而婚介往往在與越南、緬甸等國跨國婚姻的比較敘述中粉飾其交易性質,試圖將非制度化跨國相親與其他類型的婚姻區隔開來,“越南那邊中介直接把人帶過去,我們是把人帶過來看,看對眼才辦結婚證,我們是按照正規程序來的。介紹寨子里的或者知根知底的,至少不是做小姐的”。然而,短期內促成的婚姻,婚配雙方情感上是疏離的。婚介試圖借由婚姻自由和結婚辦證的外衣擺脫買賣婚姻的原罪,將交易行為置于政府管理的灰色地帶,但從實際操作過程看,其行為是以利潤為導向的。其中,人際關系和經濟行為是一個“先存”關系與后置鑲嵌的辯證過程[13](183)。
婚介一味追求婚配成功所帶來的經濟利益,刻意隱瞞信息甚至造假,為以后的婚姻生活埋下了隱患,影響著婚配雙方的婚姻形態,具有功利性和逐利性的特征[6](114)。借生病之由買藥逃婚、悔婚事件,體現了弱者的抗拒和主體性。局外人常把相親男性落得人財兩空的境地歸咎于老撾女性的欺騙,“老撾女人不騙中國單身漢,就是萬事大吉了!”部分女性經歷了從物化到污名化的過程,她們背負著“靈魂之債”[24]。隨著中老跨國婚姻成為普遍存在的社會現象,跨國婚配中的女性來源已經老撾多個省份的村寨,老撾人亦把跨國嫁女當作獲利的手段,逐漸抬高了中老跨國婚姻的聘金收入。HM說:“現在老撾人變聰明了,我老婆那邊聘金漲價快得很,搞得都娶不起了,最高的是七萬五。”地方社會漲起來的禮金又進一步建構著女性的商品屬性,這種商品化的跨國婚姻是在資本國際化及勞力自由化的過程中,借由國際婚姻謀求出路而產生的結果[25]。
婚姻是人類社會延續的基礎,全球化背景下,婚姻成為人群跨國流動的紐帶。如今,中老跨國婚姻成為社會事實,在中國,通婚人群由邊境向內地擴展,由鄉村文化程度較低的大齡未婚男性擴散至城鎮受過良好教育的適婚男性,跨國婚姻呈現人群多層次、流向單向性、分布擴散等特點。毋庸置疑,經濟社會發展差距引起的推拉合力和人口性別結構比例失調造成的“婚姻擠壓”現象是其形成的社會動因,商品化跨國婚姻離不開兩國婚介群體完整的跨國運作機制。去老撾相親的中國男性逐年增多也是婚介和當事人基于東南亞國家之間綜合比較后的理性選擇。跨國相親亦有社會文化因素的驅動,結婚難不僅僅囿于經濟因素的限制,也是一個結構性問題,表達了背后深層次的社會文化和思想觀念。單身男性懷揣美好愿景和花錢碰運氣的復雜心態,老撾女性也甘愿被“獵身”到婚姻市場中,雙方都在為自己的幸福下賭注。
跨國相親涵蓋著雙方社會的復雜網絡,涉及當事人與婚介、婚介之間、婚介與地方社會等各個層面的互動關系和跨國運作,各個行為主體有其行動策略和主體訴求。婚介通過口耳相傳和社交軟件往外擴張資源,將多層次的社會關系市場化。婚介與當事人相互選擇,導致嫁娶雙方都呈現出集中在地化的特點。非制度化相親在婚介運作之下形成一條商品化的路徑,婚介試圖通過程序合法性以及人際關系連接擺脫買賣婚姻的原罪,但實際操作過程凸顯了以利潤為導向的運作邏輯。“先存”的人際關系和經濟行為鑲嵌在一起,他們是經濟范疇的人格化[27](12)。老撾人逐漸抬高了跨國婚姻的聘金,進一步建構了女性的商品屬性。在中老跨國婚姻建立過程中,女方更改年齡和自下而上層層繳納高額費用,均體現了地方性策略。華人Hor充當中間人角色,從辦理證件中牟利,地方社會公務人員視之為“生財之道”,甚至卷入代辦結婚手續過程中,將權力資本化,使得這一灰色地帶具有一定的自由空間。跨國婚姻市場上多方主體形成共謀,為當事人以后的婚姻生活埋下了隱患。2016年以來,老撾政府逐漸收緊本國女性的涉外婚姻政策,而中老跨國婚姻仍然會繼續存在。在“一帶一路”倡議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時代背景下,相關政府部門應該對跨國婚姻高度重視,與老撾積極開展聯動與合作,這對涉外婚姻的社會治理和人群跨國流動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