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悔的愛

劉小念

1

3年前，媽媽在買菜途中因車禍猝然離世。

我和姐姐，包括爸爸都沒能見她最后一面。整個葬禮，我悲痛欲絕、數度昏厥，爸爸高血壓發作，住進了醫院。

作為長女，姐姐有條不紊地接待各路親朋以及安排葬禮事宜。她不愧是500強企業的HR，遇事不慌不忙，指揮有序。

可是，就像親戚們私下里議論的那樣：還是小蕊重感情啊，你看小蕾，全程連個眼淚都沒掉，那可是自己親媽……

小蕊是我，小蕾是我姐。

親戚的話，落在我耳朵里，也聽進我心里。從小到大，我和姐姐雖然一母同胞，但性格卻判若兩人。姐姐沉穩獨立優秀，一直是爸媽的驕傲，也是他們的主心骨。而我活潑開朗，擅長撒嬌，爸媽說我是家里的開心果。

媽媽走了，我失去了世上最疼愛我的那個人，終日以淚洗面，無心工作。而姐姐呢，安葬了媽媽的第三天，便開始上班。

她安慰我和爸爸的方式也特別現實，周末和姐夫開著車，領我們各種郊游散心。她說：“媽不在了，但她一定希望咱們過得好。”

那段時間，看著姐姐大把地為我們花錢，熱絡地張羅我們去各個景點，打卡拍照，我并不開心。在理智與情感之間，她永遠是遇事最冷靜、處事最務實的那一個。

2

誰能想到，跟我媽恩愛了一輩子的爸爸，在媽媽去世一年后，突然宣布要再婚。對方是他的同事，姓肖，喪偶，有一個兒子在外地。

爸爸是在晚飯時，當著我、我姐、姐夫的面，說起這件事的。他說：“這一年多，你們姐倆輪番陪我，你們都忙，我不想成為你們的累贅。而且，我跟你們肖姨知根知底，互相都有個照應。”

初聽此言，我驚呆了。壓根沒法接受這個現實，質問道：“我媽尸骨未寒，你至于這么急嗎？”

當目光落在墻上的全家福時，我的眼淚洶涌而出。

那天，我徹底失控了。比媽媽去世那天哭得還要痛還要慘，感覺自己所有的信仰都在崩塌。

而比這更讓人崩潰的是，姐姐居然同意了。她在我大鬧之后，對爸爸說：“爸，你的晚年你做主，只要你幸福就好。”

我姐的話，讓我爸也哭了。

那一刻，我感覺全世界都拋棄了我。我罵了姐姐一句“忘恩負義”，然后摔門而去。出門后，我又轉回身，拿走了那張全家福。

我的哭鬧并沒能改變爸爸的婚期。他們先登記，然后旅行結的婚。我姐還把那個肖姨拉進了家庭群。

看得出來，肖姨是個細心而且開朗的人。每天早晚給爸爸量血壓，并把數據發到群里，同時，還把他們游玩的合影發進來。照片里的爸爸笑得很開心，我默默看著，心中打翻了五味瓶，恨不得退群。

只有姐姐，經常評論，對肖姨極盡客氣與關心。看著她那副巴結友好的樣子，我對她的怨恨越發深重。

3

爸爸的結婚旅行去了貴州、云南，最后一站是海南。在海南，他們租了房子，一住就是半年。

原來，姐姐要把爸媽的老房子裝修一下。

聽到這個消息，我馬不停蹄地回了家。可是，媽媽的味道已經徹底從這個家里散去。包括她生前最愛的兩盆沙漠玫瑰，也被姐姐帶回了家。

而更令我不能接受的，是姐姐對肖姨的孝順，比親媽有過之而無不及。她每次回家都給肖姨帶禮物，換季的時候，她會給肖姨買從內到外穿的當季新衣。有一次，肖姨只是不經意間在群里提了句膝蓋不舒服，她就買回3種膏藥……

有些愛，是排他的。我自動把自己放在了這個家庭之外。偶爾回去，也只是盡一些為人子女的義務罷了。而每回去一次，都會覺得，我沒有家了。

媽媽走后的第一個春節，肖姨兒子一家從廣州回來，一共住了5天。姐姐和姐夫全程陪同，拉著他們把北京的角角落落都逛遍了。

除夕夜，姐姐更是按照他們的口味，張羅了20幾道菜。餐桌上，她拿出自己在職場的長袖善舞，祝酒辭與段子齊飛。

我臉上假笑，心里卻在流淚，也許除了我，他們已經不記得媽媽了。說到底，人都是現實的，趨利的，健忘的，至親也不例外。媽媽走了，我們的親情也在重組。

后來，姐姐好幾次約我去她家吃飯，我都沒去。她給我打電話，我也不接。最后，她干脆來出租屋找我。手里拎著各種食材，說要給我做頓可口的飯菜。

我不理她，她就在廚房里教我男朋友做飯。絮絮叨叨地教他魚香茄子的做法，哪種茄子做出來最好吃，調料要去哪家買，什么牌子……

不一會，誘人的香氣從廚房飄出來，那是媽媽的味道。飯桌上，姐姐陪我喝了一點紅酒。哪怕喝了酒，她依然是冷靜理智的。她告訴我，媽媽走后大概半個月左右的樣子，她發現爸爸在偷偷攢安眠藥。她還在爸爸的枕頭下面，看到寫了一半的遺書。

姐姐說：“小蕊，我們已經失去了媽媽，不能再沒有爸爸，我們的陪伴，替代不了一個枕邊人的24小時相守，所以，我悄悄聯系了咱爸從前的同事，托她們撮合了這段姻緣。”

聽到這里，我忍不住問：“發現爸爸遺書的事情，為什么不跟我說？”

“小蕊，你記著，但凡姐一個人能扛的事，就不會讓你來背。”

姐姐的話，讓我淚奔。媽媽不在了，爸爸再婚了，姐姐就是這個世上最愛我的人了。

自那天之后，我和姐姐又恢復了從前的親昵。她只要有時間就會來我這里，或者讓我和男友去她家，做好吃的給我們。

有一次，我去姐姐家，翻看她的新衣服和包包時，發現柜子里有很多棉花和漂亮綢緞。

姐夫告訴我：“你姐正在學做被子，給你準備嫁妝呢。”

我把這些東西捂在胸口，哭了。我說：“姐，現在結婚誰還用手工做的被子，人家都是買蠶絲羽絨被，又輕又暖。”

我姐說：“那不一樣，要是媽在，一定會堅持給你手工縫兩床鋪蓋，媽說過，縫的越厚，日子過得越厚實……”

我姐沒再說下去，但我懂她的心意。長姐如母，這句話，我體味得越來越深。

4

日子一天天過去，媽媽走后的第三年，我結婚了。全程都是姐姐在操辦，她整個人瘦了一圈。

儀式上拜謝雙方父母時，我和老公一起又對姐姐深鞠一躬。我什么都沒說，可是，那一躬，敬媽媽，也敬長姐如母。

后來發現姐姐的秘密，是姐夫過生日，我和老公一起去她家吃飯。剛進門不一會，單位臨時來了電話，讓我修改一個PPT。我借用姐姐的筆記本電腦。

卻不曾想，無意間發現了她一個僅對自己可見的微博小號。記錄日期，是從媽媽離世那天開始的。

“媽，你的葬禮我全程沒掉一滴淚，我怕眼淚掉下來，就等于承認自己沒媽了，爸爸和小蕊都哭的很痛，可我不敢哭，他們已經快要崩潰了，我必須堅強起來。”

“媽，早晨打開手機，想告訴你降溫了，然后，發現你已經不在了，從此，再沒人叮囑我天冷加衣服，于是，我替你分別給爸爸和小蕊發了微信，放心吧，我會照顧好他們的。”

“媽，最近爸爸的狀態很不對，盡管我和小蕊力所能及地陪著他，但我們都替代不了你。”

“媽，對不起，我給爸爸介紹了一個老伴，或許全世界只有你知道，做這件事時，我心里有多疼多難過。”

“媽，我努力對她好，你不要介意，因為我不想再讓爸爸也留給我們這樣的遺憾。”

“媽，你最愛的沙漠玫瑰開花了，真漂亮，如果，你也可以像它們一樣長生不老，該多好。”

“媽，試管嬰兒又一次失敗了，好想撲在你的懷里大哭一場，但這個世界上，可以讓我在她面前肆無忌憚落淚的人，已經不在了。”

“媽，小蕊結婚了，放心吧，她過得很好，我會保護好她的。”

……

原來，堅強理智冷靜的姐姐，一直用這樣的方式，懷念著媽媽。她頂著心里一萬個痛，呈現給大家一份小圓滿。

那一刻，我在姐姐的心事里，難堪地看到了自己的自私。媽媽走后，我只想著自己失去了最疼愛我的人，失去了一個完整的家。卻沒看到，姐姐默默收起自己的悲傷，一直在縫合我們內心的傷口。

那天，我沖進廚房，不由分說地解下姐姐的圍裙：“姐，教我做飯吧，以后，我也要做給你吃。我不要你一個人假裝堅強，你以后想媽、想哭的時候，我陪你一起。”

是啊，哪有長不大的人啊，只有自私的心。別人家的姐妹情同閨蜜，而我和姐姐卻更像母女。我習得性的被愛，讓姐姐為親情所累，是時候以一個成年人該有的姿態去承擔了。望著打開的書房門，姐姐明白了一切，她緊緊地抱著我，淚流滿面。

（摘自作者的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