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人生識字糊涂始,讀書越多自然越糊涂。回想在芝加哥求學期間,社會思想委員會的師生讀柏拉圖一篇短短的《蘇格拉底的申辯》要用一個學期的功夫,讀希伯來圣經中一篇《創世記》更要連續三個學期,讀的時候固然大家都刨根究底,不放一字一句,但事后心里何嘗不暗自嘀咕:這短短一篇東西里面真有那么多微言大義嗎?
我以后日益相信,經典作品的所謂“深刻意義”實在未必都是經典作家的本意,而多是后來的人一代一代自己“讀出來”的。作品的年代愈久遠,釋家愈多,作品的“意思”也變得愈多,所謂變本者加厲,踵事者增華是也。再后來的讀者其實無法繞過這些好事的釋家,已經不大可能直面經典作家本人。芝加哥大學社會思想委員會因此要求讀經典時不得參考二手解釋書籍,但我后來很是懷疑這根本就是自欺欺人,因為蒙師們授課,本身就已經是解釋,更何況專攻古希臘文、古希伯來文的學生畢竟少而又少,大多數人都是通過英譯本讀經典,這譯本當然已經是解釋。社會思想委員會因此又有明文規定,不攻希臘文者讀柏拉圖至少要同時用2個譯本,用4個更好。但這2個譯本或4個譯本之異,不是解釋之異又是什么?
讀經典,因此其實是“泡”在那層層疊疊的各家詮釋中。泡得愈久,就愈是搖頭晃腦,覺得經典真經典也,絕對是一字不可易得。朱光潛從前因此說,《詩經》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4句,要是翻譯成白話文的“從前我去時,楊柳還在春風中搖曳;現在我回來,已是雨雪天氣了”,只能是全然不知所謂,因為“譯文把原文纏綿悱惻、感慨不盡的神情失去了”。換言之,那搖頭晃腦的味道出不來了。
不知是否針對朱光潛,魯迅曾有點挖苦地說,要是古人從前沒有寫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現在的詩人想用這意思做一篇白話詩,他該怎么作呢?不就是“漂亮的好小姐呀,是少爺的好一對兒”?不過這詩肯定要被編輯塞進字紙簍,而“關關雎鳩”因為“它是《詩經》里的頭一篇,所以嚇得我們磕頭佩服”。
經典一說穿大概多半意思簡單。清人陳皋謨《笑倒》中說經典“直解”的笑話,舉“填然鼓之,兵刃既接,棄甲曳兵而走”3句,“直解”就是“咚、咚、咚!殺、殺、殺!跑、跑、跑!”
(摘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將錯就錯(刪訂版)》 ?作者:甘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