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更斯的分居聲明

查爾斯·狄更斯（1812—1870），英國作家。主要作品有《大衛·科波菲爾》《匹克威克外傳》《霧都孤兒》《老古玩店》《艱難時世》《我們共同的朋友》《雙城記》等。1858年夏天，46歲的狄更斯已經出版了好幾部暢銷小說，正如日中天，但也有傳言說他不忠于婚姻。有的說他跟妻妹眉目傳情，有的說他跟女演員朝云暮雨，這位女演員才19歲，跟他二女兒凱蒂一樣大。狄更斯不僅否認感情出軌，還頭腦發熱，公開宣布與妻子分居。

6月10日星期四，狄更斯舉辦了朗讀會，講8歲的保羅·董貝去世的故事，后來成了深受各地觀眾喜愛的節目。第二天，狄更斯對友人丹尼爾·麥克利茲說：“昨晚，在圣馬丁堂，哭聲和喝彩聲響成了一片。我講了小董貝短暫的一生。以前從沒見這么多人同聲相應，也沒見任何事能讓這么多人如此激動。”

狄更斯格外看重這次朗讀，希望觀眾能夠滿意。他正在和妻子凱瑟琳商議分居，作為公眾人物，這件事必然會引起關注。他想把影響降到最低，但最終沒能成功。他剛寫了一份分居聲明，交給了《泰晤士報》的主編約翰·德萊恩，6月7日星期一見報，6月12日星期六又刊登在了《家常話》上。各地報刊紛紛轉載，很多人讀后都發表了評論。日報、周報、晚報、半月刊、月刊和“一便士一份的

報紙”也都歡欣雀躍，品頭論足。最令狄更斯頭疼的是那些擅長毀謗謾罵的“一便士一份的報紙”。

狄更斯在這份分居聲明中寫道：

23年前，我和大家建立了現在這種關系，一直將心比心，坦誠相待。永遠不戲弄大家，不欺騙大家，這是我的責任。

很多人關注我，經常會有些不實的傳言和不負責任的說法。有時我也生氣，甚至傷心，但我一直忍著，名望和成功的光芒必然會有陰影相伴。

多年來，我一直堅守這個原則。現在，我要破一次例。這是第一次，我相信也是最后一次。我要在自己辦的雜志上講述自己的私生活，懇請各位兄弟，幫我傳播。

我的家庭出了點問題，已經很長時間了，但我不想多說，因為這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私事，最近也已經解決，沒有引發任何怒氣和怨言。

但有人卻在散布關于這件私事的謠言，要么是沒安好心，要么是愚昧無知，要么是無心插柳，要么3種情況都有。這些謠言嚴重不實，極端荒謬，也極其殘忍，不僅傷害了我，也殃及一些無辜之人，其中有我至親至愛的人，也有與我素不相識的人（如果真有其人的話）。這些謠言就像污濁的空氣，四處擴散，我甚至懷疑1000個讀者里面能不能有一個會仔細讀讀我要說的真相。

只要了解我，知道我的秉性，用不著我簽字畫押，就知道我絕不是謠言里說的那種人。那些謠言自相矛盾，破綻百出。但畢竟很多人只是讀過我的作品，并不了解我本人。如果我不用這種非常的方式講出真相，以正視聽，他們可能會心生疑慮。那是我無法忍受的。

因此，我以我和我妻子的名義，在此鄭重宣布，近期我所見到的有關這件家事的所有傳言，都嚴重不實。在這份聲明發布之后，如果還有人繼續散播這些謠言，那就像在天國和人間做偽證的人一樣，居心不良，無恥下流。

《泰晤士報》的主編鼓勵狄更斯大膽發表，狄更斯的朋友則勸他不要發表，但狄更斯還是走上了歧途。他知道這些流言說他跟女演員埃倫和妻妹喬治娜關系曖昧，便急于澄清自己，決定向廣大讀者求助。他一方面說自己是公眾人物，另一方面卻又說自己的私生活與他人無關，這本身就自相矛盾。更何況，他還是主動要談自己的私生活，別人想不關注都不行。他說那些謠言“嚴重不實”“荒謬”“殘忍”，卻又不透露這些謠言的內容;他神秘兮兮地提到“一些無辜之人”，說里面有他認識的，也有杜撰出來的，卻又不說都有誰，又是誰杜撰的。結果，那些不了解內情的讀者，也就是他的親朋好友、倫敦記者和俱樂部以外的人，反倒被勾起了興趣，想知道謠言都是怎么說的、無辜的人都有哪些。他明明很不誠實，卻堅持說自己很誠實。不過，他說“無法忍受”哪怕一個讀者對他的人品產生懷疑，這倒是實話。

6月7日之后，很多報紙都像《泰晤士報》那樣，只刊登狄更斯的聲明，不做評論。有些報紙對狄更斯表示了同情。6月8日，《圣詹姆斯紀事報》說，“我們支持他這個感人的官方聲明”，“足以證明他清白無辜”。《年代》也同情狄更斯，但認為他不該把個人的私事拿到大庭廣眾之下來說。該報還暗示說，它作為消息靈通的首都媒體，自然知道那些謠言是怎么回事，并認為狄更斯高估了自己：

據我們了解，這件事并不像狄更斯先生說的那樣盡人皆知：就是喜歡他作品的人，聽說這件事的也不足1%。但由于知情者大都是狄更斯先生文學圈里的人，他就誤以為很多人都知道了這件事，很遺憾，狄更斯先生犯了井底之蛙常犯的錯誤，以為自己很重要，以為大眾都很關心他的行蹤、活動和家事。

這還不算什么，有兩份黃色小報對狄更斯更不客氣。一個是《宮廷活動公報》，從報名就能看出，它關注的是聲色犬馬;另一個是《雷諾茲報》。兩份報紙把狄更斯沒說的內容都說了出來。6月12日星期六，《宮廷活動公報》說，“正在瘋傳的這件事”，說白了，就是狄更斯夫人從家里搬了出去，因為“那位才華橫溢的紳士喜歡的不是她，而是她妹妹”。該報說狄更斯“很有希望在新離婚法院大放異彩，只是，對他的桂冠沒有任何好處”。《雷諾茲報》也不甘示弱，在6月13日星期日說，狄更斯在聲明中說的那些謠言，“的確在文藝界廣為流傳，大家也都相信那是真的”。該報故作正經地說：

我們相信，這些事確如他所說，都是謠言。最近，一位女性親戚，還有一位年輕的職業女士，都跟狄更斯先生的大名緊密相連。有人一直認為這位小說大師在道德、節操和生活作風上都堪稱楷模，現在也不免起了疑心，感到震驚，狄更斯先生肯定是聽了什么人的餿主意。其實，他更應該韜光養晦，靜待“謠言”自生自滅。要么，就把事情說清楚，別像上封信（即《家常話》上刊登的分居聲明）那樣，遮遮掩掩，矯揉造作。

狄更斯讓《家常話》的同事威爾斯去問律師烏弗里，“是否可以起訴”《宮廷活動公報》，可能的話，把《雷諾茲報》也一起告了。最后，還是理智占據了上風，狄更斯放棄了這個念頭。

狄更斯最終還是熬了過來。流言主要是在倫敦文學圈里傳播。狄更斯的朋友卡萊爾雖然也談了這件事，但目的是澄清謠言。

1858年6月2日，狄更斯還沒在《泰晤士報》發表分居聲明，卡萊爾就給美國作家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寫信說：“報上很快就會有狄更斯‘與妻子分居之類的消息，我覺得，分居和律師協議是真的，其他的都是胡說八道。他們夫妻都沒有違法或不檢點的行為，只是這么多年來一直不幸福，最后決定不再煎熬了。”卡萊爾在狄更斯宣布分居的前一周就知道了消息，但還不是最早的，愛德華·萊曼·布蘭查德比他還早一周。5月26日星期三，這位著名的滑稽諷刺劇和童話劇作家就在日記中寫道：“聽說查爾斯·狄更斯上周六和他妻子分居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和卡萊爾一樣，認為狄更斯說的是真話。6月初，美國作家薩克雷跟母親說了狄更斯的事，為凱瑟琳打抱不平：這位9個孩子的母親，“做了22年的主婦”，沒犯什么錯，“卻要被掃地出門”！女作家瑪麗安·埃文斯和劉易斯聽說這件事時，還在德國慕尼黑度假。他們很清楚，如果私生活有悖正統或常規，將會受到怎樣的傷害，引起怎樣的流言蜚語。劉易斯只是在6月14日的日記中說，晚餐后拜訪了著名化學家李比希，“談到了狄更斯公開與妻子分居，唏噓不已。這件事不僅在英國傳開了，在德國也是沸沸揚揚”。

狄更斯還在忙著每周四晚上的朗讀會，但已經準備逃離倫敦。酷熱難以忍受，流言也讓他如坐針氈。6月4日，凱瑟琳在分居協議上簽了字，準備和查利搬到攝政公園附近的格洛斯特新月街。此后，狄更斯大多數時間都住在倫敦的《家常話》報社和肯特郡的蓋茨山莊。一家人住了將近十年的塔維斯托克寓所，連同那座私人小劇場，也隨著家庭破裂不久后轉手他人。

（摘自東方出版社《大惡臭：1858倫敦酷夏》 ?作者：[英]羅斯瑪麗·阿什頓 ? 譯者：喬修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