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看那樣子,熬不過三天,說倒便要倒下了......”
1960年7月初,一個上午,江蘇無錫上壩村東頭,兩雙眼睛瞄著數十米外正在晾曬衣服的一位年輕女子,兩位老太在小河邊樹蔭下說著悄悄話。
女子名叫朱珊鳳,30歲,她男人去數十里外的水庫挑土方了。男人不在家,剛生下第四個兒子的她,第二天便不得不下地做家務。
沒有一絲風,太陽毒得很。連續多日沒下雨,樹葉都卷了。鄰居的低聲嘀咕,朱珊鳳早已聽到。她邊抖開剛洗的衣服晾曬在竹竿上,邊笑著迎向她們,算是打過招呼。她低矮的身子浮腫得又粗又大,頭已如銅盆無異,臉頰泛著光亮,雙眼腫成一條細縫。
周圍的人都知道朱珊鳳要餓死了。生產隊長不好意思說穿,又怕她死了沒人料理后事,便上門來半是提醒半是征詢她的意見:“朱珊鳳啊,要不讓你男人回來一趟,至少照應你一下?”大概朱珊鳳腦子已麻木得不行了,明白不過來隊長的話,她笑著向隊長連聲打著招呼:“不用不用,讓孩子他爹在工地多掙工分就好。謝謝隊長好意,謝謝了!”
隊里每天按人頭分米,出工的每人每天4兩,其余的只有2兩,朱珊鳳家里大小5張嘴,一天才分12兩米,塞牙縫都不夠,她身子已餓垮了,還不是等死?
可隊長不知道,就在兩天前的夜里,朱珊鳳在舟山群島當兵的弟弟,在接到母親要他搭救姐姐一家性命的信件后,趕了20多里山路為她挑來60斤麩皮,送來10斤全國糧票和5元現金。這些錢、糧票都是弟弟的戰友們聞知消息后支持的。
5年過去,在弟弟的幫襯下,朱珊鳳一大家子熬過了饑荒。她的男人肯吃苦,早出晚歸開荒種地,南瓜山芋都能塞飽全家人的肚子,朱珊鳳還又添了一個女兒,這是個7口人的大家庭了。
一天午飯時分,一家人剛端起飯碗,村西的貧農代表嚴小紅帶著人闖了進來,將朱珊鳳的男人雙手反剪,捆綁得結結實實地押了出去。朱珊鳳淚流滿面,無助地看著發生的一切。嚴小紅丟下一句話:“唉,鄉里鄉親的,誰愿做這得罪人的事?可誰叫你男人以前被抓過壯丁,當了兩年‘和平軍?你和兩個兒子準備門板,斗爭會結束,好把他抬回來……”
當天晚上,朱珊鳳用兒子們挖來的茶樹根及樟樹根合煮了溫開水,為男人擦著傷口。她的男人因家里窮,37歲才成家,現已54歲,營養不良,加之勞累過度,一天惡斗下來,早已如一攤爛泥巴倒下了。看著男人渾身上下被捆綁、踢打的青紫傷痕,朱珊鳳心痛得不行,含著淚,用毛巾一遍又一遍捂著傷處。
過了半個月,嚴小紅又帶著民兵來綁人去開斗爭會,看到男人臨出大門回頭用絕望的眼神看著自己時,朱珊鳳眼前一黑,身子一軟,栽倒在地。嚴小紅慌了,只見朱珊鳳雙眼緊閉,口吐白沫,與死人無異。她的男人包括子女們一齊哭喊起來,鄰居紛紛過來,把朱珊鳳家的大門都堵住了。嚴小紅怕了:“罷了罷了!放了你男人。”
朱珊鳳的男人知道,是自己的女人救了他的命,是村民們可憐這個女人。
三年后,歡送應征青年光榮入伍的鑼鼓聲響了一天。入夜,朱珊鳳剛洗好一家人的衣服,準備正上床休息,就聽后房一陣低沉的低語聲:“弟啊,憑咱兄弟倆能當不了兵?可攤上了這樣的父親,體檢都輪不上!”
前后房中間僅隔著一道兩米多高的土墻,黑暗中,朱珊鳳知道男人全都聽清了,不斷翻著身子,一夜沒睡。
第二天吃早飯,沒人說話。兄妹五人全住在后房,大哥二哥沒當上兵,心情不好,三個弟妹一清二楚,都不敢吱聲。
午飯后要出工時,老三與老二嘀咕起來:“娘怎么啦?她可還沒吃中飯吶!怎會有力氣下田干活?”
老二蒙了:“娘啊,你飯都沒吃,咋有力氣呢?”
朱珊鳳沒吱聲,扛著鋤頭下田了。
晚上,全家人看著忙這忙那就是不吃不喝不說話的朱珊鳳,都慌了。男人勸她:“可不能怪孩子們,他們的前途的確是我毀了的啊。”她不言不語,依然用力搓洗衣服,大滴的淚水落進洗衣盆中。大兒子明白了,一下跪在她面前:“娘啊,是我不好。娘,你要吃東西,沒有娘,還有家嗎?”
朱珊鳳停下洗衣的手朝他開口:“那沒有你爸呢?你們不向你爸賠不是,不寬你爸的心,兒子們吶,咱就沒家了啊。”
兒女們聽著朱珊鳳的嗚咽訴說,不由分說,齊刷刷地跪向了他們的父親。
轉眼間,1996年的年關,朱珊鳳的四兒一女都成了家。差點餓死了的老四,先是當上了村主任,后又去蘇北創業。那天,他坐著司機開的新車,手持大哥大,帶著妻兒回小村看她來了。
“娘啊,父親走了一年多,叫您和我們一起生活您又不樂意,今天我們把年貨置辦好為您送來了,再留一萬元現金,給您為孫兒孫女包壓歲錢、平時買菜零用。”四兒把錢放在桌上,關照著母親。
朱珊鳳摟著10歲的小孫子,只是微笑,過了半天,才說:“你們知道,這好日子可是村鄰們多年的關照才有的啊!評工分不扣娘的分,分口糧分柴草一視同仁,以前開斗爭會時也保著你們父親。村上70歲以上的老人也就18個人,你難得回來,給每個人送500元去,我就心滿意足,就能睡安穩覺了。”
聽著她幾乎乞求的話,四兒說:“娘啊,我聽您的,保證給村上長輩每人送去500元。年初一,我們上門拜年送紅包!”
2011年初, 朱珊鳳81歲,尿毒癥。她從來沒有因病痛哼過一聲。難受時只是低著頭,牙齒咬得咯咯響。女兒問她:“娘啊,您難受么?怎么就聽不到您哼一聲呢?”
她輕聲答道:“你們都是孝順孩子,白天要工作,晚上還要陪我,叫喚了還不讓你們心痛?痛么,娘忍一下就好。”女兒聽著,淚如雨下。
那天,她把小兒子叫到床前:“別瞞娘了。娘走,一點不怕,你爸在山上等我16年了。臨走了,我還要再交代你一次,村子里健在的老兄弟姐妹,你可要繼續關照啊,現在鈔票也不那么值錢了,每人再加一些,總共只有那么幾個人了。”
四兒淚如泉涌,只顧點頭。
她走得寧靜。晚上8點多,當她的一陣咳嗽引得兒女們一齊擁上為她捶背、按摩時,她就在瞬間微笑著合上了眼睛。她是在滿足中走的,似乎只是入睡,似乎要去陪伴她的男人了,她止不住滿心喜悅。
我的娘啊,四兒順法在這里祝您和父親在天堂安好。
王順法: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鐘山》等期刊。發表長篇小說《揚州在北》《天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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