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 琛
清代碑學的出現,無論是在書法技法層面,還是在書法審美觀念等美學層面,都打破了帖學獨尊的局面,形成了碑學傳統,影響深遠。繼阮元首倡“南帖北碑”之后,包世臣在其理論著作《藝舟雙楫》中對碑派書法作了較完整的論述,從技法到審美完善了碑派理論體系。他所提及的“筆筆斷”,也被后學者理解為碑派書法中最典型的用筆特征。
包世臣在其《藝舟雙楫·述書上》中寫道“丙子秋,晤武進朱昂之立青,其言曰:‘作書需筆筆斷而后起,吾子書環轉處頗無斷勢’”。在這里,包氏轉述了朱立青提出的兩種相反的書寫方法(或筆法),一是“筆筆斷而后起”,一是“環轉處頗無斷勢”。那么在包氏的理論中,“筆筆斷而后起”說的是不是碑派書法中最典型的用筆特征?如果不是,那代表的會是什么?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理解。
其一,從包氏的學書歷程來看,他“初涉二王以唐宋為師法對象,然后再上追北碑,最后再回歸二王書風”,處在書法發展從“以碑破帖”向“以碑為宗”轉變的歷史節點上,我們可窺見其思想中所具有的雙重性。如金丹教授在《包世臣書學研究》中提道:“他的思想迫不及待地跨進新的陣營,而他的身體還有一半留在舊傳統的堡壘里面。而在書學思想中也同樣反映出這樣的改良意識,他一方面向往改革,倡導北碑,一方面對王羲之和帖學的崇尚仍然揮之不去?!卑莱紝W帖出身,后改學碑,用寫碑的手法來改寫帖,在其書學思想中始終對帖學有一顆向往之心,所以他始終沒把碑和帖隔離開來,而是力圖將兩者相互貫通。因而,“筆筆斷而后起”的用筆方法也應當通用于碑和帖。
其二,包氏在《藝舟雙輯·述書上》中談到書用“側筆”取“側勢”問題時,轉述黃小仲語曰:“余學漢分而悟其法,以觀晉、唐真行,無不合者……”黃氏又云:“唐以前書,皆始艮終乾;南宋以后書,皆始巽終坤。”包氏自稱領悟此語并改習此法,這是他從書法史的角度來思考用筆的。所謂“始艮終乾”,是指逆入平出的起筆書寫方式;若是每一筆畫都以此種方法書寫,其實就是“筆筆斷而后起”了。說漢代八分書就有此法,晉、唐真書、行書也用此法書寫,無非是說“筆筆斷”乃是承傳有序、適用于各種書體的古法。
從這兩方面來看,包氏所提出的“筆筆斷而后起”理論,并不是碑派書法典型的用筆特征,而是書法用筆的一般規律,是宋代以后逐漸被遺忘的古法。
中國書法源遠流長,在其連續發展的過程中,內部會發生局部的斷裂;而每經過一次斷裂,書法傳統都會推陳出新,進入到一個新的歷史階段,而書法傳統的連續性則貫穿在它連續不斷的內部斷裂之中。同樣,“筆筆斷而后起”這一書法用筆的一般規律也遵循這一邏輯,即從古到今的書法其實都遵循著“筆筆斷而后起”的用筆規律,只不過在各個階段有不同的表現而已。
由文字使用場合與方式決定,傳統書法始終存在著楷體文字與草體文字兩大系統,上古時期的書法,今人所能見到的最早階段的楷體文字是金文,是篆體的楷書,由各種直線和弧線筆畫拼接而成,沒有嚴格的筆順,其書寫方法是最為典型的“筆筆斷而后起”。而當時的草體形態為甲骨文,其書寫方法也是“筆筆斷”。上古草體書寫“筆筆斷”的原因,一是由甲骨文本身的性質所決定,甲骨文是書寫加刻契的文字,刻在獸骨和龜甲上,刻弧線不方便,所以即使寫出了弧線和筆畫之間的連帶,也會改刻成直線。二是當時的“毛筆不好”,制筆工藝還不成熟,直到戰國晚期制筆工藝才趨于成熟,史料所載崔豹《古今注》云:“牛亨問曰:‘古有書契已來,便因有筆。世稱蒙恬造筆何也?’答曰:‘自蒙恬始作秦筆耳。以柘木為管,以鹿毛為柱,羊毛為皮,所謂鹿毫。非兔毫竹管也,非謂古筆也。’”從出土的毛筆來看,只有戰國晚期湖北云夢睡虎地第十一號秦墓出土的三支毛筆接近這一工藝??梢韵胂螅诖酥暗拿P在書寫過程中很難作連帶處理,只能通過簡省筆畫來達到草體的效果,而不能用連帶筆畫的形式達成草體。由此可見,不僅殷商甲骨文“筆筆斷”,直至春秋戰國時代書寫于簡帛上的篆體草書也只能是“筆筆斷”。即“筆筆斷而后起”是上古時期書法用筆的一般規律。
隨著毛筆逐漸改良,戰國晚期的簡書和盟書中出現了筆畫的連帶,在草體文字的系統里有了這種逐漸可以牽連的筆畫,即后人所說的“隸變”,但是這個時期用筆的牽連為一兩個筆畫之間的組合而不是整體的連帶,用今天的眼光來看那時的草體特點還是“筆筆斷”。秦統一后所推行的小篆是楷書形態,延續著前代的規矩,采取的也是一種由直線與弧線組成字形的“筆筆斷而后起”的書寫方式。當時的草體形態秦隸,是對戰國晚期篆體草書的規范化,其連筆表現得也不是很明顯,帶有濃厚的“筆筆斷”的舊痕跡。總的來說,篆體文字階段草體形態主要還是通過減省筆畫來達到書寫簡便,而不是單純通過連帶筆畫來達到這一效果。
緊隨其后的漢代隸體楷書,也就是所謂“八分書”,由篆體草書文字秦隸演變而來,草體文字要變成官方規范和嚴肅的文字,必須有一個楷化的過程,將草體文字中的連帶省略加以規范、修飾,所以漢隸的八分書(即包世臣所說的“漢分”)又強調了“筆筆斷而后起”的用筆方法。漢代隸體的草書叫章草,它是在秦隸的基礎上繼續草化而形成的一種書體,即庾肩吾《書品》中所說的“解散隸法,用以赴急”,這時的草體文字不僅要減省筆畫,而且同時需要筆畫之間的連帶書寫。但在研究章草的人看來,它寫起來有點像楷書,其一,作為較原始的草體文字,其簡便的根基主要還是減省筆畫,筆畫連帶書寫并沒有今草那么多;其二,為了便于識讀,章草不僅單字內部的筆畫與筆畫之間斷多于連,而且每一個字都是回抱的勢態,形成一個個獨立的體系,字字獨立寫起來有點像楷書;其三,章草是隸體草書的規范化,如皇象的《急就章》,在當時具有草體書寫的示范作用,需要趨向楷書。所以,章草在總體上還是呈現出一種“筆筆斷”的狀態。
這一情況直到今草的出現才有所改變。今草從何而來?今草的形成發展有兩條路線:一是草藁書,在章草的基礎上將其內部的筆畫全部連在一起,書寫速度越來越快,但是字和字之間的連帶還是比較少。在筆畫和筆畫連起來之后,就會形成一種書寫慣性,這個慣性就會使毛筆往下走,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縱引”之勢,如衛瓘《頓首州民帖》就是這么個形態。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也有記載:“(衛)覬子瓘字伯玉,為晉太保。采張芝法,以覬法參之,更為草藁。草藁是相聞書也。”隨后的小草就是從這種字體上發展而來,越來越講究在單字內部筆畫之間的連帶性;其二就是傳說中張芝的“一筆草”,這是他的一種嘗試,不僅將單字內部的筆畫全部連在一起,而且將上下字也全部連在一起。這兩個路線共同造就了今草。早期今草在單字當中為了將筆畫連帶起來,把每一個筆畫的起收處寫成轉折,用折筆的方法將斷開的筆畫連起來,同時,通過強化筆畫起收處的轉折動作,在連續轉折的過程中將一個個筆畫切割清楚。這一情況在后來王羲之尺牘、《萬歲通天帖》以及《閣帖》中都有所體現。所以,米芾說“草書若不入晉人格,徒成下品”。而朱立青批評包世臣“環轉處頗無斷勢”,就是指晉人草體,雖說是在追求筆畫之間的連帶,但實際上還是含有斷的意思。漢魏時期鐘繇創立的真體楷書,是從隸體行草書中發展而來的,先天帶有行草書筆畫之間的連貫性,即所謂“元常不草而使轉縱橫”;但作為楷書,鐘繇努力以“筆筆斷而后起”的方法使隸體行草書楷化,講究的還是斷。嗣后,王羲之將鐘繇楷書進一步楷化,雖然保留著連貫的筆勢與一些連帶的用筆,但也在確保每一個筆畫的斷意。而北朝書家則把鍾繇楷書徹底推向了“筆筆斷而后起”。
到了唐代,楷書是在繼承北朝傳統的基礎上學習南方二王一系的書風,自此開始,書法即基于“筆筆斷”的古法而加上了一些“筆筆連”的修飾;行草書努力學習二王,在“筆筆連”當中講究斷勢,由此發展成了以王羲之為核心的經典帖學譜系。所以,包世臣認為唐代以前的書法都采用“筆筆斷而后起”的筆法。
宋代以來,書家自認為屬于晉唐一系,但更多著眼于“筆筆連”,大多犯了與包氏同樣的重“環轉”而忽略“斷勢”的錯誤,缺少了唐以前“古質”的秉性。所以,包世臣提出的“筆筆斷而后起”的觀念,就是要矯正片面追求“今妍”而越來越缺少骨力的時弊,值得當今學書者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