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浙江《教學月刊》雜志的公眾號刊出一篇2020年浙江高考的滿分作文《生活在樹上》。該文一經曝光,就引發大量討論,不少人認為其通篇“不知所云”,還有哲學專業的內行,指出該同學引用海德格爾、尼采、卡爾維諾、麥金泰爾、維特根斯坦的錯誤;但也有支持的觀點認為,該篇作文恰恰跳出了高考作文的常規要求,是一種基于深厚文字功底的反叛勇氣和個性表達。
文字審美本就具有高度主觀性,個體的知識背景、學術涵養,決定了看待和解讀一篇文章的方式。而無論是寫作還是閱讀,找到適合自己的,就是最好的。
2020年高考浙江卷作文題: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坐標,也有對未來的美好期望。家庭可能對我們有不同的預期,社會也可能會賦予我們別樣的角色。在不斷變化的現實生活中,個人與家庭、社會之間的落差或錯位難免會產生。對此,你有怎樣的體驗與思考?寫一篇文章,談談自己的看法。
文/浙江某考生
現代社會以海德格爾的一句“一切實踐傳統都已經瓦解完了”為嚆矢。濫觴于家庭與社會傳統的期望正失去它們的借鑒意義。但面對看似無垠的未來天空,我想循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的生活好過過早地振翮。
我們懷揣熱忱的靈魂天然被賦予對超越性的追求,不屑于古舊坐標的約束,鐘情于別處的芬芳。但當這種期望流于對過去觀念不假思索的批判,乃至走向虛無與達達主義時,便值得警惕了。與秩序的落差、錯位向來不能為越矩的行為張本。而縱然我們已有翔實的藍圖,仍不能自持已在浪潮之巔立下了自己的沉錨。
“我的生活故事始終內嵌在那些我由之獲得自身身份共同體的故事之中。”麥金泰爾之言可謂切中了肯綮。人的社會性是不可祓除的,而我們欲上青云也無時無刻不在因風借力。社會與家庭暫且被我們把握為一個薄脊的符號客體,一定程度上是因為我們尚缺乏體驗與閱歷去支撐自己的認知。而這種偏見的傲慢更遠在知性的傲慢之上。
在孜孜矻矻以求生活意義的道路上,對自己的期望本就是在與家庭與社會對接中塑型的動態過程。而我們的底料便是對不同生活方式、不同角色的覺感與體認。生活在樹上的柯希莫為強盜送書,興修水利,又維系自己的愛情。他的生活觀念是厚實的,也是實踐的。倘若我們在對過往借韋伯之言“祓魅”后,又對不斷膨脹的自我進行“賦魅”,那么在丟失外界預期的同時,未嘗也不是丟了自我。
毫無疑問,從家庭與社會角度一覘的自我有偏狹過時的成分。但我們所應摒棄的不是對此的批判,而是其批判的廉價,其對批判投誠中的反智傾向。在尼采的觀念中,如果在成為獅子與孩子之前,略去了像駱駝一樣背負前人遺產的過程,那其“永遠重復”洵不能成立。何況當礦工詩人陳年喜順從編輯的意愿,選擇寫迎合讀者的都市小說,將他十六年的地底生涯降格為橋段素材時,我們沒資格斥之以媚俗。
藍圖上的落差終歸只是理念上的區分,在實踐場域的分野也未必明晰。譬如,當我們追尋心之所向時,在途中涉足權力的玉墀,這究竟是伴隨著期望的泯滅還是期望的達成?在我們塑造生活的同時,生活也在澆鑄我們。既不可否認原生的家庭性與社會性,又承認自己的圖景有輕狂的失真,不妨讓體驗走在言語之前。用不被禁錮的頭腦去體味切斯瓦夫·米沃什的大海與風帆,并效維特根斯坦之言,對無法言說之事保持沉默。
用在樹上的生活方式體現個體的超越性,保持婞直卻又不拘泥于所謂“遺世獨立”的單向度形象。這便是卡爾維諾為我們提供的理想期望范式。生活在樹上——始終熱愛大地——升上天空。

文/熊丙奇
據稱,有老師點評這篇《生活在樹上》:“老到和晦澀同在,思維的深刻與穩當俱備。”有人說這篇滿分作文好,有人說“辭不配位”,還有人擔心給這種作文滿分,會誘導學生模仿,用晦澀和生僻字“裝高深”“博高分”。
拋開該作文泄露問題,規范地公布滿分作文,以及閱卷老師對作文的點評,可以讓學校老師、學生和公眾更了解作文評卷標準。這也是多年來各省教育考試部門一直堅持的做法。但是,作文閱卷到底是專業事務,會有專業的閱卷標準,而公眾對滿分作文的關注,則并非都堅持專業標準,因此,滿分作文在公布后,引發爭議是十分正常的。
語文作文屬于主觀題,為防止閱卷偏差,通常會有兩人評閱,如果評閱分數差不多,取平均分,如果兩次評閱分數相差較大(如超過五六分),則會再請第三人評閱,最終由作文審查組判分。這篇“滿分作文”,第一位閱卷老師只給了39分,后一位老師給了55分,因此再請第三人評分,第三人給的也是55分的高分,最終,作文審查組判為滿分。由閱卷流程來看,給這篇作文滿分是十分謹慎的。
近年來,我國高考作文普遍出材料作文,其目的是考查學生的思辨能力和表達能力,浙江的高考作文也是如此。但從考生的高考作文表現看,不少考生還按照應試作文的套路去寫材料作文,這和材料作文給學生的思辨、表達空間還不夠大,以及有不少考生還是想著怎么寫出閱卷老師喜歡的作文有關,于是不少考生的材料作文還是“宿構”“套題”。事實上,好的材料作文,反對“千篇一律”,要求考生表達自己的個性化觀念,進行個性化寫作。好的材料作文,應該有鮮明的觀念、嚴密的邏輯,以及優美的文字表達。
這篇材料作文之所以能得滿分,或許主要在于其思辨性,雖然有人質疑其所用的生僻字并不必要,但也可以說是個性化表達。給其滿分,并不是鼓勵其他學生也效仿這種做法,而是尊重、倡導個性化表達。這給學生傳遞的信息是,寫材料作文,不要采取某一套路——模仿他人是很難寫出出彩的文章的——而是要寫出個性。這可以真正發揮材料作文促進學生進行獨立思考、自由表達的作用。
就此而言,筆者也不擔心其他學生會模仿這種方式,就如2001年江蘇一名考生的作文《赤兔之死》得滿分,當時也有人擔心會不會有學生模仿,進行文言文寫作。后來的事實表明,這“過慮”了,沒有深厚的文字功底,是很難進行這樣的操作的。《生活在樹上》這篇作文,就屬于這名學生有自己思想的個性化表達,而且他閱讀的廣度和深度,許多大學人文學科的老師也未必有,其他學生要模仿,更是難上加難。這就是這篇文章的價值。
(摘自2020年8月4日《成都商報》,小黑孩圖)

文/王路
看了這篇高考作文,如果我是閱卷老師,大概不會給39分,可能給42分吧。這個學生不算笨,給39分是公允的,給再高恐怕要害了學生,因為把他往錯誤的方向引導了。
我們看看他第一段怎么寫的:“現代社會以海德格爾的一句‘一切實踐傳統都已經瓦解完了為嚆矢。濫觴于家庭與社會傳統的期望正失去它們的借鑒意義。但面對看似無垠的未來天空,我想循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的生活好過過早地振翮。”
就問一句,你知道這篇文章想寫啥嗎?反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個學生自己,就屬于他說的“過早振翮”那種,這不太好,容易折翼。
判斷文章是否基本過關,有一個簡單標準:捂住標題和題目,把正文看完,你來取個標題,看看是不是正好能對上試卷出的題目。恐怕十之八九的人看完這篇全文也猜不出作文題是啥。這樣的文章干嗎還讓“人”寫呢?AI寫就可以。讓AI寫這種文章,一秒鐘能生成一大堆。我們認得幾個字,是為了從字里看出有血有肉的人,看出“真情實感”,而不是為了看戴了面具、美瞳,又加了重重濾鏡的假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