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畫人本吃

1077年4月末的一天,徐州府廨內新官上任。大名鼎鼎的蘇軾來了。
6年前,因反對王安石變法而屢遭新黨攻訐的他自請外放。原以為可以躲過俗事紛爭,結果反而墮入更加繁雜的公務之中。
回顧他曾到任的治所,杭州風景醉人,卻是最早試行新法的陣地;密州遠離喧囂,卻有蝗蟲和盜賊猖獗。如今來到山清水秀、政事清明的徐州,似乎終于可以喘一口氣。
“彭城(徐州古稱)嘉山水,魚蟹侔江湖,爭訟寂然,盜賊衰少,聊可藏拙。”在寫給司馬光的信中,蘇軾的心情不可謂不好。
然而世事難料。剛過了兩個月的平靜生活,忽然傳來黃河于澶州(今河南濮陽附近)決口的消息。徐州與澶州雖然相逾數百里,但連日不去的暴雨讓蘇軾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擔憂很快成為現實。8月,滾滾洪流直逼徐州城下。徐州城東、西、北三面都有大山,加上徐州城,形成一個巨大的蓄水池。一旦城墻倒塌或者水位沒過城墻,整座徐州城就將成為水下世界。趁著水位尚淺,蘇軾急忙抽調多名水性出眾者組成水上救援隊,驅舟搜尋難民,一時“得脫者無數”。
數日來,洶涌的洪水始終無法突破修繕一新的城墻。但不利泄洪的地勢使得“蓄水池”的水位持續升高。很快,城外水位已經超出城中平地近2丈。而最矮的東南段城墻在水面之上的部分只剩下3版(約20厘米)。
聽說城墻即將被大水淹沒,城中的富人坐不住了。他們收拾家中細軟,準備從尚未堵塞的南門出逃。人心渙散之際,一向溫文爾雅的蘇軾將他們厲聲喝止:“富民出,民皆動搖,吾誰與守?吾在是,水絕不能敗城!”
蘇軾不允許自己的治下出現一個逃兵,而作為這座城的領袖,他能給予眾人最大的承諾,就是“吾在是,水絕不能敗城”。
這時,城中的老人向蘇軾獻策。約60年前,黃河在滑州(今河南滑縣)決口,暴發了特大洪水。時任知州在城內修筑了兩條防水堤,頗有效用。
蘇軾認為此法可行,決心發動一切人力,在遺址上重建防水堤。為激勵眾人,他親入武衛營,動員禁軍。“河將害城,事急矣。雖禁軍,且為我盡力!”宋朝地方官本沒有調動朝廷禁軍的權限,但看到身上沾滿泥水的蘇軾,禁軍將士為之動容:“太守猶不避涂潦,吾儕小人,當效命!”
于是,民夫5000人,加上城內的兵卒以及禁軍將士,爭分奪秒地修筑防水堤壩。
蘇軾則為了給筑堤軍民拖延時間,下令將數百艘公私船只系攬在城下,減輕洪水對城壁的沖擊。之后他干脆在城上搭建了茅屋,日夜巡視。
9月21日,全長984丈、高1丈、寬2丈的防水堤奇跡般地修筑完成。也正是在這一天,洪水從最矮的東南面城墻涌入城內,卻遇到新修的防水堤,再次被拒之墻外。
就這樣過了半個月。決口處的黃河復入故道,加上大雨已停,下游泛濫的洪水沒有了補給,漸漸退去。長達幾十天的徐州抗洪戰役大獲全勝。蘇軾將這次抗洪的經過記其大略為《獎諭敕記》,而詳細的過程則撰成《熙寧防河錄》,藏于有司,以備后人參考。
徐州洪水退去后,蘇軾等人在毀壞嚴重的東門上修建了一座城樓。取五行中土能克水之意,命工匠以黃土粉刷墻壁,這座城樓也因此得名“黃樓”。
一年后的九月初九,黃樓完工,蘇軾與眾人登樓共度重陽。酒闌興盡之際,蘇軾扶欄遠眺,回想去年在泥雨中揮鍬壘土的自己,當時哪里想到竟還有命看花飲酒。“今夫安于樂者,不知樂之為樂也,必涉于害者而后知之。”
蘇軾總是以一種出人意料的姿勢品味苦樂。開墾東坡的趣味、日啖荔枝的快樂,如果沒有貶謫黃州、沒有流落嶺南,大概都不會那樣甜得令人印象深刻。
有人說上面那句從黃樓上傳下的金句不幸成為蘇軾后半生的讖語。或許你也可以將它看作每個人生活的常態。
(摘自“吃畫人”微信公眾號,洪鐘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