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胡安·何塞·阿雷奧拉

河馬從大自然中退休了,也沒得到個和它大小相配的池塘,于是便沉入了一攤厭煩之中。
它是生物中的權貴,無須鳥類、花朵和羚羊做伴。它覺得無聊至極,便睡在水坑旁,像躺在空酒杯邊的披著巨大披風的醉漢。
它是充了氣的閹牛,夢想在出生的牧場里再吃一次草,幻想自己數噸重的身體在白蓮間恬靜地漂浮。它時不時地動一下,喘口粗氣,但隨后又落入緊張性精神分裂的恍惚呆滯里。如果它打呵欠,巨大丑陋的上頜便會開始思念并吞下那被廢掉的漫長時光。
河馬還能做什么呢?它現在不過是湖沼中的挖泥機、砸夯機,或者歷史的鎮紙。那么一大塊實心的黏土,讓人想雕出一片飛鳥組成的云、一列穿梭于整個森林的老鼠部隊,或是兩三頭中等大小、溫順且可以被接受的野獸。但是不行。河馬什么樣就是什么樣,而且,它們是這樣繁衍生息的:在母河馬有催眠力量的溫柔旁,玫瑰色的小怪獸寶寶正在休息。
最后,要說的只剩下河馬的尾巴了,那是一個可愛的甚至滿懷笑意的細節,仿佛唯一一個能讓人抓住的把柄。短粗的扁扁的尾巴掛著,像門環,又像大鐘的鐘舌。它的邊緣被細細的鬃毛裝飾,仿佛掛在渾圓雄偉的臀部構成的雙門簾上的奢華流蘇。
大羊駝的毛發輕薄柔軟,但它纖細的長發卻被山中剛硬的大風刻成了一綹一綹的,它會在高山上高傲地散步,昂著頎長的脖子,好讓自己的雙眼被遠方的景致填滿,讓自己精致的鼻子吸入更高處的、經過極致過濾后的稀薄空氣。
在一片與海面齊平的熾熱地域中,駱駝貼地而行,仿佛一只石棉做的小舟,四腳緩緩地劃著沙丘的浪,任憑沙漠里的風擊打著實心的駝峰之帆。
為口渴的人,駱駝在它布滿山巖的體內保存著最后一條潮濕的礦脈;為孤獨的人,柔軟的、渾圓的、纖柔的大羊駝模仿著一位幻想中的女士的步態與優雅。
上帝發現自己把最喜歡的樹上的果子掛得太高了,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拉長了長頸鹿的脖子。
作為腦袋飄在空中的四足動物,長頸鹿曾想到達高于自己身體現實的地方,于是它進入了比例失調的王國。得為它們解決一些生理上的問題,不過這些問題更像是工程和機械上的:長十二米的一個神經系統;依靠像深井水泵一樣工作的心臟來抵抗重力法則,從而向上涌去的一股血流;并且,在這樣的高度之上,還有一個能向上伸長的舌頭,可以夠到它的厚嘴唇所及之處再往上二十厘米的地方,像一把鋼銼一樣去啃食新枝。
大量的本領也讓它的奔跑和戀愛變得異常復雜,長頸鹿比誰都更能表演什么是精神錯亂:它在高處尋找別人在地面就能找到的東西。
它最終還是得時不時彎下身子喝普通的水,所以不得不練習反方向的雜技技巧。這時它便和驢子們一樣高了。
它來自時光深處,是最后一個陸上重型機器的樣本,裹在它的帆布套子里。象看起來很雄偉,因為它由純粹的活細胞組成,并且擁有智慧與記憶。在它由物質累積而成的身體中,五種感官像精密儀器一樣運轉,沒有什么能逃脫它們的感知。雖然它們像是直接遺傳了衰老,出生時就光禿禿沒有毛發,但西伯利亞的冰寒還是保留下了一些毛茸茸的特例,并把它們交還給了我們。
我們說說象牙吧。那高貴之物堅硬而單純,象用全身的力量悄悄地把它推出來,仿佛那是思想的血肉表達。象牙從頭部探出,在空白中塑出兩條弧線、兩根粗壯的鐘乳石。
時間堆積。一座千年的細末壘成的小山、一座沙粒之鐘、一片運動中的冰磧: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野牛。
在憤怒地把曠野留給我們之前,動物們進行了最后一次攻擊,一大群野牛鋪開來前進著,仿佛地平線上的沖車。它們中的每一頭都氣勢如山,卻又緊實地結成一體,變換著隊形,像地殼的更變;或是像一場貼地而行的風暴,涌著團團烏云。
人并沒有被那角、蹄與厚唇的波濤卷走,而是埋伏著,射出一箭又一箭,于是一頭又一頭的美洲野牛倒下了。直到某一天,它們只剩下寥寥幾頭時,便躲到了第四紀的最后的牲口圈里。
我們和它們簽訂了我們所擬定的和平協議。戰敗了的粗壯的牛向我們奉上它們反芻類動物的秩序,以及它們全部的肉和奶。我們還為它們加上軛。
那場所有人的勝利為我們留下了獎賞:我們身體中所余的最后力量,便來自野牛。
因此,為了表達崇高的敬意,代表我們所有人的那個原始人在阿爾塔米拉洞穴里借野牛的形象完成了他最好的畫作。
(江一城摘自《動物集》,上海譯文出版社,馬建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