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桓公、管仲、鮑叔，你選擇誰

李任飛

中國傳統(tǒng)文化悠久豐厚，漢語中積累了大量典故，熟練地運用典故，能使我們的表達委婉典雅、意蘊深長。然而，許多人對典故的內(nèi)涵卻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比如，大家都知道“管鮑之交”是形容哥倆好的成語，卻不太分得清它跟“生死之交”“莫逆之交”“情同手足”有什么區(qū)別。其實，它有一層獨特意蘊，就是當一個人羽翼未豐、才華尚未施展的時候，就有人理解、欣賞和支持，這樣的友情才稱得上管鮑之交。管仲曾用貶低自己的方式，贊美過鮑叔牙，他們之間的故事，歷經(jīng)2700余年仍熠熠生輝，還入了今年的高考作文題……

今年高考全國I卷的作文題，是請考生從齊桓公、管仲、鮑叔三個人的故事出發(fā)，寫一篇班級讀書會的發(fā)言稿，談談對哪位“感觸最深”。

作文題中提到的這段故事，發(fā)生在2700年前，大背景是周王朝最初的家天下模式已經(jīng)與諸侯血緣漸遠的現(xiàn)實無法匹配，周天子收到的供奉越來越少，諸侯國間的戰(zhàn)爭越來越多。華夏社會禮崩樂壞，周王根本沒有能力解決這些問題。

大廈將傾，如之奈何？歷史開出的藥方是成立諸侯聯(lián)盟，由盟主來主導天下事務。盟主，就是霸主，那時的“霸”字通“伯”，是褒義詞。齊桓公經(jīng)管仲和鮑叔牙輔佐成為春秋首霸，所承擔的就是這份歷史責任。

齊國政壇“鐵三角”

當時華夏諸侯眾多，齊國又不在中原，為何歷史的重任會落在齊桓公肩上呢？

其一，齊桓公的祖上姜子牙是周文王的軍師、周武王的岳父、周成王的外祖父，也是齊國的開國國君。當年周成王在位時，授予齊國一項特權，“東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無棣，五侯九伯，實得征之”，即由齊國來協(xié)助天朝管束這一片區(qū)域。范圍多大呢？東海和黃河不必解釋，而穆陵和無棣，唐代學者孔穎達認為，穆陵在當時的楚國境內(nèi)，無棣則在孤竹（今河北唐山附近）境內(nèi)。

這段歷史對齊國無疑是擔任盟主的利好。更何況齊國在姜子牙的治理下迅速崛起，雖然身后國運也有起伏，但是到齊桓公這一輩實力仍然相對雄厚。

其二，稱霸需要雄主，齊桓公恰好具備潛質(zhì)。“無小智，惕而有大慮”，他不耍小心眼兒，頭腦警醒，有大格局、大思路，能站在更高的層面看問題，為霸業(yè)放下個人恩怨，接納差點射死自己的管仲。

不過，齊桓公也有一身毛病——貪戀酒色、任性張揚、剛愎自用，他更偏性情一些，也因此可能把事情搞砸。在他繼位的最初幾年，因迷信武力，差點把齊國霸業(yè)徹底毀掉。所以，稱霸這件事兒不能光靠齊桓公，還需要有一位高人輔佐。

管仲，按照《史記正義》中的說法是周文王后裔。身為名門之后，管仲“不羞小節(jié)，而恥功名不顯于天下”。雖然管仲出生時家道中落，但歷史最終給了他施展才華的舞臺。在文王和太公合作400年后，他們的后代再一次聯(lián)手。

管仲冷靜、理性，這些特質(zhì)齊桓公當然能接受；但管仲經(jīng)常給齊桓公潑冷水，這就難免會影響國君的情緒。更麻煩的是，管仲最初輔佐的是齊桓公的二哥公子糾，這就讓管仲和齊桓公（當時的公子小白）直接成為政敵。

能讓性情的齊桓公和高冷的管仲走到一起，還需要一位關鍵人物——鮑叔。

鮑叔，即鮑叔牙，其出身至今是個謎。至于他什么時候與管仲結(jié)交，也沒有明確記載，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的友情堪稱千古佳話。

管仲曾用自嘲的口吻贊美過鮑叔牙。他說自己年輕時生活潦倒，與鮑叔牙一起做生意，常給自己多分一些錢，給鮑叔牙出主意，卻讓經(jīng)營陷入困境；他上戰(zhàn)場打仗畏首畏尾，到官府當差又被趕了出來，最嚴重的是公子糾被殺之后，他“幽囚受辱”，因投奔政敵齊桓公而背上巨大的罵名……然而種種不堪，鮑叔牙都給予充分理解，不但沒有小看管仲，反而在齊桓公面前大力推薦，并甘居其后。為此，管仲嘆息了一聲：“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

這段故事最終演變成一句成語“管鮑之交”。直到現(xiàn)在，安徽省管鮑兩姓之間仍有人堅持不通婚的習俗，因為他們認定管鮑是親兄弟。

從史料上看，在管仲接任國相之后，鮑叔牙并沒有作出具體而顯赫的貢獻。但他身為國君的老師、國相的義兄，所發(fā)揮的作用是不可或缺的。每當兩人意見分歧甚至情緒對立，都需要鮑叔牙的居間調(diào)和。可以說，是鮑叔牙拉起了齊國政壇的“鐵三角”。

“仁德之人”與“罪人”

因為有了“鐵三角”，齊國進入發(fā)展的快車道。國力增強，自然可以承擔更多“國際”義務，稱霸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

公元前679年，齊國會盟諸侯，被公推為盟主，霸業(yè)拉開帷幕；公元前664年，齊國幫助燕國擊退了山戎的侵擾，穩(wěn)固了華夏北方門戶；公元前656年，齊國聯(lián)合多國南下，迫使楚國在召陵與中原諸侯結(jié)盟，承諾向周王進貢，安定了南方局面；公元前651年，齊國召集多國諸侯在葵丘會盟，號召支持周襄王，一定程度上重振了周王朝。

2700年后的高考作文題，要我們談談對三位歷史人物哪位“感觸最深”。其實在這三位當中，歷史上最受關注、評價最為割裂的當數(shù)管仲。

《論語》記載，有人問孔子怎樣看待管仲，孔子評價，“仁德之人”。管仲沒收了伯氏駢邑的家產(chǎn)，伯氏只能過粗茶淡飯的日子，卻直到終老也無怨言。管仲公正執(zhí)法，并讓伯氏內(nèi)心認識到錯誤，是德法兼治的體現(xiàn)，所以是仁德之人。

學生子路卻提出不同意見，認為齊桓公殺了公子糾，同事召忽自殺以殉，管仲卻不自殺，怎么能算仁德之人呢？孔子說：“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他認為因為管仲，大家不再兵戎相見，這就是他的仁德。

子路沒有意見了，另一個學生子貢的問題卻更尖銳：管仲不殉死也就算了，還跑去給齊桓公做國相，這就不能算仁德了吧？孔子的回答異常精彩：“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管仲給齊桓公當國相，稱霸諸侯，匡正天下，老百姓到今天還在享受著他創(chuàng)造的幸福，如果沒有他，我們就會變成披頭散發(fā)、衣襟向左的野蠻人。

綜合起來，孔子的兩段話講了三層意思：管仲維護了華夏秩序，抗擊了外敵侵略，創(chuàng)造了百姓幸福。可見在孔子心中，齊國霸業(yè)主要歸功于管仲。

可同樣是管仲，到了宋代文學家蘇洵那里卻飽受非議。蘇洵、蘇軾、蘇轍父子三人寫過同名文章《管仲論》，蘇洵說：齊國昌盛，不應歸功管仲，而要歸功鮑叔牙；齊國的危局也不能歸罪那幾個小人，而是要歸罪管仲。為什么呢？因為鮑叔牙推薦了管仲，而管仲最后并沒有推薦誰來接任國相。

蘇洵這種邏輯也具有思維的美感，所以很多人發(fā)出過贊嘆。但是，如果再把蘇軾和蘇轍二人的《管仲論》讀完，就會發(fā)現(xiàn)蘇軾全是贊揚，蘇洵全是否定，而蘇轍比較折中。蘇洵的《管仲論》更接近游戲之作，是專門跟兒子們唱反調(diào)，用來激發(fā)他們寫作創(chuàng)意的，所以那未必是他的真實想法。并且仔細研讀會發(fā)現(xiàn)，其中謬誤頗多。比如，他說管仲沒有推薦國相，并不符合史實。齊國陷入危局，主要原因是齊桓公在立儲問題上態(tài)度曖昧，導致六子爭位，管仲焦急，卻奈何不了。

相比之下，司馬遷“管仲卒，齊國遵其政，常強于諸侯”，則顯得更為客觀通透。管仲留下了一套強大的國政系統(tǒng)，六位公子彼此殘殺30多年，齊國仍能保持強國地位，這才是其寶貴遺產(chǎn)。

喜歡鮑叔牙的幾乎是所有人

司馬遷在肯定管仲的同時，還描述了一種狀況，“天下不多管仲之賢，而多鮑叔能知人也”。按理說，鮑叔牙支持小白奪位是篡權行為，但奇怪的是后人并不理會這點瑕疵。這是為什么呢？原因很簡單，因為鮑叔牙的所作所為與更多人相關。調(diào)和君臣矛盾，帝王將相喜歡；舉薦人才甘居其后，讀書人喜歡；重朋友講情誼，大家都喜歡。

喜歡鮑叔牙無可非議，但如果簡單認為鮑叔牙是君子而管仲是小人，那就沒有把書讀明白。管仲本意是想通過自嘲來凸顯朋友，但如果真的以為他很不堪，就大錯特錯。《史記·管晏列傳》寫管仲“少時常與鮑叔牙游，鮑叔知其賢”。兩個人都是賢者，這才是他們結(jié)交的基礎。

對友情的評判只有當事人最清楚，鮑叔牙樂在其中，說明他也能從中受益。兩個熱血青年結(jié)為好友，一起游歷山水，秉燭夜談。這時候，管仲暢談他對宇宙、天地、社會的種種洞見，講述他對治國理政、改善經(jīng)濟、優(yōu)化國防、發(fā)展科技、重振華夏的多維構想。這些事情，鮑叔牙當然也有探討能力，但畢竟無法達到管仲的高度。所以此時，管仲帶給鮑叔牙的是智慧，甚至是靈魂層面的導引；而家境的差異、紅利的多少、生活的小節(jié)等問題，瞬間淡化，無足輕重。

輔佐齊桓公富國、稱霸，本是鮑叔牙的職責，但這些事情后來主要由管仲完成；管仲想干出一番自己的事業(yè)，但同時也是在代鮑叔牙實現(xiàn)愿望。兄弟一場，兩人最可貴的就是都在真心付出，從不計較得失，這是兩位偉大前輩給后人的示范。

現(xiàn)在，了解了歷史之后，你對誰“感觸最深”？

如果對鮑叔牙感觸最深，你會更加珍視友情，很多人愿意與你成為知己；如果對管仲感觸最深，你會更加傾心于事業(yè)，但請注意溫暖一些；如果對齊桓公感觸最深呢，或許你會雄心勃勃、胸懷寬闊，若還能遇到管鮑一樣的老師，就會如虎添翼。

（摘自2020年7月21日《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