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北山猛邦

星期六下午,我坐在東京“日本國鐵”池袋站東口附近的一家咖啡館。已經是11月了,陳列櫥窗里掛滿了彩燈,給人圣誕將至的感覺。不知從哪里傳來救護車的警笛聲,但到了近處聲音便停止了。
我來東京5年了,已經被逼入絕境。
我被朋友的花言巧語所騙,加入了他的公司。一年后公司倒閉,朋友留下債務逃跑了。我作為連帶責任人被要求償還債務……下個月我的錢包就將空空如也。
我走出咖啡館,在人行橫道前等紅綠燈時,突然發現一個小小的方塊狀物體靜靜地躺在不遠處的樹叢里,定睛一看,原來是部手機。我走近樹叢,確認四周沒人后,撿起手機,逃也似的離開了現場。
這是一部超薄型翻蓋手機,機身上傷痕累累,電池還有電。冥冥之中我有一種預感,這部手機,或許將會成為我擺脫困境的關鍵。
拔掉SIM卡應該可以放到網上賣,不過機身受損成這樣應該也值不了幾個錢。儲存卡里的個人信息賣得出去嗎?估計連一瓶醋錢都沒有。如果失主是個藝人的話就另當別論了。
我翻看著手機通訊錄,沒有藝人的名字。我又點開郵箱,發現一個名叫“京子”的人發來的郵件最多,最近的一條是今早八點:“你今天休息嗎?”失主也做了回復:“休息,我去池袋走走。”失主之后還用手機拍下了池袋站前的圣誕樹,傳給京子。
這位失主究竟是什么人?設置中有一項“用戶信息”,我點開——白井勇樹,住所在練馬。上面還細心地寫著生日,我因此得知他28歲,跟我差不多。
正當我操作著手機,提示音響起,是京子發來的郵件:“你今天幾點回家?昨天沒和你通話真是抱歉,我昨天加班到很晚,太累了就直接睡了,今天可以通話嗎?”
一條平淡無奇的郵件,也足以窺測失主與京子的關系。我靈機一動,想到一個還債的點子。
我在通訊錄里尋找著“京子”,找到了,還有照片。一個身穿白色外套的可愛女生。住所位于距東京400公里的外縣,原來如此,異地戀啊,這就更好辦了。
“還沒決定幾點回家,待會兒給你消息。”我偽裝成她的愛人,給她發了郵件。
接下來我要實行自己的計劃,也就是所謂“電信詐騙”。
“上個月忘了交房租,剛才房東又來催我了。還差5萬,不好意思京子,你能借給我嗎?”
突然張口要100萬肯定會令對方生疑,先試探性地要5萬。她很快回復我:“知道了,我替你交,馬上就要嗎?”
這么輕易就掏錢了啊,對真相全然不知的她如此為我焦心,我深受感動,不過我不能收手。我指定了一個架空賬戶,對她謊稱是房東的賬戶,大約30分鐘后,我收到了京子發來的郵件:“我打錢了,下次別再忘了交房租哦。”
“謝謝你。”我得意忘形地打著字,“我愛你,京子。”
她害羞地回了郵件:“只有在這種時候嘴才會這么甜,我也愛你,勇君。”
我去確認賬戶,確實有5萬元入賬,多好的戀人啊。看來只要勇于突破底線,金錢唾手可得。
天色暗了下來,我回到自己那老舊冷清的公寓,打開電視。
“白井勇樹先生,28歲……”
白井勇樹……是誰來著?電視播放著新聞,熟悉的景色映入眼簾,是池袋站東口附近的車道。
“身體遭受強烈撞擊,在送往醫院的途中死亡。警方認為男性肇事司機有駕駛機動車過失致死的嫌疑……”
什么?池袋站前的車禍?白井勇樹——不正是這部手機的機主嗎?恐懼感一下子涌上心頭。
第二天早上,我打開手機,郵件當即飛出,是京子發來的:“早上好!昨晚你先睡了嗎?我想給你打電話,又怕吵醒你,所以就算了,我乖嗎?”
看來京子還不知道發生了車禍,我的大腦一片混亂。
我一邊喝咖啡,一邊反復看著京子發來的郵件。東京都內的交通事故,一般是不會出現在外縣地方新聞里的,故而京子還不知道白井勇樹已經死了。
我有必要了解一下白井勇樹,這并不難,只要看看他和京子以及其他人的來往郵件,便可輕松獲知他的私生活、思維模式與隱私。
白井勇樹大學畢業后一直在老家的樂器行做兼職,半年前離開京子獨自一人來到東京闖蕩,是個吉他手。
離開家鄉的白井勇樹恍若忽然高高燃起的火焰,在東京取得了初步成功。與之相對的,則是獨自留在家鄉的京子那寂寞的牢騷。近來的郵件中,有不少暗示京子擔心男友會拋棄她的不安。“勇君到東京后就像變了個人。”
白井勇樹在老家似乎沒有家人。另一方面,白井勇樹在東京似乎沒有對身邊的人表露過京子的存在。
由此可見,只要有這部手機,我就能一直冒充死去的白井勇樹,讓勤勞勇敢的京子給我打錢。我昧著良心打定主意。
下午六點,白井勇樹的手機上有郵件提醒。“下初雪了喲。”這條郵件里包含了一張黃昏鄉間小道的風景照。
“我這兒還沒下雪,你那兒冷嗎?小心別感冒了。”我拍下東京的夜空發過去,不知京子看到這被大樓的邊邊角角切割的天空,會做何感想呢?
“別老待在那種看不見天空的地方,趕快回到我身邊來。”這應該是她的真心話。
“也許會回去吧,最近我們公司陷入了經營危機,飯碗要是砸了可能會回去吧。”我事先做了個鋪墊。給京子留下一個公司周轉不靈的印象,然后過幾天再向她要錢。
每一天京子都有可能知道真相,時間緊迫。不過她發來的郵件卻還總是那么悠然自得。
“早上好,昨天夜里我家屋后有貓在打架。還記得嗎?就是以前的斑點貓和黑白貓……”
“你身邊貓還挺多,下次瞧見給我發張照片吧。”
與她保持郵件來往,我很快樂。就算回到冷清的房間,也不再覺得自己是孤身一人,京子在我心中愈發重要起來。京子曾數次要求和我通話,都被我找各種借口拒絕了,她的落寞讓我心中很是不忍。
不過,這樣真的好嗎?我想給這個故事配個合適的結局,劇情梗概我都想好了:白井勇樹到東京后就變了個人。比起土里土氣的家鄉,東京的生活絢爛、刺激且有趣。他在東京朋友逐漸增多,與此同時,他在東京也有了新的意中人,于是他決定和昔日的戀人說再見。
為了挖掘出白井勇樹的罪證以減輕我的罪惡感,我調查了他在東京的人際關系,但我并未發現他有別的女人。
順便一說,白井勇樹雖稱在公司上班,但實際上是在做兼職。通訊錄里有一家注冊的保險公司,通話記錄里也有這家公司的名字,但在先前看過的“用戶信息”里,“公司”一欄是空著的。
說起來,京子到現在還沒有懷疑過我。車禍都過去好幾天了,居然還沒有人告訴她白井勇樹的死訊。
“在東京如何?”她發來郵件問。
“都還行。你怎么樣?”我問。
“還那樣,勇君不在我好孤獨。”
“初到東京時我就下了決心,京子哭了的話,我一定趕回你身邊去。”
“那我現在就哭。”
“沒電車了,坐出租車行嗎?”
“不行,你要為未來存錢,我也會存的。”
一提錢,我立刻從愛情游戲跳回了現實。我究竟在搞什么鬼?我都快愛上她了。
“今天有點累了,京子,晚安。”發完郵件,我心緒萬千地查看著手機。手機里白井勇樹拍的最后一張照片,是池袋站前的圣誕樹。這張照片應該是他發給京子的最后一封郵件的附件。我從儲存卡里導出那張圣誕樹的照片,確認了拍攝日期,是他出事當天,而且還是我聽到救護車警笛聲前不久。
再度觀察照片,我發現圣誕樹位于兩條路之間的分隔帶上,只有站在極其靠近車道的位置,才能拍出這張照片。白井勇樹當時肯定站得離車道非常近,他身邊就有一輛出租車,車窗上映著他舉著手機拍攝的身影,他身后那個人的身影也清晰可見。然后他就在這里被失控的機動車撞飛了。
我有點在意,開始調查白井勇樹的車禍。幾則新聞都寫明是白井勇樹被人潮擠到車道上,然后遭遇了路過的機動車。但結合現場情況思考,我覺得白井勇樹應該是為了拍照主動走上車道,后在返回人行道的途中遭遇了車禍。
不能再這樣耗下去,我想我也該做出抉擇了。“京子,之前我提到過,我們公司現在真的很窘困,我們商量著先自掏腰包墊點錢,以渡過難關。”第二天,我終于開口了。
“沒問題嗎?”
“應該沒問題,下個月有大宗交易,到時候就還回墊付的錢。”
“那可太好了。需要多少錢?”
“一百萬。”
“那么多?”不一會兒,她的郵件又到了,“沒關系,這事交給我。”
我的心狂跳著。“對不起,你可真是幫大忙了……可京子,你沒問題嗎?”
“沒事,為了勇君嗎!不過我一時半會兒也湊不齊這么多錢,你等一下。”
“你慢慢來。”
總算是結束了,再見了京子。
第二天午后,京子發來郵件:“打完錢了。”我去銀行確認,可并沒有錢入賬。
“我好像沒趕上實時到賬的匯款時間,但我確實打了100萬,你明天再看看。”
“嗯,幫大忙了。”就這樣進入終章吧,我暗下決心。但是我得過兩三天收錢后再同她說再見。
“喂,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說,能通話嗎?”京子忽然發來了郵件。
通話肯定沒戲,我便讓她用郵件說。
“自從勇君到了東京,我就一直在想要不要和你同去。我沒能追隨你,因為我有自己的工作,也怕給勇君添亂。不過我現在真的很痛苦,我,能去找你嗎?”
我沒回復她。夜里,京子給我打了一次電話,我沒接。第二天早上,京子發來了郵件:“你嫌棄我了嗎?”
見到這句話,我比預想中還要痛苦,但我必須利用這句話順水推舟。“既然你這么痛苦,那我們分手吧。”我發了郵件。
“你怎么能說這種話?勇君你果然變了。”此時的京子是憤怒更多一點,還是悲傷會更多一點呢?
“你想分手嗎?你這么想的話,那就說再見吧。”
“是你想說再見吧!”她憤怒了。
不久后,她發來了郵件:“對不起。可以的話,請給我一張你的照片留作紀念。今后我想作為你的粉絲,默默支持在東京拼搏的你。”
看到這句話,我有些不知所措,要是發舊照片她肯定會生疑。我正苦惱于如何回復時,她又發來了郵件:“要是不方便,能把承載著我們二人回憶的照片寄給我嗎?”
我趕緊翻看儲存卡里的照片,她到底說的是哪張啊?我完全不知道。我把所有的照片全都寄給她不就行了嗎?
“知道了,我把儲存卡送給你,里面保存著所有承載著回憶的照片。”
“真的可以嗎?到最后你還是這么溫柔,感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這條郵件,令人不忍卒讀。
一個以我碰巧撿到手機為開端的跌宕起伏的故事,就這樣落幕了。
當日,我去銀行取錢,然而ATM機屏幕上顯示的金額還和上次一樣。100萬依然沒到賬。
平安夜。我漫步至池袋站,經過進站口時,看到了那張令我終生難忘的臉,竟然是京子。
當然,她沒注意到我。我隨即跟上她。她進站,卻在途中停下了腳步。此處有一尊年輕人集會時碰頭用的貓頭鷹石像,不久后,一個身穿夾克的高大男子出現在她的面前。
剛一見面,二人便忘情相擁。這是誰?我肯定在哪里見過這個人,到底是在哪兒?啊!是照片里,是白井勇樹用手機拍下的那張圣誕樹照片里。他就是白井勇樹身后緊貼著他的那個男人。
原來是這樣!
是這個男子將白井勇樹推到了機動車道上。開始男子就和京子串通一氣,合謀殺害了白井勇樹。男子本想利用人群制造障眼法,沒想到他接近時的身影,正好被白井勇樹的手機拍到了。而白井勇樹在渾然不知的狀況下,把那張照片發給了京子。隨即白井勇樹慘遭殺害。
問題在于,現場并沒有發現白井勇樹的手機,京子立刻慌了神,手機要是讓警察先找到可就完蛋了。于是京子試探性地發一些郵件,并佯裝對事故一無所知。要是被某個好心人撿到,繼而交還給京子可就萬事大吉了。
接下來的事就不用我說了。我自以為成功算計了京子,實則反倒落入了京子的陷阱。我向她索要5萬元時,她應該就發現我的真實意圖了吧……可是,為什么非要殺了白井勇樹不可呢?
我想起手機的通話記錄。是保險公司!
我想當然地以為白井勇樹是在保險公司做兼職,難不成是他給自己投了保?雖然不知道是意外傷害險還是人壽保險……但如果京子是受益人的話……
京子和男子離開了貓頭鷹石像。也許她早就離開了家鄉,到東京生活了吧。
是東京,讓她變了個人。
(摘自《我們盜走星座的理由》,新星出版社,本刊有刪節,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