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敏杰
(1.上海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200444;2.洛陽理工學院 外國語學院,河南 洛陽471023)
海絲特·白蘭(Hester Prynne)是美國浪漫主義作家納撒尼爾·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1804—1864年)代表作《紅字》(TheScarletLetter)里的女主人公,祥林嫂是中國作家魯迅(1881—1936年)短篇小說《祝福》中的女性形象?!都t字》出版于1850年,記敘了犯下通奸罪的海絲特·白蘭、為清教教義所不容、胸前終身佩帶紅色字母A作為懲戒的故事,反映出17世紀美國殖民地時期新英格蘭地區清教教義對人性的壓抑,贊揚了海絲特偉大而獨立的人格?!蹲8!钒l表于1924年,講述了老實勤勞的祥林嫂因喪夫被迫改嫁、再喪夫失子等天災人禍,受世俗節烈價值觀打擊,成為乞丐,慘死在除夕之夜的故事,控訴了辛亥革命后中國南方偏僻小鎮里封建禮教對人的異化,批判了國民性格的劣根性。雖然兩部小說長度不同,社會背景不同,但作家們都描寫了女性自我在強大的他者社會里遭遇的不幸和懲罰,反映著不合理的意識形態和社會制度對人正常需求的壓抑和幸福生活的摧殘,表現出兩位來自不同時空的小說家對社會、宗教和人性問題的深切憂慮,顯示出他們通過寫作改造社會、改造人心的熱忱。海絲特和祥林嫂身上集中體現著“我”與“他”的矛盾哲學,本文試圖以她們的選擇和命運為例,探析和比較中西文化中強大他者建構力量和他者倫理缺失情況下自我言說的可能性。
他者與自我是對立統一的概念,自我的形成離不開他者的建構。在拉康看來,學會語言,標志著一個人從自我與他者合一的想象界進入以缺失為特征的象征界。主體的形成由鏡像階段起始,從想象界到象征界,“逐漸被他者所一再壓抑”[1]。象征界由各種社會意識形態和它的政治、司法、教育、宗教等制度構成。在自我的形成過程中,象征界作用巨大,建構了主體的欲望、信仰、偏見等。我們并不是自己所認為的獨特、獨立的個體,我們對生活的索求是對象征界反應作用的結果。從這個意義上講,自我是被他者建構的,自我的“欲望總是他者的欲望”[2]。作為社會中的個體,海絲特和祥林嫂不可避免地在他者的建構中生存,受強大的宗教和禮教制度的壓迫,她們不幸地淪為他者的犧牲品,最終在身份、道德價值和心理層面,喪失了主體性。
海絲特出生于伊麗莎白時代英國沒落的鄉紳家庭,在父母的威逼下,被迫嫁給了年齡較大、相貌丑陋但很富裕的齊靈沃斯。齊靈沃斯與海絲特結婚,是“為了從學者的心靈中驅除長時間孤獨地從書本上吸來的寒氣,他需要[齊靈沃斯——筆者注]這種令他倍覺溫暖的微笑”[3]169;他將愛情等同于學識,以為自己淵博的知識可以讓海絲特感到幸福,“天資聰明可以在一個年輕姑娘眼里掩蓋住身體的缺陷”[3]37。但是,他們的婚姻因缺乏愛而毫無生氣,海絲特感到自己受到了欺騙。在與齊靈沃斯失散后,她遇到了牧師丁梅斯代爾。丁梅斯代爾看似愛她,可更愛自己。海絲特受審時,她獨自站在市場的示眾臺上,承受著全鎮民眾的嚴厲譴責,她的戀人內心里充滿對失去榮譽的恐懼,不敢向世人承認他們隱秘的愛情,還在刑臺之上義正詞嚴地代表上帝的旨意向她問話。作為小說的主人公,海絲特在《紅字》中是作為主體而存在的,但又成為她的家庭和兩個男人欲望的客體。在父母看來,海絲特的婚姻是改善家庭境遇的方式。在齊靈沃斯眼中,海絲特先是幫助他擺脫孤獨生活的手段,后是維護他的男性尊嚴、發泄復仇心理的工具;丁梅斯代爾把她當作愛欲的對象,一方面愛著她,一方面乞求上帝的原諒,掙扎在他自己的痛苦中,無暇顧及海絲特承受的心靈壓力。由此可見,在清教主義占主導地位的父權制社會里,海絲特被逼入他者的生存空間,遭受社會的歧視和迫害。
《祝?!分邢榱稚┑墓适率怯蓴⑹鋈恕拔摇敝v述的,祥林嫂是敘述者的對象性存在,也是環境中被邊緣的他者。沒有人知道祥林嫂的名字,只是因為她丈夫叫祥林而被稱為祥林嫂,甚至她的姓氏也是無人關心,“大概也就姓衛了”[4]152。祥林嫂在丈夫死后,逃到魯鎮做女傭。魯四老爺因她是個寡婦而皺眉,但因她“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4]153而收留了她。不久,她的婆婆強行把她劫走,嫁到山里為小兒子換取豐厚的聘禮,她被物化成商品,成為生育的工具。兩年后,第二任丈夫賀老六病死,兒子阿毛慘入狼口,她被趕出家門,再次來到魯鎮。勉強留下她的魯四老爺, 暗中告誡四嬸說,“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俗的,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不干不凈,祖宗是不吃的”[4]158,祥林嫂就此在寡婦的基礎上背負了“敗壞風俗”“不干不凈”的惡名。祥林嫂向周圍人講述兒子的悲慘遭遇,只換來不耐煩的譏諷和嘲笑;她懼怕死后下地獄,飽受精神折磨而變得精神恍惚。當“手腳已沒有先前一樣靈活,記性也壞得多”[4]158時,祥林嫂在魯四老爺那里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成為一個可有可無的物件,終被打發走了。最終,在魯鎮家家“祝?!钡谋衤曋?,祥林嫂僵死在茫茫雪地里,換來的卻是“謬種”二字作為她死亡的論定。在“一女不嫁二夫”世俗觀念的歧視下,歷經喪夫喪子等種種厄運磨難的祥林嫂處于非主體性的地位,成為被他人言說的客體,就這樣喪失了人格與生存的尊嚴。比海絲特更不幸的是,祥林嫂不斷地被周圍環境所物化,變成一個可有可無的依附性存在,失去自我的她能否在缺乏同情與關愛的社會中生存,其結果就不得而知了。
由此可見,“當個人欲望受主流意識形態和社會秩序壓抑之時,個體不可能建構起主體意志”[5]。拉康認為,人無法按自己的需求活著,不得不認同并屈服于他者的欲望,即主流意識形態和社會秩序,“從出生的那一刻起人物的命運已經注定:他只能戴著一副他人的面具,說著他人的語言,這正是人類所面臨的巨大困境,也正是社會所造成個體異化狀態的表現”[5]。海絲特和祥林嫂正是在他者的制約下,一步步地走向了悲劇的泥沼,給故事本身蒙上了一層宿命的陰影。海絲特的悲劇表現出霍桑對當時社會的道德律令和宗教制度的困惑,反映出文化他者與人性自我的矛盾和沖突。魯迅也借著祥林嫂的形象塑造對“存天理,去人欲”社會制度進行了批判,深刻觸及了舊中國政權、族權、神權、夫權四權的體系,清晰地說明了封建統治的他者和自我正常幸福追求的難以并存。霍桑和魯迅的作品對相似問題的揭示顯示出個體自我和社會他者的沖突問題是人類文明進步過程中不得不面臨的普遍問題。
無論是嚴苛清教思想統治的新英格蘭地區還是封建理學力量無處不在的舊中國,都保留著受罰者被圍觀的文化。圍觀或者“看”,不是一種簡單的視覺行為?!耙曈X即權力。”[6]在“看”中,以海絲特和祥林嫂為代表的主體因違反社會禁忌遭到懲罰的行為從私人空間被展演到公共空間,他們自由生活的權利被無情剝奪,周圍的他者借著他們受罰的契機,通過圍觀的方式,主動賦予自己無形的規訓權力,剝奪著被規訓者的話語權,強化著社會的規訓力量。??普J為,自我與他者之間存在著“看”與“被看”的關系,也是一種權力關系。在他人的注視下,自我的主體性失落,由主體變為客體,變為物[7]。暴露在他者注視下的個體被剝奪了自主性,成了視覺權力的犧牲者。由于觀看者代表了某種社會習俗、社會規范或意識形態,“看”與“被看”天然地具有不平等的地位。在這種集體的社會力量脅迫下,個體不得不放棄自己的主體性和獨立性,被“看”所異化。面對這種自我與他者不可調和的沖突,勒維納斯提出“他者倫理”的概念,強調倫理關系應居自我與他者間所有關系的首要[8]?!都t字》和《祝?!穬刹孔髌范技忻鑼懥恕翱础迸c“被看”的場景,展示了看客對受訓者自我的他者化過程,深刻揭示了當時社會里的他者倫理困境。
“示眾”被認為是一種古老的提高公民道德的方法,《紅字》的開頭就呈現了海絲特被示眾的場景。海絲特胸前掛著紅A字,懷抱著她的嬰兒——罪惡的見證,站在高高的絞刑臺上,接受所有市民驕橫無理的凌辱和正言厲色的凝視。威爾遜牧師、貝靈漢總督以及丁梅斯代爾一個接一個地向海絲特問話,逼她說出孩子父親的名字?;羯R匀芤暯堑姆绞缴钊牒=z特的內心,描寫了她極度的痛苦狀態,“她的心仿佛被扔到了街上,任人糟蹋,任人踐踏”[3]11,“千百雙無情的眼睛緊緊盯著她,集中在她胸前的重壓下”[3]14,她感到自己“馬上就會瘋了”[3]14。圍觀的人群中身份、年齡、職業不同,州長、法官和牧師等高貴的人物坐在會議廳的陽臺上,民眾熙熙攘攘圍在絞刑臺周圍,所有這些人中,除了一個女子善意地提醒大家安靜,“別讓她聽見了,那字仿佛刺在她心坎上”[3]10以外,其他人都是冷若冰霜,毫不客氣地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對海絲特發表刻薄的評論。年過半百的老婦人們稱她為“壞女人”“蕩婦”,認為法官太慈悲,給她的額頭上用烙鐵留個烙印才好,甚至說要把她處死。當美貌過人的海絲特穿著華麗地走出監獄時,看客們又討論起她胸前精心繡制的紅A字,嘲笑她是來顯示自己、出風頭的無恥“賤貨”。海絲特在人們幸災樂禍的評頭品足和無情謾罵之中,依然拒絕說出戀人的名字,內心逐漸因受傷而變得堅強,神情厭倦而麻木。
在這場近乎暴力的“示眾”行為中,自我與他者的矛盾突出到極致,顯示出極多的不公:“觀看者的霸氣與恣意,被看者的被動與無奈;前者眼睛的肆無忌憚,是放大了的資格和權力的載體,后者的眼睛失去了它原初的功能,僅僅是一個虛設的存在。”[9]這些看客在“看”的同時,把自己應有的道德感拋之腦后,互相擁擠著,為尋找最佳位置爭先恐后、面目猙獰地吐出最難聽的詞匯,暴露出倫理的底線。然而,圍觀海絲特的民眾并非是沒有罪過的,齊靈沃斯就是其中的一位,自私冷漠地把妻子帶進無愛的婚姻,葬送了她的青春。丁梅斯代爾就是嬰兒的父親,卻承擔起拯救海絲特靈魂的責任,這不能不說是絕妙的諷刺?;羯S么罅康墓P墨白描了諸多看客丑陋的神情百態,表達出濃厚的人道主義精神:罪人與良民是相對的概念,“看”與“被看”是相互的,即便一個人犯了錯誤,他也應當有權獲得作為人最基本的體面,而不是被降格為動物,接受“烏合之眾”恣意的凝視。
統治者安排民眾對“有罪”的海絲特進行圍觀,不過是為了加強他們對社會規訓的順從,便于更好地統治,但是這種肆意踐踏人性尊嚴的統治方式必然帶來更多非人道行為的產生,這一點在魯迅的作品中得到更為深刻的展示?!蹲8!分心切翱础毕榱稚┑乃吒鼮榭稍鳎踔翆iT玩賞她的痛苦。當再醮重寡的祥林嫂第二次來到魯鎮時,那些無聊的看客不斷引誘祥林嫂講出自己的不幸,把她的悲傷拿來咀嚼鑒賞。當阿毛被狼銜走的故事已經不再新鮮,他們又拿她頭上的傷疤取樂,把關注的興趣滑向了“你那時怎么竟肯了”[4]161,他們把心中最丑陋的一面抖摟出來,從冷漠發展到惡毒,竟然從祥林嫂的傷痛中讀出猥瑣的含義。面對這樣無恥的羞辱,祥林嫂的嘴唇由此緊閉,內心的生存空間越發逼仄。在祥林嫂對生活幾近絕望之時,“善女人”柳媽又用死后要下地獄、身體被劈為兩半的迷信思想嚇唬她,最后導致祥林嫂的身心崩潰,走向死亡的道路。祥林嫂這個“被看”的他者就像是一件人們“厭倦了的陳舊玩物”[4]152,被棄在“塵芥堆中”[4]152??梢?,造成祥林嫂悲慘命運的不僅是天災人禍、倫理綱常,還有和她同等地位的普通百姓。魯迅對于中國人的看客心態深惡痛絕,部分與他早年的親身經歷有關,更多的是因為他意識到社會整體文明存在于個人靈魂中的病態。對于這些愚昧而無聊的看客來講,為獲得生活的滿足,除自己以外的任何痛苦和災難都能成為賞心悅目的對象,顯示出自我與他者之間關系的冷漠與殘酷。通過對祥林嫂悲慘命運的描寫,魯迅表達了對他者倫理的思考:人類的自我完善,來自于對他者的善待,在于有同情心和道德感,在于恢復“愛和誠”[10]?!皼]有他者倫理的道德理性與價值哲學,社會更容易產生‘我為刀俎,它為魚肉’的自利性排他道德”[11],而人人只求利己的社會絕無文明可言。
因此,在以《紅字》和《祝?!分械摹翱础睘闃颖镜姆治鲋校梢园l現自我與他者的關系不能是赤裸裸的對立關系,而應該具有倫理關系。在他者倫理的關照下,“自我”與“他者”應當是平等、互為中心、相互尊重的關系,而不是操縱與被操縱的關系。他者倫理實際上是一種責任倫理,它強調自我與他者之間的責任。在任何社會中,人人既是自我,同時也是他者,都處于看與被看的關系中。只有從他者的命運中看見自我的命運,當自我遭受不幸的時候,才不會成為他者獲取歡愉與快樂的對象。以侮辱來抵制不尊重,以猜忌來面對不信任,只會讓世界充斥著敵對、沖突和暴力。霍桑和魯迅對自我和他者之間倫理關系的思考,對當代社會吃瓜群眾的“網絡圍觀”“人肉搜索”等網民暴力行為同樣具有警示意義。
人類面對自我欲望與他者規訓的沖突時,真的沒有選擇嗎?在強勢他者面前,自我應該如何自持?拉康繼承了黑格爾的辯證法思想,認為自我的存在建立在他人認可的基礎之上。正如薩特所說,自我存在取決于他者的在場,只有他者意識出現,才有自我意識發生。“他人是我和我本身之間不可缺少的中介,……通過他人的顯現本身,我才能像對一個對象做判斷那樣對我本身做判斷。”[12]人格主體性的建立,取決于自我與他者的融洽程度,依賴于自我的聲音在社會中被允許和接納的程度。言說則是個人權利的體現。吉利根認為,講話是一種強烈的關系行為,依賴于傾聽和被傾聽,“發出一種聲音意味著是人類,有什么東西要說意味著是一個人”[13]。在一個有著強大他者的文化語境中,“沉默”和“失語”往往是個體的常態,自我經常感到說出甚至遵從自己的欲望是危險的,然而自我的緘默與順從更加成全他者的狂歡與暴力。所以,要解決消極自我與強勢他者的矛盾,建立獨立個體,必須強大自我力量,賦予自我權力,與他者對話,改變他者的不合理因素。
在霍桑的筆下,海絲特堅強地負重前行,以比語言更有力量的行動向世人宣布她的獨立人格姿態,最終在象征罪名的紅A字上層畫出嶄新的內涵,書寫出一個大寫的“我”。在清教思想為主導的17世紀,海絲特敢于擺脫自己的無愛婚姻,不顧傳統的束縛追求愛情,這本身就是對世俗社會大膽的挑戰,一開始,“這個女人思想的力量,她的自信與一個只看重順從市民的社會之間形成了鮮明的對照”[14]。海絲特的勇敢不僅在于敢愛,而且在于當整個社會注視著她時, 她能敢于承認,抬起雙眼,直面眾人的注視。在清教勢力巨大的精神折磨之下,她時刻保持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尊嚴。紅A字上繡工精巧的金色花邊,被眾人圍觀時高貴典雅的氣質,表明了她對自我權利的強烈意識和自身尊嚴的維護。為了戀人的名譽獨自承受著社會的懲罰,依靠針線手藝賺取微薄的收入卻依然樂善好施,展現了她堅忍善良的偉大人格。海絲特的努力幫助丁梅斯代爾最終擺脫心靈的煎熬,向自己的信徒懺悔,還給珠兒一個塵世的父親;海絲特也改變了齊靈沃斯,澆滅了他心中的復仇之火,將自己的財產留給了珠兒。海絲特的善行贏得了周圍人的理解和尊重,也為自己贏得了心靈的平靜和道義上的新生,給紅A字增添了新的光彩。
“隨著海絲特生涯中那含辛茹苦、富有思想、自我獻身的歲月的流逝,紅A字已不再是受人奚落、令人痛恨的烙印,而成了令人為之遺憾、望而生畏,以至肅然起敬的標志。而正因為海絲特·白蘭毫無私心,從不計較個人的利益和安樂,人們都愿意想他傾訴自己的痛苦和困惑,并把她看作一個飽經患難的人而向她求教?!盵3]283
海絲特的自信和無畏征服了那些圍觀恥笑她的看客,而讓看客們意識到追求自我精神的可貴。當海絲特有機會離開這個受盡屈辱的地方時,她選擇留下,并自愿將紅 A 字戴在身上,刻在墓碑上,仿佛是對自己倔強性格無言的訴說。海絲特通過艱辛的努力給自己微弱的女性身份賦予了主體個性,頑強地抵制著社會他者施加給她的惡意,用真情換取尊重,為擺脫父權制社會對女性的壓抑和對女性言說權力的剝奪,為人類個性爭取自由和獨立,發出了高聲地吶喊。正如吉麗安所說:“盡管發生在十七世紀,海絲特和她女兒的故事也……給十九世紀美國關于財產、家庭的道德和經濟傳統貼上了自由主義思想的標記?!盵15]海絲特頑強而堅定的自我言說早已超越了19世紀的美國,直至今日還閃爍著耀眼的光輝。
同樣,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并非是一個完全聽從命運擺布的人物,她也為自我的權利追求和抗爭勇敢,可她的聲音最終在沉默中消亡。祥林嫂對強大他者的抵抗經歷了四個階段:一是“逃”,丈夫死后,她從婆家逃到魯鎮當傭人,但她不過是從夫家逃到地主家,最終沒能逃出封建思想的大網。二是“撞”,被婆婆賣給山里人結婚,她一路哭嚎,頭撞香案角,“碰了個大窟窿”[4]156,還是沒改變被買賣的命運。三是“捐”,為了洗刷身上的污名,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她滿懷希望“捐”門檻,卻被四嬸急急地一句“你放著吧!祥林嫂”,推入了絕望的深淵。四是“問”,淪為乞丐的她問知識分子“我”,“一個人死后,究竟是有沒有魂靈的”[4]149,表現出她對現存秩序的懷疑和叛逆。然而,祥林嫂無論怎樣掙扎追求,也沒有改變自己遭人鄙視的厄運。祥林嫂一有機會就向遇到的每個人訴說自己兒子阿毛的故事,希望得到大家的同情,但她的自我言說沒有得到有效的回應,除了她過于“程序化的敘述語言”[16],更重要的是她沒有被當作一個人來看待。不論祥林嫂的言說內容如何,敘述技巧怎樣,看客們始終認為她是一個不節不烈的寡婦、一個茶余飯后消遣的笑料,不值得關注;甚至說她當初白撞了一下,因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如今頭上的傷疤倒成了恥辱的記號,倒不如一頭撞死??杀氖牵榱稚┘庇诘玫剿叩恼J可,把自我也貶低為一根可以“給千人踏,萬人跨”的門檻,并為此付出了全部的積蓄和希望。在一個沒有給自我存在提供足夠空間的社會,何談自我言說的可能?在無邊無際的社會大網里,祥林嫂本就弱小的自我進退兩難,終被“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17]105奪去生命。
海絲特和祥林嫂都在人生路上遭遇了強大的社會他者,她們的行為被道德規范所不容,但她們的命運卻有著不同的運行軌跡。海絲特的自我是在一個不斷上升的不斷完善的軌道上良性運行,艱難中有突破,困苦中有希望;祥林嫂在文化他者的無情打壓下,先是失去自我,后又背負著種種罪名加速朝毀滅的方向運轉。她們的命運實際上反映著中西方文化中自我觀與救贖觀的差異。
盡管清教思想對女性的行為進行嚴格的控制和規訓,但與此同時,西方文化中也有“唯我論”和強調救贖的傳統,給海絲特提供了改善自我形象的心靈動力和可能路徑。唯我論哲學承認自我存在,有久遠的思想淵源。西方古典作品中對英雄人物的頌揚反映出他們強烈的個體意識,文藝復興運動把人放在宇宙的中心地位,倡導人的自我價值,在某種程度上具有解放人類個性、沖破外在束縛的進步意義。海絲特在反對清教嚴苛戒律的過程中自覺吸收了人本主義思想,不自覺地把自我的追求放在首位。另外,在《圣經》的影響下,西方人相信人類原罪的存在,“一種博大的懺悔精神滲透于西方人的人格結構之中”[18]。有罪之人可以通過服務上帝的方式進行贖罪,進行自我更新。因此,海絲特即使因違反清教戒律受到嚴厲的懲罰,可只要她愿意,她通往救贖的道路是暢通的,是被社會允許的,且有章可循的。
然而,在祥林嫂的時代里,父權與政權、族權、神權錯綜交織,結成一張無邊巨網,“自我”無處可藏。從孟子的“殺身成仁”到宋明理學的“存天理,滅人欲”,都顯示出在中國文化體系中“自我”被放逐的地位。“在中國傳統哲學特別是儒家學說中,自我首先是依附性的,是處于一定群體和傳統中的自我。因此,跟個體相關的權利概念是無處容身的?!薄皞€體只有將自己的個體性泯滅掉,并融入集體、社會之中才能獲得自己真正的存在?!盵19]同時,一個人有了罪,也沒有了更正的機會?!爸袊鴱膩聿辉S懺悔,女子做事一錯,補過無及,只好任其羞殺?!盵17]119這種“不許懺悔”的民俗觀念導致祥林嫂即使捐了門檻、也得不到社會真正的寬恕,是導致她精神崩潰的最終原因。
同樣生活在強勢他者的社會,海絲特和祥林嫂的自我言說結局迥異,除了她們性格因素外,更多是社會文化對她們的自我實現賦能存在差異。海絲特有人文主義的賦能,最終可以選擇用堅韌的方式對自我價值進行積極有效的維護,但她依然身戴紅A字,反映出當時社會中自我追求與宗教他者無法平衡的矛盾。受清教思想和人文主義雙重影響,霍桑主張人性的解放的同時,他對自我和他者的矛盾思考依然停留在“原罪”的層面。祥林嫂的悲劇很大程度上源于舊中國不合理的社會制度。通過講述祥林嫂的故事,魯迅強調了發揮個性的至關重要性,他提出“立國”必須先“立人”的社會改革思路,回答了人如何走向自身、走向現代的問題?;羯:汪斞冈谖膶W領域中對自我與他者問題的關注分別促進了不同時代人們的道德覺悟和思想啟蒙,對推動人的現代化提供了豐富的精神養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