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洋 林珊珊

彭銀華最后一次回家是1 月18 日,那天下班,他沒有跟妻子鐘欣提醫院的事。他們結婚兩年了,將在半個月后補辦一場婚禮,再過3 個多月,孩子也將出生。鐘欣知道丈夫一直想擠出時間,把婚禮準備充分,好給她一個驚喜。
但疫情讓他越來越擔憂。早在2019 年12 月20 日左右, 他所在的武漢市江夏區第一人民醫院呼吸三科就接診了一個重癥“病毒肺”患者。等到2020 年1月10 日,呼吸科設置了專門病區,不到10 天就人滿為患。
擔心家人和懷孕的妻子被感染,彭銀華決定住到科室里去,排班時還嚷著:“ 你們外地的、有孩子的都回家過年,排不過來的班我頂著。”婚禮的喜帖放在辦公室抽屜里,“茲定于”后的時間詳細到了分鐘,彭銀華想要延期,但同事江俊霞說:“什么事情都能往后延,結婚不可以。”
情況越來越緊急。1 月20日證實這種新型肺炎“人傳人”,當晚發熱門診病人劇增。那個晚上,醫生護士通宵無休。病人還在急速增加,第二病區也開辟了。“21 日籌備,穿防護服也是現培訓的,我之前是沒穿過的……”江俊霞說,飯都顧不上,中午就在科室吃一口,點的餐由彭銀華幫忙去拿。
這一天,彭銀華給妻子鐘欣打了個電話,決定推遲婚期。“要打一場硬仗。”他說。妻子曾在江夏一院120 做急救護士,只怕丈夫身體吃不消,讓他放松心態。彭銀華說:“不要擔心。”
21 日晚上, 煩躁的情緒開始蔓延,病人擠在護士站,爭相往前。彭銀華一直站在那里,嘗試著安撫。殷德群醫生記得他語氣溫和地不停重復著:“我們一定盡醫護人員最大的力量把大家收進來治療。”直到下半夜才恢復了秩序。
那夜,同事李英璞醫生開了20 多張住院證。“幾乎一刻不停地在看病人、寫化驗單,看了80個號,還要復診,相當于160 個號,沒喝水、沒上廁所。”不到24 小時,130 張床全部收滿。
22 日下午,一位男性老年患者各項指數下降,生命體征微弱,彭銀華開始搶救。夜里,病人熬不住了,彭銀華和別的醫生為老人做心肺復蘇,按壓了個把小時,家屬仍不愿放棄。江俊霞也參與了搶救,她知道這其實是徒勞的,但彭銀華就一直按著。她也知道這就是彭銀華,他不忍心拒絕任何人。“病人、家屬都蠻信服他,以他的擔當和責任心,以后一定是個了不起的醫生。”江俊霞后來說。每逢彭銀華主班,他都盡量一個人收治病人,讓白班的醫生休息,也減少同事的暴露機會。與此同時,彭銀華還得支援門診,“搞到很晚才下班,根本忙不過來”。
剛開始出現癥狀的時候,彭銀華感到有些發熱,精神不振,同事們很警覺, 立刻催他去做CT, 當時肺上沒有看到病灶,他以為只是普通感冒。但到1 月25 日,大年初一,他仍然提不起精神,復查CT,肺上出現了感染灶,但核酸檢測卻是陰性。
同事記得,彭銀華故作輕松,笑著說:“好像中標了。”主任陳浩趕緊讓他停下工作,住進隔離病區。當時,彭銀華對陳浩說:“配合治療,好了之后再回一線。”
住進隔離病區的那天,鐘欣接到彭銀華的電話,說他只是低燒、咳嗽, 有點乏力。3 天后,丈夫來電說,核酸檢測第一次顯示陽性。夫妻二人決定不告訴父母,暗自扛著。
在彭銀華之后,殷德群、江俊霞也都相繼發現了感染灶,只是誰也沒有料到,最年輕且身體強壯的彭銀華,會是病情急劇惡化的那一個。
作為醫生,彭銀華格外懂得如何配合治療。他在科室的微信群里把對疾病的感受告訴大家,陳浩也會不時地建議他做一些調整,把氧濃度、氧壓打到多少,坐著還是躺著,再觀察他的反應,一度看到好轉的跡象。
同事們去看彭銀華時,大家說說笑笑,商量著無論如何要一起出去好好玩一次,又提到要去鬧他的婚禮,“你愛人將來挺著肚子穿婚紗和你舉行婚禮,真的挺浪漫的。”“這場婚禮不只要等你病好,還要等到武漢疫情結束,到時候孩子可能已經出生了,就要辦三口之家的婚禮了,那也挺浪漫的。”大家還一起暢想著,什么時候病人能少一點,不用那么累,可以有時間回家陪陪家人。
后來,科室里幾位被感染的醫生和護士建了個“加油群”,每天在群里互相打氣,有護士感到害怕,彭銀華就在群里給她們講這個病的自然演變,安慰說并不可怕,“生病就像爬山一樣,剛開始感染的時候你在山腳,慢慢出現臨床癥狀時你在山腰,進入治療后病情不會直接往下走,還會沿著山往上爬,治療中免疫力慢慢恢復,會把病毒壓下去,你的病也開始走下坡路,會再回到山腳。”
1月30日,江俊霞也住進了彭銀華所在的病房,發現他幾乎像變了個人,一動就喘,用上了高流量吸氧,氧濃度已經調到40%,吃東西也很費力,行動就更難了。晚上,他病情加重,連夜轉去了金銀潭醫院。那兩天,彭銀華狀態不錯,同事們在群里開玩笑,讓他把好的治療方案、秘笈都學回來。彭銀華回復說:“權當我在金銀潭進修了。”
但很快,他開始發熱,心率急劇加快、呼吸困難加重。陳浩感到很難受,可他始終沒有聽到彭銀華說任何消極、宣泄情緒的話,最低落時只是說:“看到旁邊床的奶奶剛剛走了,我才意識到原來死亡離我這么近。”同事們想為他做點什么,他說想請120給帶點換洗衣物,還希望能給妻子送點物資,她的物資不多了。那天是2月10日——之后,所有人就與他失聯了。
江俊霞通過同學聯系到湖北省人民醫院的余追教授,他正在帶隊救治彭銀華。余教授說,彭銀華的胰腺已受損,另一個器官——腎臟,也衰竭了。2月20日21點50分剛過,江俊霞收到余追教授的信息:“我已經從病房下來了,盡全力了。”
科室微信群里沒有人再說什么,大家也都猜到了。殷德群很恍惚,手在抖,但手邊有工作,還有大量的病人,不敢讓悲痛的情緒蔓延。
疫情還在繼續,李英璞知道還要繼續屏蔽內心的很多感受。“從來沒想過在和平年代我們會在一線‘打仗。你說怕吧,確實怕;說不怕吧,作為醫務人員也確實不怕,白大褂、防護服穿上你也不允許自己退縮……其實我們的父母是不希望我們繼續工作的。我堂哥說我爸媽憔悴了很多,我更不敢想象彭銀華的爸媽現在怎么樣。但我們的職責如此,只要疫情不散,我們就不可能退縮的。”
鐘欣始終記得自己當初在江夏一院做120護士時和彭銀華出急救的經歷,那時彭銀華剛剛大學畢業,在120兼做急救醫生。
2016年1月的一個凌晨,下著雨,他們在江夏區的殯儀館被卷進一場醫鬧事件。搶救對象的身體還有熱度,但治療醫院已經判斷臨床死亡,家屬大鬧,場面很混亂。彭銀華一直保護著鐘欣,同時盡力和家屬溝通。家屬強行把患者抬上了車,彭銀華還是給患者做了心肺復蘇、靜脈穿刺和吸氧,并且盡量自己完成,不讓鐘欣參與。
那次經歷讓鐘欣印象深刻。結束后他們一起去警局做筆錄,鐘欣第一次進警局,彭銀華安慰她說:“別怕……我也沒經歷過這種事,把情況說清楚就好了。”
那之后不久,兩人就在一起了。2017年11月30日領證那天,是鐘欣的生日。
夫妻倆婚后一直和鐘欣的父母、哥哥擠在簡陋的小平房里。雙方父母都靠打零工過日子,彭銀華的父親2014年中風之后喪失了勞動能力,兩家的老人都常年在吃藥。鐘欣懷孕后也離職了,彭銀華成了兩個家庭唯一的經濟支柱,他拼命工作,想攢錢買個房子,給未出世的寶寶一個更好的環境,也能把中風的父親接來一起生活。而如今,騰訊公益慈善基金會為他捐款的資料上寫著“殉職”。
2月20日一整夜,鐘欣一直在顫抖,也一直盡量控制自己,她很恐懼,怕寶寶有什么危險,一直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我一直壓抑著我的情緒,我自認為是個很堅強的人。”
她知道一個人撫養孩子需要多大勇氣,如今她只想把寶寶好好生下來,希望他健康長大,未來會告訴他,他的父親是個英雄。
(摘自2020年3月11日《中國青年報》,本刊有刪節,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