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你啊

［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這間工作室是我從一位攝影師手里繼承下來的。一幅淡紫色的油畫還立在墻邊，背景是一片看不大清楚的花園。我坐在一張?zhí)僖紊暇拖褡诋嬛猩钐幓▓@入口的門檻上。我坐著想你，一直想到天明。

一

天亮時分非常冷。一些泥塑的毛坯人頭從黑暗中浮現(xiàn)出來。頭像中的一個（模樣像你）包在濕布里。我從這間霧蒙蒙的房間里橫穿過去。玻璃窗上掛著幾面黑色窗簾，宛如破碎的戰(zhàn)旗，我用一根長桿將它們相繼挑開。

我把清晨引進屋來，一個睡眼惺忪的可憐清晨，我不由得笑起來，不知為何發(fā)笑。也許原因很簡單，就是我整整一夜坐在一張?zhí)僖紊舷肽?，四面全是垃圾和石膏碎片?/p>

每當有人提起你的名字，我總會生出這樣的感覺：你雙臂往后一揚，扶正頭發(fā)上的紗網(wǎng)——黑光一閃，有力的動作帶著香氣。那時我已經(jīng)愛上你很久，為什么，至今不知道。你狡猾刁蠻，害得我和你一樣無所事事，虛度時光。

秋天的清晨在風中閃著微光。窗戶視野開闊，能看到柏林城里平鋪的屋頂。前一天和你通過電話。是我主動打給你的。我們約好今天在勃蘭登堡門下見面。電話的雜音像蜜蜂嗡嗡叫，只聽你的聲音越滑越遠，最后消失了。我緊閉雙眼跟你說話，難過得直想哭。

吃過飯后，我出門去見你。黃色的陽光如滾滾洪流，我的頭開始眩暈。我邊走邊想，你可能不會來。即便來了，我們還是會再吵一次。我只會塑像，只會愛。這對你而言是不夠的。

多雄偉的城門。寬大的公共汽車從城門洞里擠過去，沿著林蔭大道駛向遠方。我在城門壓抑的拱頂下等你，兩邊是兩根冰冷的柱子，不遠處是門衛(wèi)室的格子窗，到處是人。我倚著手杖，在兩根柱子清冷的影子里等著。我想你不會來了。

二

門衛(wèi)室窗戶附近的一根柱子旁有一個小貨攤，擺著明信片、交通圖、呈扇形攤開的彩色照片。貨攤旁有一張小凳，上面坐著一個曬黑的小老太太，短腿，胖身材，圓臉上長著雀斑，她也在等。

我心想， 我和這老太太要等的人哪一個會先到——她的顧客，還是你。

行人不停地從兩根大柱子之間走過，繞過門衛(wèi)室的一角，有的人走過去時朝明信片瞅上一眼。遇到這種情況，老太太總是繃緊每一根神經(jīng)，兩只亮閃閃的眼睛盯著往來人，仿佛在傳遞她的想法：買吧，買吧……可是對方迅速瞥一眼便走了過去。老太太好像并不在乎，垂下眼簾，重新看起放在腿上的那本紅皮書來。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但我還是等著你。我竭力想象你正走過來，趁我沒看見就走到我跟前了。我只要再往拐彎處看一眼，就會看見你的海豹皮外衣。但我故意不往那邊看，舍不得剛才自欺欺人的想象。

一陣冷風襲來。老太太站起身來，開始使勁地按壓明信片，讓它們安守其位。她身上穿的是黃絲絨夾克衫，下身是褐色裙子，前面裙裾短，后面裙擺長，這樣她走起路來就像挺個大肚子。這會兒她正忙著整理她的貨攤。

我覺得寒氣同我作對，一浪一浪直撲我的胸口。到現(xiàn)在一直沒人買她的東西。

老太太又坐到她的凳子上。凳子太高了點，她得動動身子才能坐上去。

已經(jīng)過去一個鐘頭了，也許不止一個鐘頭。不知不覺間天空濃云密布，要來一場暴風雨了。行人走得更快，弓起背，扶住帽子?，F(xiàn)在你要是來了，那可真成奇跡了。

老太太小心翼翼地往書里夾了張書簽，停下來仿佛陷入了沉思。我猜，她是在幻想從阿德隆飯店出來一個富有的外國人，買了她攤子上的所有小物品。她穿那么一件絲絨夾克，想來也不是很暖和。你可是說好了要來的呀！我記得電話里說的話。我多么想見到你！狠心的風又刮了起來。我拉起了衣領。

突然門衛(wèi)室的窗子開了，一位綠衣衛(wèi)兵叫老太太過去。她趕快爬下凳子，挺著肚子急忙朝窗口跑去。那衛(wèi)兵遞給她一個熱氣騰騰的杯子，然后合上窗扇。

老太太小心翼翼地端著杯子，回到她的凳子上。從杯口粘著的一圈奶皮來看，那是一杯牛奶咖啡。她喝了起來。我從沒見有人喝咖啡喝得如此全神貫注，津津有味。她忘了小攤，忘了明信片，忘了寒風，忘了客戶，只是一門心思地一點一點細細品嘗，她完全消失在她的咖啡中了——這情形倒像我一樣，忘了自己的等待，只管看她那雙幸福得迷迷瞪瞪的眼。她喝了好長時間，把杯口的一圈奶皮虔誠地舔掉，手心貼住杯子取暖。一股看不見的甜蜜暖流注入我的心田。我的靈魂也在喝咖啡，也在取暖，和老太太品味著牛奶咖啡一樣。

她喝完后，一動不動地坐了片刻，然后站起來，走到窗子邊去還杯子。

但走到一半，她停住了，雙唇一收，露出個淡淡的微笑。她快步折回貨攤，抽出兩張彩色明信片，又快步走到窗子的鐵格子前，用她戴著羊毛手套的小拳頭輕叩玻璃。窗子打開了，一只綠袖子滑了出來。她把杯子連同明信片遞進窗戶里，急匆匆地連連點頭致謝。衛(wèi)兵翻看著明信片，轉身離開窗戶，反手緩緩關上窗扇，走到屋子里面去了。

三

這時我突然明白，世界原來充滿關愛，我周圍的一切都深懷仁慈之心。在我和天地萬物之間，有著幸福的紐帶。我明白了，我從想你身上找到的歡樂并不只隱藏在你身上，還在我周圍：在街上匆匆的聲音中，在意外翻起的裙裾上，在雨意欲滴的秋云里。這世界并不是一場爭斗，也不是一系列弱肉強食的偶然事件，而是光明亮堂的快樂，是仁慈之心的顫動，是一件贈予我們、尚未被打開欣賞的禮物。

就在這一刻，你終于來了——其實來的不是你，而是一對夫婦。男的穿著雨衣，女的高個兒，苗條，穿一件豹皮外衣。他倆走到貨攤前，男的開始挑選攤子上的小東西。小老太太滿臉通紅，喘著氣，一會兒望望那男人的眼睛，一會兒又看看攤子上的明信片，激動得眉毛突突跳，那神情就像一個使足全身力氣趕馬前行的馬車夫?？赡侨诉€沒來得及挑出什么東西，他妻子就一聳肩膀，拉著他的袖子要走。這時我注意到她很像你。不是相貌相似，而是挑剔、不依不饒的神色相似，不屑一顧的匆匆一瞥相似。

他倆走了，什么也沒買。老太太只是笑笑，又一次埋頭讀她的書了。我沒必要再等下去了。我沿著逐漸暗下來的街道離開了，遇上過往的行人，便往他們臉上悄悄觀瞧，捕捉笑容和意想不到的小動作。

天黑了，雨也大起來。這時一輛有軌電車駛來，我跳上車。車廂里的乘客個個沉著臉，瞌睡一般地搖來晃去。黑沉沉的車窗玻璃上是小雨點打過后留下的無數(shù)斑點，就像繁星點點的夜空。電車沿著街道前行，街兩旁是嘩嘩作響的栗子樹。

電車停下時，可以聽見頭上傳來風吹落的栗子砸在車頂上的響聲。電車一響鈴鐺，又開動了。

我懷著一種苦中作樂的心情，又開始等待那些從車頂傳來的輕響聲。一個急剎車，便又落下一個圓栗子。過了一陣，又一個砸下來，砰，砰，還順著車頂滾了下去……

（大浪淘沙摘自《納博科夫短篇小說全集》，上海譯文出版社，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