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冉

下午五點半,我不顧老板黢黑的臉色,腳底抹油般奔出辦公室。半小時后,我抵達成都一家酒吧。每月都有這么一天,我會推掉所有工作和家事,趕去見一個人。
為了這場持續到凌晨的約會,我要提前一天做準備。首先,得征求我家5歲小朋友的同意,接著“央求”丈夫下班準時回家,替代晚歸的我陪伴孩子。
讓我費盡心思去赴約的人,是我最好的朋友唐小雅。
第一次見唐小雅,是高一剛開學的時候。同學和我說,軍訓時,和她同組的女生相當自閉,兩人相處了7天,沒講過一句話。這個女生便是小雅。一次調整座位,小雅調到了我的后桌。與同學描述的相反,小雅和我幾乎每堂課都要變著花樣聊天。對于這巨大的性格反差,小雅說,是因為自己遇上了對口的人,那個人就是我。我和小雅的口味頗為一致。每天中午,同學們都去食堂吃飯,而我和小雅偏要走20分鐘的路,去吃一家叫“二毛”的冒菜館。
二毛冒菜館窩在一個曲曲折折的小巷子里頭,是名副其實的蒼蠅館子,可賣相不佳的冒菜卻十分入味。后來,我和小雅每天中午都來這兒吃。
外表乖巧的小雅,其實情感經歷很豐富。她有一個筆記本,紙頁有4種顏色,幾乎寫完一種顏色的紙張,她就換一任男友。我沒見她為任何一個男友傷神掉淚,每段戀愛,最終都成為佐餐故事,和冒菜一起被端上飯桌。
當時,我戴著框架眼鏡,馬尾草草地扎在腦后,性格有些男孩子氣,是很容易湮沒在人群里的女孩。而留著齊耳短發、撲閃著琥珀般的大眼睛、皮膚又白又細膩的小雅,是男生們嘴里常常提及的名字。
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樣的感覺,我概念模糊。小雅讓我假想,哪位明星符合我的擇偶標準,我不假思索,說,花兒樂隊的大張偉。小雅舉著筷子擺擺手,說我和大張偉不合適,我本來就鬧騰,再找個鬧騰的人當男朋友,無法互補。我崇拜地望著經驗老到的小雅,認定她是我愛情之路的引路人。
一邊吃冒菜,一邊聽小雅講她的戀愛故事,我總覺得格外有味。這一吃,就是15年。
幾分鐘后,小雅推開酒吧大門匆匆落座,我們迫不及待地開始點單。
兩碗熱氣騰騰的冒菜端上桌,我們默契地同時關閉話匣子,把鮮香麻辣的冒菜往嘴里送。待冒菜被掃蕩得差不多了,我們放下筷子,把雞尾酒杯端回酒桌。今晚的約會,才正式進入主題。
少女時代,我們的佐餐話題是小雅的戀情,時至今日,那些陳年往事依舊值得擺上酒桌,被我們翻來覆去地咂摸。
高一下學期,我和小雅在二毛冒菜館的聊天有了新內容。我暗戀后桌的男生,但不敢表白,把情愫統統傾倒給小雅。周末見不到小雅,就和她短信交流。
一次周末,我發短信發到手機停機,又到電話亭里和小雅聊到電話卡也欠費了。周一在二毛冒菜館,我說自己一星期的冒菜錢都聊沒了,小雅掏出40塊錢,分給我20,說:“你喜歡的大張偉,有首歌叫《我的果汁分你一半》,現在我的錢分你一半。”
那是第一次,我和小雅聊起友情的話題。我們質問對方,最好的朋友是誰,還一再強調,最好的朋友是“第一好”,和“好朋友”不一樣。
16歲,我們煞有其事地將友情的排序問題,上升到人生觀和價值觀的高度。
經過一天一夜的深思,我們把自己心中最好朋友的名字寫在字條上,給對方看。我展開字條,看到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我的名字,開心得把頭埋進書堆里,笑個不停。一回頭,正好撞見小雅趴在桌子上,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
后來,我暗戀的男生認了我當妹妹,每天晚上同我打電話,唱周杰倫的《擱淺》給我聽。對此,小雅很氣憤。她看不上他曖昧不清的態度,從沒給過他好臉色,甚至有幾次當面爆了粗口。
我不理解小雅的“雙標”。她對感情向來很隨意,喜不喜歡都可以試著談戀愛。我沖她發脾氣,她懶得爭辯,只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沒多久,男生跟另一個女孩好上了,但仍舊每晚給我打電話,分享自己的戀愛細節。我很難過,掛了電話就開始哭。
小雅罵我“腦殼有包”,第二天到學校,接著罵那個男生。
為緩解失戀的哀愁,我和小雅上課傳字條的舉動越發頻繁,有時聊得不盡興,還會先后舉手,申請上廁所,在相鄰的廁所隔間聊天。
終于有一次被語文老師抓了個現行。班主任氣得“七竅生煙”,隨即請了家長,還禁止我和小雅中午一起去吃冒菜。理由是,吃了那家冒菜,我倆雙雙在課堂上請假上廁所。
可班主任越阻止,我們越是對著干。每天臨幸“二毛”,吃下那碗冒菜,就是未成年的我們眼中的叛逆。
叛逆的后果也很慘烈。高三,我從重點班跌入普通班,小雅靠著強大的作弊手段,勉強維持在重點班倒數前三。
那年,我終于在成年前夕體會到了早戀的感覺,隔壁班的一位男同學成為我的初戀。小雅也談了一個讀職高的新男友,我們的2人冒菜小組,擴展成4人冒菜小隊。每天中午,4人成功會師后,一路小跑著往二毛冒菜館奔去。
高考的壓力罩在我們身上,兩對小情侶一起吃冒菜,聊天也很難風花雪月,多圍繞著“高考”“分數”和“未來”。我的男友打算畢業去當兵,小雅的男友在職高學了一技之長,畢業后就業方向很明確,只有我和小雅,前途一片迷茫。
雖然兩位男生每天中午都會輪流請我和小雅吃冒菜,但在我們的擔驚受怕之下,冒菜變得索然無味。我甚至覺得,戀愛不再是生活的調味劑,而是一種負擔。
高考結束,我和小雅的感情都無疾而終。意外的驚喜是,我和小雅發揮超常,都有大學可上。
填志愿時,我和小雅暢想,如果去外地讀書,將會4年吃不到正宗的冒菜,當即決定,3個志愿都填報成都本地的大學。
最終,我們上了不同的大學。大一時,我時常輾轉多輛公交車去小雅的學校,她的學校后門有一條非常著名的小吃街。后來,換成小雅頻繁地來我的學校,因為,在我的大學,我們組成了一個新的4人冒菜小隊。
我和高我一屆的學長陳智談起了戀愛,經我撮合,小雅也開始和陳智的室友王石交往。
王石讓小雅推翻了她此前玩鬧般的戀愛心性,說:“以前都是小打小鬧不懂事,不算談戀愛,這次是認真的。”王石對小雅呵護有加,他是單親家庭,生活費不多,為了和小雅約會,有時要節省下自己的飯錢。
我的戀愛也談得順風順水。陳智高高大大,為人溫文爾雅,和他在一起,我才真正體會到戀愛是多么美好的事。
我和小雅常去看王石和陳智打籃球。籃球場通往校外的小路上,有個三輪車改造的賣冒菜的移動攤位。打完球,這兩個身材高大、熱愛吃肉的男生,就會陪我們窩在矮桌子前,吃我們最愛的冒菜。
4個人一起吃冒菜,時常會吃一個多小時。那時候,時間過得很慢,我們不著急做任何事,慢慢地談著戀愛。
才上大一,小雅就對我說,想和王石在25歲之前結婚。大四,王石掛了科,他在電話里問母親要補考費,否則不能畢業。王石母親卻認準這是小雅編借口,唆使王石問家里要錢。她要求王石與小雅分手,還給小雅打電話威脅。
一直處理愛情問題游刃有余的小雅,遇上了她解決不了的棘手難題。她經常跑來找我,躺在我寢室的床上,背對著我,一邊聽歌一邊哭。
沒多久,我和陳智一起,陪王石和小雅吃了分手餐,還是在那個冒菜攤。
小雅說,要忘記前任,就得轉移注意力,迅速找到新的桃花。但比桃花來得更快的,是大四實習。
又一次,畢業和失戀同時降臨在小雅身上,只是這一次,她不再有任性叛逆的機會。
我和小雅在同一家早教機構實習,主管命令我把紅發染回黑色,讓小雅拉直她的小波浪錫紙燙。強行被改造外表,讓我們初入職場的體驗很糟糕。
我和小雅是中文指導老師,負責給小朋友講解動畫片,做手工,常要面對家長上公開課。工作日,我們要持續微笑8小時,等到下班,我們立馬卸下那張微笑的假面具,疲憊沮喪,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因為頻繁遲到,第一個月,小雅只領到100多元的工資。步入社會,我們才知道,學生時代的那些煩惱,實在太輕飄。
同事們都帶便當上班,只有我和小雅出去吃。早教機構在商場內,里面的吃食偏正規,唯有一家冒菜館,還算便捷廉價,12元一碗,可味道實在難以下咽,但我們還是每天來這兒吃。上學的時候,吃冒菜是一種儀式,現在,只是因為我們沒得選。
主管對我和小雅時刻黏在一起的樣子頗為不滿,后來,干脆讓我們各自帶飯,阻止我們一起吃冒菜。我們自然不會順從。中午吃冒菜的一小時,是我們逃離職場的寶貴時間。
3個月的實習期結束,我和小雅都順利轉正了。不過,剛轉正沒多久,我們就各自找到了更心儀的工作,并商量好同一天向主管提出離職。
2014年,我和相戀6年的男友陳智結婚了。婚禮當天,小雅是我唯一的伴娘。在扔手捧花環節,我扭頭,反復確認小雅的站位。隨后,小雅精準地接住了捧花。主持人請手捧花的小雅上前一步,她舉著話筒,哭成了淚人。
隔年,我的結婚紀念日當天,小雅發來一張結婚證的照片。先生是她玩網游認識的男生,小她3歲,為了她從外地遷來,定居成都。
我酸了酸鼻子。總是甩不掉她的,連結婚紀念日都是同一天。
結婚之后,小雅沒再上班,成了專心看顧家庭的主婦。我在一家私企做文案,時常為工作焦心,還要照顧年幼的孩子。我和小雅各自忙碌著,很少再像上學時那樣,帶著家眷一起吃冒菜,生活的半徑漸漸萎縮。
去年,我和小雅30歲了。在我們共同的結婚紀念日,我和小雅相約一起去文身。30歲,我們渴望從按部就班的生活里抽離出來,取悅自己一次。那之后,每個月,我們都會雷打不動地抽出一天時間,相約來吃冒菜。初識彼此,我們的年齡“1”字打頭,如今已是“3”字開外。經歷了15個春夏,女學生變為人妻,只有在吃冒菜的間隙,我們仍像兩個少女,有講不盡的話題。
接近凌晨,桌上的菜和酒早已被我們掃蕩一空,我們咂摸下嘴:“現在消化得差不多了,是時候點夜宵了。”
服務員撤走殘羹,不一會兒,又為我們上了新一輪的冒菜。
(摘自“真實故事計劃”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