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建民

倘若你看見一封信抬頭稱謂“三姐”,自然,落款者不外某“妹妹”或“弟弟”,這一封信的落款人卻怪,是“二哥”。搞不懂,哪個(gè)大,誰是“姐”誰是“哥”呢?
再一封信,抬頭稱謂“小弟”,下面該是“大哥”“二哥”或“姐姐”吧,不,是“爸爸”。這兩封信的寫作者,便是沈從文先生。
近日有暇,把先前不曾多讀的《沈從文全集》中數(shù)卷信函翻翻。不承想漸漸入味,一卷卷下來,收益頗多。其他暫不談,先說一點(diǎn)小小有味的地方:家書中的稱謂。
從“全集”看,最早留下的家書,是沈先生新婚不久返回老家時(shí),滿懷一腔濃深愛意,一路寫給妻子的沿途風(fēng)景和思念心情。這些文字的清麗妙絕,讀過的朋友當(dāng)不易忘懷。其中對妻子稱謂,就怪有意思,是為“三三”。想想,大約因?yàn)槠拮訌堈缀驮诩遗判械谌剩驈奈淖约旱穆淇顓s是“二哥”,這也是沈從文在家的男子排行。這些絕妙文字,沈從文有時(shí)專門標(biāo)注“三三專利讀物”,意味深長。數(shù)十年后,除這些信,收信人的幾封回信還存留著。張兆和對沈從文的稱謂,也由“二哥”到“從文二哥”,進(jìn)而“親愛的二哥”,落款自稱由“兆和”而為“三三”……
之后多年,沈從文夫婦多有別離。當(dāng)時(shí)無有眼下電話便利(極稀罕少用),一切得靠書信。幸虧如此,我們今天才能讀到如此有味有情有實(shí)感的文字。全面抗戰(zhàn)開始,沈從文匆忙間離開北平,由天津、武漢,至于湖南、云南……一路倉促,可一路書信飛送不斷。此時(shí)他們已經(jīng)有了兩個(gè)孩子,感情成熟,可依然濃厚。沈從文去信稱謂,稍稍老成:“三姊”“三姐”,落款一會(huì)兒“二弟”,一段時(shí)間卻成了“四弟”(用的次數(shù)不少,不知是否用了家里男女同列的排行)。張兆和的回信,也有趣。一般抬頭稱謂“二哥”,偶爾還用了“碧”。這大約是由沈從文筆名“上官碧”而來,落款往往是“三妹”“三”“三三”等。
此外,他寫給孩子的信件稱謂也有意思。隨著年齡增長,孩子成了家庭中可以討論問題的對象,沈從文便開始寫信給他們。最早寫給孩子的信,是1951年。此時(shí)大兒子17歲,小兒子15歲。沈從文提筆的稱謂是“龍虎”或“龍龍虎虎”,好威風(fēng)。沈從文大孩子名“龍朱”,小兒子“虎雛”,均得自他小說中的人物。自己的落款為“爸爸”。可沈從文是富有創(chuàng)造的作家,未久,寫給孩子的信,稱謂開始變化。稱小兒子“小小”,并稱大、小兒子“龍虎弟弟”。再往后,稱大兒子為“大弟”,小兒子為“小弟”。落款有時(shí)“爸爸”,有時(shí)就是“從文”。這樣的稱謂,數(shù)十年沒有大變化。將孩子看作“弟弟”,自己就擺在兄長位置,是平輩(等)而非長輩。
(摘自2020年3月31日《北京晚報(b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