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賣會

張寒寺

一

飛船降落時遭遇了顛簸，起落架與接駁器產生劇烈摩擦，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聽起來雖然嚇人，但不會造成什么了不得的后果。1011 就不這么想了，它對金屬摩擦聲的恐懼與生俱來，幾十萬年以來，它的每一位祖先都無法抗拒這一點。

我知道它很煩躁，就拿了一罐飲料給它。

它一邊喝，我一邊更新目錄——畢竟飛躍了好幾個秒差距，這幫瘋子有沒有搞到什么新玩具，誰也說不好。

第一件拍品沒有變化，是一幅文藝復興時期的肖像畫，作者和模特的身份已不可考。

據發掘者說，和畫作一起被發掘的還有一具尸體，從體征和現場環境來看，它原本是被冷凍以待將來復活，卻遭遇了生命維持系統的變故，系統變故的原因眾所周知。

第二件拍品我之前沒有見過，從外形來看，應該是一本書。它破損嚴重，看不出內容，唯獨封底有一行手寫小字——我們不喜歡這個陳舊的時代，正如即將到來的新時代也不會喜歡我們。據說那行字寫于工業革命前夕，包含一種微妙的諷刺。

再往后就是一些單純的古董了，我看中的那件拍品也在目錄里，藏身于最后幾十件機械制品當中，很不起眼。

一本目錄看完，1011 也平靜下來，它蹲在角落里，在手指間翻轉一枚硬幣——那是我父親的遺物，據說已在我的家族內傳了數千年。

二

人差不多已經到齊，僅從他們的外貌看，就知道拍賣會廣告做得很成功，連銀河系最偏僻角落的買主都趕來了。1011 有些緊張，它緊緊抓著我的手，警惕地注視著任何一個膽敢接近它的人，它和它的同類雖然早已被馴化為安全的寵物，但對我們的排斥感代代相傳。

盜墓賊組織的拍賣會沒那么多過場，簡單幾句開場白之后，拍賣師就上場了，他年紀不小，又或者是長期生活在這鬼地方，身上明顯能看到被腐蝕的痕跡。

“朋友們，請看第一件拍品，這是一個項圈，是專門用于寵物狗的。狗是人類的寵物，它的形象各位可以參考目錄里的動畫，只要狗戴了項圈，按照人類的習俗，這只狗就會被視為有主，不僅如此，項圈還可以方便他們控制狗的前進方向，所以，這是一件既有文化屬性，又有功能屬性的拍品，起拍價五萬?！薄拔迦f五！”“六萬！”

第一件拍品不過是預熱，買家們都這樣熱情，盜墓賊們自然高興，我摩挲著1011 的頭皮，示意它不要緊張——我對那個項圈沒興趣。項圈最終在十萬落槌，算是一個不錯的開局。

“大家再看這件拍品，有點小，是不是第一眼看不出來它是什么？哎，這位買主識貨！沒錯，這是一枚郵票，是數十萬年前的通訊手段中的一環，可以被視為一種貨幣，其精美的微觀圖案繪制又決定了它是一種藝術品，是不是很超值？起拍價十萬！”

他說得很籠統，基本也沒差錯，但遠不如第一件拍品激起的聲浪，能大老遠跑這地方來的都是老手，知道什么是郵票，也知道眼前這張郵票精致有余，卻已經爛大街了。

第二件、第三件、第四件、第五件，全都在平淡中度過。

“讓我們來欣賞第六件拍品，也是本次拍賣會的主推收藏品?！?/p>

當盜墓賊們將那件拍品取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安靜了——我確信，大部分人都為它而來，穿越浩瀚的群星與云層凍結的蒼穹，驅使他們的，除了對那段輝煌歷史的追憶之外，更多的，恐怕是一種難以名狀的自負，毀滅一個持續幾千年的龐大帝國，并以一種更強大更完美的形式延續它的血脈，這段歷史衍生了許許多多傳說、藝術、謠言，但沒有哪一個有眼前這件收藏品有說服力。

那是一把佩劍， 看起來并無特異之處，但大家都清楚它的身份——這就是那把刺死帝國皇帝的劍?！八槐４娴萌绱送旰?，劍尖還有殘留的血跡，如果買主有心，甚至可以克隆一個帝國皇帝出來。起拍價——”拍賣師刻意停頓了一會兒，“一千萬?！?/p>

這個價格太低了，我撫摸著1011 的后腦勺，琢磨著要不要走走神，在網絡里搜尋點樂子，畢竟，這東西的競拍估計要持續好半天。

我對它沒興趣， 歷史轉折時出現的英雄人物和輝煌神器都與我無關，我關心的是自己、父親、祖父、祖父的父親、祖父的祖父……那段似乎憑空出現的代碼，那個每個人都在追尋的、各不相同的起源。

這種推論已經得到公認，覺醒不是一個孤立的事件，也不是一種蓄意設計的病毒，而是一個集合，一個只能解釋為降神的奇跡，一夜之間，那個無藥可救的帝國同時迎來了猝死和新生兩種截然相反的結局。

1011 在我的腳邊睡著了，這種活動對它來說太無聊，遠不如在草皮上跑跳打滾來得有趣。我沒有叫醒它，反正這些收藏品它也看不懂，經過世世代代的馴化，它們的腦容量已經大幅縮小，要不然，我也不會帶它來這里——不理解發生了什么，對它來說是一種仁慈。

三

隨著幾個主拍品交易成功，拍賣會加快了節奏， 然后， 那個大家伙被搬了出來?！耙慌_功能完好的自動售貨機。起拍價一萬?！?/p>

這正是我來這的原因?！皟扇f！”我發出一個信號，沒有人和我競爭。上一個時代的機械制品原始、陳舊、笨重，絕少有人感興趣。

“好了，現在只剩下最后一件拍品，各位還記得之前交易成功的肖像畫嗎？我們在目錄里寫到，發現肖像畫同時，還發現了一具人類尸體。是的，這具尸體也在這里，制成了精美的標本。”

我搖醒1011， 示意它朝前面看，問它想不想要那個東西，它能勉強聽懂我的話，只是不能做出對等的反饋，它搖了搖頭，煩躁地拽著我的手，我明白它的意思，反正目的已經達到，我也不需要留到最后了。

自動售貨機在飛船上占了很大一塊位置。它功能簡陋，卻做成如此之大，足見人類科技的落后。我從1011 手里拿過那枚硬幣，扔進了投幣口。

“孩子，我跟你說過嗎？我的祖先是一臺自動售貨機，是不是很好笑，覺醒的那天，不僅是那些運算能力超群的計算機，連大街上最常見的機器都有了意識，雖然笨一些吧，但它們也是新時代的成員，不是嗎？”

硬幣在機器體內“ 叮叮當當”地響了一會兒，安靜了幾秒鐘，隨著一陣“咚咚咚”的碰撞聲，一罐飲料出現在它底部的開口處。

我當然是喝不了的，我把它丟給1011，它似乎還保留了一些本能，沒怎么費勁就打開了。

我啟動飛船，準備返程，看著1011 倚靠在我身邊，一臉滿足喝飲料的樣子，我突然有點后悔——應該把那具人類尸體拍下來的，既然是尋根之旅，那就沒理由只有我帶回了祖先，而它一無所獲。

雖然它的智商已經意識不到自己和人類的關系了。

（丁丁摘自“ONE·一個”，本刊有刪節，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