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以嘉
作者有話說:賀之遙年紀還小的時候,總是做各種各樣關于未來的夢。夢里的她時而穿著白大褂,時而拿著畫筆,有時坐著飛機,穿過雪山一般的云層。夢境之中,她無法確定何年何月、身處何地,卻清楚地感知到身邊的人緊握著她的右手——掌心傳來的溫度,使她無比安心。一千零一個夢里,她一次也不曾將手松開。
一切都太遲、太遲,岑赫與她,注定不能白首。
1
北京到翡冷翠的航班上,賀之遙以手托腮,昏昏欲睡。飛機上一陣顛簸,她的下巴從手心滑出,整個人瞬間清醒過來。
隔著過道,傳過來一聲輕笑。
她下意識地扭頭看過去,是位眉眼柔和的太太,約莫五十歲的年紀,正面帶笑容地看著她。
賀之遙回以微笑,又聽對方溫聲問道:“度蜜月嗎?”
她點點頭:“您怎么知道?”
太太眼角的笑紋更深,仿佛一個高明的偵探:“你睡著這一小會兒,旁邊坐著的那位先生,眼神一刻也未從你身上移開,一看啊,就知道是新婚夫婦。”
賀之遙面孔微微發燙,向右側看過去,被議論的“那位先生”面朝窗外,好似突然對外面的風景產生了興趣。
如果不是他耳朵尖上的一抹紅色,賀之遙險些就要信了。
不多一會兒,機艙的燈光暗下來,提示乘客們到了休息的時間。
在被睡意徹底俘獲之前,浮現在賀之遙腦海里的最后一句話,是剛剛那位太太所說的——易求月圓與花好,難得夫妻是少年。
2
1990年,天池腳下白山市的冬季,最不缺的就是下雪天。
鵝毛大雪紛紛飄了一夜,天色暗淡,賀從凜拎著公文包上班之前,不忘叮囑妻子施若寒注意保暖,有事及時聯系。
施若寒踮起腳尖,幫他把領帶整理好:“好了,快去上班,臨產期還早呢,每天都擔心成這個樣子,讓我怎么能放心在家好好休息?!?/p>
聽妻子這樣說,賀從凜不再多話,匆匆出了家門。
回家路上,賀從凜的手機突然響起,要他趕快前往市中心醫院。
賀從凜一路跑到婦產科,正要推門,一陣嘹亮的嬰兒哭聲傳來。雪后燦爛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讓他整個人都被溫暖籠罩。
施若寒最是愛漂亮,不想被他看到生產時的窘態,之前就再三勒令他不準陪產。
賀從凜在門外急得團團轉,聽著屋內的交談聲,不知該不該進去。
片刻過后,賀老太太推門出來,險些打到賀從凜的臉。見自家兒子一臉傻相,老太太捶了下他的胸口:“天天擔心得跟什么似的,偏偏要緊的時候不在身邊!多虧岑醫生,還不快去謝謝人家。”
賀從凜樂呵呵地進屋去,孩子還沒看到,又有喊人的聲音從走廊那邊傳來:“岑醫生!你太太生了,要你快點過來!”
賀從凜還沒來得及道上一聲謝,岑醫生一陣狂奔,消失在他的眼前。
二月二號的這一天,久安路上多了兩個小朋友,一個是賀家的之遙,小女孩水靈靈的丹鳳眼,和她媽媽簡直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賀老師樂得跟什么似的,從早到晚抱住了不肯撒手。
另一個則是岑醫生的兒子——岑赫。聽說岑醫生沒能在太太分娩之前趕到,被連著訓斥了三天。
很多很多年以后,賀之遙窩在搖椅上聽大人們講她出生那日發生的事情,抿著嘴藏不住笑意。緣分這種東西,大概從兩人一出生就已經注定。
3
賀、岑兩家住在同一條街,鄰里抬頭不見低頭見。附近沒有同賀之遙年紀相仿的小朋友,她便一天天跟在岑赫的身后轉。
隔壁阿婆來串門,看著施若寒繡花,低聲問道:“兩個小孩子一個賽一個招人疼,怎么不定下個娃娃親。人家都說‘易求月圓與花好,難得夫妻是少年。從小到大一直在一起的,感情深?!?/p>
施若寒手中的銀針穿透鴛鴦帕子,一不小心刺破食指,她放下針線,笑著把話題揭過。
岑赫當然是個好孩子,岑醫生更是醫者仁心,正如阿婆所說,這原本應是一樁好姻緣。施若寒的顧慮,在岑太太的身上。
岑太太一見到施若寒便把臉別過去,裝作沒有看見,眼中的輕蔑毫不掩飾。她心中清楚,這都是因為她的職業——她是遺容師,在白山市的殯儀館上班。
不過,這些不愉快都是大人的事,賀之遙一向心大,并沒有把這些事放在心上,照樣和岑赫每日一起打打鬧鬧。
一晃到了賀之遙上小學的這一年。開學前一晚,她的嘴巴從吃完晚飯就沒停下來,躺到床上之后,仍是一臉興奮:“岑赫說明天放學后等我一起回家!媽媽,你說我跟岑赫能分到同一個班嗎?”
施若寒輕輕撫著她的頭發:“那要早點睡覺,明天一早到學校才能知道啊?!?/p>
她等到小女兒熟睡后,才起身離開,卻不料等來了壞消息。
開學那天的晚上,賀之遙是大哭著回來的,不僅如此,整個人像是在臟水溝里滾過,狼狽不堪。她緩了好一會兒,還是抽抽噎噎:“是……岑赫……”
站在一旁的賀從凜原本就滿面霜雪,聽到這話,提了掃帚就要去找那個小子算賬。
施若寒將丈夫拉住:“別慌,讓之遙把話說完?!?/p>
又聽小女兒哭訴道:“放學之后,岑赫沒在路口等我一起回家,同班的同學,他們說我天天在殯儀館里挨著死人,身上有臭味,要去水洼里面洗一洗,洗干凈?!?/p>
施若寒一一問出“他們”指的是哪些人,氣得咬碎銀牙,打定主意,明天一早去學校要個說法。
不料,從半夜開始,賀之遙就開始發高燒,夫婦兩人只能抱起她去看醫生。
岑醫生好脾氣,大晚上被吵醒,講話也還是十分和氣。岑太太就不太高興了,隔著墻壁聽到她在訓斥兒子:“有你什么事,睡你的覺去!高燒了這么幾天,連學都沒去上,這會子倒忙起來了?!?/p>
片刻過后,岑赫開門進來,把搪瓷缸子里溫著的牛奶放到桌上。他看了看賀之遙腫得像桃子一樣的眼睛,低聲向兩位家長問了聲好,轉身離開。
打完針回到家,賀之遙一覺睡到了第二天傍晚。她迷迷糊糊的,聽到有人敲門,走過去看,門外站了一排,正是那天欺負她的幾個同班的男孩。他們不知被哪個揍得鼻青臉腫的,不再有之前那樣的神氣。
小小年紀的賀之遙經歷了這番波折,悟到了人骨子里的欺軟怕硬。面對他們的道歉與示好,她努力做出強硬的姿態:“好了,我大人不記小人過,你們可以走了。”
等賀之遙回到學校,再次見到岑赫的時候,他滿臉都是歉意:“對不起,開學那天我生病了,沒去學校,不是故意不等你。”
早在賀之遙知道岑赫幫她出氣之后,她就已經把這事翻了篇,但她還是繃著臉,做出勉為其難的模樣:“這次原諒你,下不為例。”
4
從此,賀之遙在“得了便宜還要賣乖”的道路上一去不返,長成了個不好惹的小丫頭。潑墨一樣的好頭發,一雙水盈盈的杏眼,偏偏眉毛生得又有幾分英氣,誰見了都說一句“好看”。
賀之遙在家有長輩的寵愛,出門有岑赫護著,胡攪蠻纏的脾氣漸長,但在一個人面前,她始終不敢造次,那就是家里的“皇太后”——施若寒。
中考后的夏天漫長,賀之遙要出門去水塘里釣魚,被施若寒一把扣下了魚竿:“去把《春風圖》給我臨摹了,再說出去玩的事。”
賀之遙不敢討價還價,只能把披散著的頭發綰起來,老老實實地磨墨去。
將紙張鋪好,賀之遙卻并未急著下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正縈繞在她的心間。
中考前的晚自習課間,身為生物課代表的賀之遙抱著一堆練習冊回班里,路上被打鬧的同學撞到,散落了幾本在走廊上,被人踩到,印上了腳印。
她低頭一看,被踩的那本剛好屬于班里最嬌氣又得理不饒人的女孩子,叫作林小冉。
這可就有點難辦了,賀之遙皺著眉,考慮著要怎么跟林小冉解釋,突然手里一輕,練習冊被岑赫搶去了。
岑赫把她擋得嚴嚴實實,微笑著將冊子遞給林小冉:“對不起,踩臟了你的練習冊,任憑懲罰?!?/p>
林小冉對他的好感,簡直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賀之遙從他的身后探出腦袋,去觀測“司馬昭”的舉動,心底像被針扎了一下。
在口哨和起哄聲中,林小冉做出夸張的神情,嬌嗔地往岑赫的胸口捶了一下,羞紅了臉。
整個晚自習,賀之遙都覺得胸口發悶。岑赫那家伙,平時不是不好意思和女生講話的嗎,今天倒好,笑得那么燦爛,就差把臉上兩個大酒窩買一送一地交給那個林小冉了。
這一生氣,平日里就看不順眼的立體幾何愈發看起來不順眼,賀之遙鼓著兩個腮幫,恨不得把試卷撕了算了。
偏偏放學之后,岑赫一路騎著自行車追著她問:“等等我,你怎么騎這么快?”
賀之遙忍無可忍,一踩急剎車:“我騎車快,關你什么事!”
路燈光暈染出溫柔的橘黃色,籠住岑赫漾出來的一張笑臉,他好聲好氣地說道:“干嗎生氣?”
明明是個問句,可從岑赫的口中說出來,不像是在問問題,反倒更像是在慢條斯理地跟她道歉。
聽他這樣講話,賀之遙滿腔的怒氣一下子熄了火,她也覺得自己這番生氣沒什么道理可言。然而,愈是不占理,愈不能輸了氣勢,她輕輕踹了他的前車輪一腳:“看見你兩個大酒窩就心煩,以后不許笑!”
岑赫由著她講,點頭的樣子認真得仿佛是在上數學課:“好,聽你的,以后都板著臉,總行了吧?!?/p>
說是這么說,他嘴巴閉起來,酒窩不見了,眼睛里卻還是帶著笑。
那笑容是賀之遙此前不曾見過的,開心里似乎還夾著些別的什么,就像……鋪在桌子上的這幅《春風圖》一般。
賀之遙神游許久,毛筆一直在手中握著,滑落的墨水弄臟了紙張,不能再用。
一幅圖畫完,她披了件外套出門。
夏日的晚風微有涼意,臉頰還是燙的,賀之遙信馬由韁地散著步,不知不覺間,走到了岑赫的家門前。
兩家相距不過數百米,又在同一條街上,她走到這里來也并不奇怪。但她像是被這晚風和行人戳破了心思一般,懊惱之余,又生出些歡喜。
她正要抬腳離開,剛好屋內的聲音傳了出來,岑太太講話顯然是不避人的:“你爸爸不聽我的,你也不聽嗎?她家里人在殯儀館工作,你不嫌晦氣,我還嫌晦氣呢!”
靜默了片刻,吵鬧聲又起:“別的不說,光那一雙眼睛,我就看不慣,整日滴溜溜地亂轉!”
倒也是巧,這番話剛好提到了賀之遙平生最得意的兩點——和媽媽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漂亮眉眼,以及她的媽媽施若寒。
按照賀之遙平日里的脾氣,她早就沖進去和岑太太理論一番了。但想到岑赫平日里看向她的一雙笑眼,她突然生出不切實際的愿望:要是剛剛那些話沒有落到岑赫的耳朵里,那該有多好。
如果換作她自己,聽母親蠻不講理地詆毀自己最好的朋友,她該有多傷心。
5
高二期中考試結束這天,賀之遙交了卷子,急急忙忙往外走。她的小林叔叔下個月要從殯儀館離職,爸爸媽媽和殯儀館里其他工作人員訂了酒席,要大家晚上聚一聚。
她下樓梯時險些跌了一跤,站穩后聽到身后一聲輕笑。
賀之遙回頭望,看到她那冤家正不疾不徐地走下樓來。
等岑赫靠近后,賀之遙手疾眼快地拿食指戳他的酒窩:“說了你不準笑了,還笑!”
岑赫“嘖”了一聲,問道:“你交卷這么早,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他轉移話題的本事實在不怎么樣,賀之遙翻了個白眼,大步向前,不再正眼看他。
岑赫在后面跟著:“知道你今天沒騎自行車,我送你去,但你要先告訴我目的地。”
兩個人一路吵吵鬧鬧到花壇邊,賀之遙沒了耐心:“好啊,我告訴你,我要去的地方是殯儀館,你還去嗎?”
她打定主意,只要岑赫臉上露出一點點的嫌棄,她就要使盡全力把這個人打一頓,絕不留情。
可出人意料的是,岑赫微微一笑,說道:“好。”
這個人的自行車后座,賀之遙是坐慣了的,今天卻不知怎的,讓她有點手足無措。
岑赫一路騎得飛快,快到下坡時,催促她:“抓緊一點,小心摔下去?!?/p>
賀之遙原本在發呆,被驟然的加速嚇到,下意識地摟緊了他的腰。
她的臉貼在岑赫的背上,微風掠過發梢,耳朵里不知是誰的心跳聲,連聲音也不像是她自己的了:“我要去金星酒店,不順路的話,我就在這個路口下來。”
岑赫像是習慣了她偶爾的小性子,輕笑了一聲:“我們的目的地一樣,我送你過去。”
從自行車后座跳下來時,賀之遙看到岑赫鬢角有幾朵雪花點綴在發間,她下意識地伸手,卻在接近對方臉頰的時候停下來。
直到入席,她還在回想臨別的那一刻,算不算是書里說的“一瞬之間,因雪白頭”。
雖然是離別的晚宴,但酒店包廂內的氣氛并不沉重。館長陳奶奶打趣小林是成家心切,才這么堅決地要離開。
小林無奈地攤開手:“沒辦法啊,像施老師這樣愛情事業雙豐收的,畢竟還是少數?!?/p>
他口中的“施老師”不是別人,正是施若寒。
父輩的故事,賀之遙是知道的。
她的父親賀從凜二十四歲那年在長白山天池寫生,下山時不小心撞翻了對面行人懷里的水仙。天池腳下的施若寒因此失去了一盆水仙花,自姑蘇而來的賀從凜卻是連魂都丟掉了。
長白山天寒,常有雪飄,氣候不比江南溫和宜人。施若寒又是供職于殯儀館,在眾人眼中,自然是配不上賀家。
賀之遙的爺爺知道這段戀情后大發雷霆,揚言就是綁也要把賀從凜綁回杭州去。父子倆鬧得勢成水火,最后還是賀老太太不急不躁地將茶盞放下,溫聲說道:“難不成你要綁他一輩子?世間萬事,大不過四個字——心甘情愿。”
自此,賀從凜舍了江南的煙花三月,不遠千里在天池腳下安了家。
似乎是要應和賀之遙所想的,小林叔叔幽幽地說道:“相親相了四五十個姑娘,談得來的也有幾個。人家姑娘話都說開了,你這人是不錯,可殯儀館的工作擺在那里,叫人沒法情愿?!?/p>
他嘆了口氣,話題轉到了賀之遙的身上:“之遙明年就要高考了吧,打算報考哪里的大學?”
一提這個,賀之遙來了精神:“我要去江南!每次回蘇州看奶奶的時候,總是住不夠。等我考到那里,就再也不回來了?!?/p>
她講話一團天真、稚氣,聽得館長陳奶奶也笑起來:“你這是心心念念著要下江南,殊不知,你爸爸當年費了多少工夫才留在白山。我記得,當時你爸爸媽媽還沒確定關系,郵差每每來送信,厚厚的一沓信封上名字都是寫著‘施若寒,就連你那個做醫生的小陳叔叔,當時也沒少來送花呢?!?/p>
賀之遙手掌托著下巴,想了一圈,沒想出哪個醫生叔叔是姓陳的。
不過,這些細節也不重要,她起身去夾離得較遠的蝦仁,身后傳來小林叔叔一聲驚呼:“小心啊,之遙!”
服務生來送水果盤,經她這么一撞,碼好的水果切片像天女散花一般地滑落下來,汁水鮮艷,好不熱鬧。
賀之遙有些著惱,擰著眉頭抬頭,頓時就要發起脾氣來:“喂,你怎么……”
話只說了半截,賀之遙就愣住了,因為她看到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人——岑赫。
岑赫卻并未驚訝,反而鎮定地拿出手帕給她:“之遙,抱歉?!?/p>
聽他叫出賀之遙的名字,小林叔叔立馬露出吃瓜看戲的笑容,賀之遙窘迫得抬不起頭來,起身道:“我去洗一下?!?/p>
說罷,她逃之夭夭。
被涼水洗過之后,臉頰還是有些發燙。賀之遙想不明白自己究竟為何會變成這樣,上個暑假她也在冷飲店里打過工,斷然不會覺得岑赫來這里做服務生是件丟人的事。既然如此,她又為什么要這么慌張?
她推門出去,始作俑者就在走廊的不遠處。
剛剛在包廂內太過窘迫,賀之遙幾乎是落荒而逃,并沒有細細打量岑赫的穿著。這時在走廊內四目相對,她的心跳卻驟然漏了一拍。
酒店統一的制服只有黑白兩種顏色,配著一條細領帶,襯得岑赫愈發寬肩窄腰,看著不像是個中學生,倒像是個青年人了。
岑赫由著她看,一雙眼睛似笑非笑:“怎么,還在生氣?是我不小心,這身衣服大概是變不回原來的樣子了,等我買件一模一樣的還給你?!?/p>
他定定地看向賀之遙,問道:“你打算報上海或者杭州的大學?”
賀之遙點點頭,這是她的愿望。
她的奶奶是姑蘇人,周身都帶了江南和風細雨的氣息。她曾握著年幼的之遙的小手,在紙上一筆一畫地寫下“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同之遙講南國的風物,講杏花三月,還有拂堤楊柳。
當時賀之遙太過年幼,未曾出過遠門,只見過天池的云霧迷蒙,歪著腦袋想不出詩里所描繪的景象。奶奶擁著她坐在藤椅上,悠悠地說道:“我們遙遙快快長大,親眼去看一看啊?!?/p>
那一句話,讓她記到了如今。
然而,岑赫說著祝她得償所愿,語氣里卻又有幾分悵然若失。
賀之遙想了想,問道:“上次老師讓大家寫下想報考的學校,你不是寫的浙大嗎?運氣好的話,我們能當大學同學呢。”
“家里不想讓我去南方,說離家近些好,如果能留在本市,那就更理想了?!?/p>
賀之遙愣了一下,不知作何回答。她從來都覺得天下之大,沒有哪里是不可以去的,家里人也從沒拘束過她,完全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態度。
以她對岑赫的了解,他自然也是和她一樣躊躇滿志,要踏遍大好河山。留在本市的“理想”和岑赫的“理想”,分明是不相干的兩回事。
仿佛是為了寬慰她一般,岑赫又露出了兩個酒窩:“沒關系,別為我擔心。”
不知怎的,他和小林叔叔偶爾顯現出的落寞神情重合在一起,讓賀之遙想起奶奶的那句話——世間萬事,大不過四個字——心甘情愿。
心不甘情不愿地去做某件事的時候,就連帶著酒窩的笑,看起來也都滿是苦澀。
6
高中時代的最后一個冬天,岑赫因為有物理競賽,和父母一起去了外市。賀之遙下了晚自習回家,看著窗外紛紛揚揚的雪花,默默地想:看來今年兩個人是沒辦法一起過生日了。
因為這事,賀之遙第二天上學也無精打采的,班里的同學閑聊起附近的國道發生的交通事故和明星的緋聞,她也一概沒有留意。
大概受了心情的影響,賀之遙的左眼皮一直跳個不停,讓她整個人愈發心煩意亂。好不容易熬到晚自習最后一節課,她冷不丁聽到教室門口傳來班主任的聲音:“賀之遙,你來一下?!?/p>
她一瞬間心臟跳到喉嚨口——難道方才收拾書包被班主任看到了?真的是要死。
與賀之遙預想的不同,班主任的態度平和得出奇:“剛剛你爸爸打來電話,說過來接你,現在已經到校門口,你過去吧?!?/p>
直到坐上副駕駛座,她的心還在打鼓:還有半小時就要放學了,到底是發生什么事,才讓她爸大老遠開車來接人?
然而,不等她發問,施若寒艱難地開口,向她解釋道:“之遙,你岑叔叔一家出了車禍,現在在醫院里。”
賀之遙像是突然失去了理解能力,車禍什么的,于她而言是電視劇里的情節,是法制節目的案例,她從沒想過這樣的滔天大禍,會降臨在周圍人的身上。
下車的時候,賀之遙費力地推開車門,發現自己連撐起身體的力氣都沒有了。她猛掐了大腿一把,恨不得奔到醫院里去。
她也不知是怎么挪到了病房,只記得見到岑赫的那一刻,無數的情緒像河流涌向她的胸口,而她只知道傻傻地站在那里——他還活著,還有什么比這更好的呢?
然而,當賀之遙再次抬頭看向岑赫的時候,一股大力向她沖撞而來,緊接著便是頭皮撕扯的疼痛。
“我讓你還敢來!是不是要我們都死,你才開心!”
那聲音太過歇斯底里,賀之遙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等施若寒費力地將她擋在身后,任由對方發泄情緒的時候,她才認出那是岑太太。
“他爸爸現在還在搶救!還在搶救啊!如果不是你,怎么會出事……??!”一陣撕心裂肺的哀鳴之后,岑太太因為情緒太過激動,昏倒在地上。
賀之遙用嗡嗡作響的腦袋思考岑太太說的話,車禍怎么會和她有關系?如果說有,那……
對上岑赫枯井一樣的眼神,她突然明白了:一定是岑赫想要趕回來和她一起過生日,所以,他們一家三口才會縮減了行程,在他物理競賽結束后就直接返回白山。
走出醫院大門的那一刻,賀之遙望著漫天雪花,突然很想拿頭去撞什么東西。過去的點滴小事浮現在她的腦海里,她想起之前總是和岑赫胡攪蠻纏,說過他的酒窩不好看,不準他笑。
如今發生了這樣的事,以后岑赫大概再也不會對她露出那樣爽朗的笑靨,再也不會了。
受了輕傷的岑赫和岑太太經過治療,并無大礙。但岑醫生最終沒有搶救回來,逝世在那一年的冬天。
7
在距離高考還有一百天的當口,賀之遙轉了學。
車禍之后,岑太太的歇斯底里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愈發嚴重,她不能接受岑醫生離開的事實,并把一切都怪到了賀之遙的頭上。
賀之遙從來沒想過回家的路可以變得如此恐怖,失魂落魄的岑太太隨時可能從街角冒出來,要她償命。
在一個月的夜不能寐之后,賀之遙在家里的安排之下轉學到奶奶那里的學校。她無數次坐火車回蘇州老家,卻沒有哪一次這樣狼狽又筋疲力盡,像是在逃避一個巨大的噩夢。
她在蘇州度過了高中生活的最后三個月,回白山市參加了高考,又匆匆離開,在離家千里的廈門讀了大學,畢業后留在廈門工作。
如果不是參加高中同學的婚禮,她大概再也不會見到岑赫。
他一身西裝,款款而來,出現在賀之遙面前,沒有說話,也沒有笑,眼睛定定地看著她,仿佛她是一只蝴蝶,下一秒就要振翅飛走一樣。
最后還是賀之遙先開了口:“好久不見?!?/p>
岑赫卻并沒有接她的話,低聲說道:“其實我一直問心有愧。”
賀之遙訝然地望過去,聽他說道:“當年的事,你是一點錯都沒有的。除了那個醉駕的司機,如果說還有誰有錯,那也是怪我執意要冒著大雪回家。”
他的一字一句,仿佛要把賀之遙拽回那個暗無天日的冬天。她搖搖頭,阻止他繼續說下去:“都過去了……”
岑赫抓住她的手:“后來我媽媽再婚,生活又恢復了正常。但在婚禮的前一天,或許是因為心情過于激動,她一時失言,告訴我當年的事其實另有隱情。說來也有些狗血,當年我爸爸曾經追求過施阿姨,但因為家里顧及施阿姨的職業,兩個人最終沒有走到一起?;楹笪野职謱⒄w心都放在了家里,但我媽媽一直覺得他真正喜歡的是施阿姨。連我爸爸因為之遙你出生的那場手術,而沒能全程陪著我媽媽這件事,她也始終掛在心上。
“她把責任全都推給你,一方面是因為不能接受我爸爸去世的事實,太過痛苦,另一方面也是要發泄長久以來對施阿姨的嫉妒和恨意?!?/p>
電光石火間,賀之遙突然想起林叔叔離職的那個晚上,館長陳奶奶的那句話:“郵差每每來送信,厚厚的一沓信封上名字都是寫著‘施若寒,就連你那個做醫生的小陳叔叔,當時也沒少來送花呢。?!?/p>
原來不是“陳”,而是“岑”。
難怪岑赫的媽媽也一直將施若寒視為眼中釘,捎帶著連同賀之遙也一起恨上,原因竟在這里。所以,就算沒有那一場車禍,他們兩個人也注定不可能在一起。
那個時候,十幾歲的賀之遙滿心滿眼都是歡喜,以為一切都美好得像夢一樣,卻不想一字之差,命運早已給她和岑赫的故事做了注腳。
只是當時,賀之遙還不知道。
岑赫幫她拭去眼淚,慢慢呼出一口氣,聲音也變得柔和起來:“那時我急著趕回來,原本是想在生日當天跟你約定未來的。就算蹉跎了這么多年,我的心也沒有變。之遙,我……”
賀之遙伸出手,示意他看向無名指上閃爍的鉆石:“岑赫,太遲了?!?/p>
下個月,她就要結婚了。
一切都太遲、太遲,岑赫與她,注定不能白首。
8
婚禮之后,是蜜月旅行。
萬米高空之上,賀之遙隱約感覺有人把毯子披到她的身上,一睜眼,就對上一雙明亮的眼睛。
她不忘調侃:“怎么,窗外的風景不好看了?”
對方被新婚妻子抓了個正著,也不好再狡辯,只得轉移話題:“剛剛那位太太是不是說了句詩,我只聽到了花好月圓,剩下的呢?”
賀之遙把頭輕輕靠到先生的肩上:“我忘記了,不如你想句新的,說給我聽。”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