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成明 熊和平
摘要: 在高校引才過程中,存在著“唯帽子”的“符號消費”現象:頭銜而不是學者本身成為被需求的對象。頭銜符號的能指與所指相分離,符號的能指特性被過分強調,所指特性被漠視甚至否定。學者和高校被頭銜符號的潛在利益和符碼規則所操控。學者的地位等級結構與頭銜符號的等級結構呈現出同構性。頭銜符號通過生產象征權力,影響著學術秩序的建構與再生產。破解“唯帽子”難題首先應轉變思路,發揮頭銜符號的正向功能。同時,設置退出機制,遏制“帽子”的市場化運作;改革高校評價機制,不以“帽子”論學科建設與發展水平。最終,使頭銜回歸學術性與榮譽性。
關鍵詞:學者頭銜;符號學;象征權力;控制;學術秩序
中圖分類號:G640 ?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2-0717(2020)06-0031-07
近年來,學術界給人的感受是愈發喧鬧了,真正稱得上大師的人并不多,而有著響當當名號的人卻越來越多。“院士”“千人計劃專家”“萬人計劃專家”“長江學者”“杰青”等成為炙手可熱的頭銜,在高校的“人才大戰”中被高價“購買”。當前,學術界正日益陷入符號迷津的“雙重焦慮”:一是學者頭銜大規模“繁殖”給人一種人才泛濫的假象和“大師”過剩的焦慮;二是高校又面臨著重金引才卻效果甚微而招致的人才不足的焦慮。這“雙重焦慮”構成了高校與人才的不平等關系。吊詭的是,一方面,高校缺乏人才,重金引進,另一方面又無視人才,唯頭銜符號定人才,“人才大戰”最終演變為“帽子”大戰和人才工程投入大戰,各種人才獎勵計劃逐漸被異化為對頭銜符號和利益的爭奪。如果總是以符號價值衡量學者價值,必然將學者的價值追求導向功利化和表面化。從長遠來說,這顯然無益于學術生態的良性發展。
鑒于此,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了《關于深化項目評審、人才評價、機構評估改革的意見》,教育部辦公廳印發了《關于開展清理“唯論文、唯帽子、唯職稱、唯學歷、唯獎項”專項行動的通知》等一系列文件,從國家層面上對“唯帽子”等問題予以高度重視,試圖扭轉這種不科學的評價導向,破解人才“帽子”難題。但頗為遺憾的是,在現實層面上“唯帽子”的勢頭并沒有很好地得到遏制,人才“帽子”依然是高校和各級科研院所引才時的重要依據。其中,名與實、頭銜符號與人才評價的關系值得深思。唯有理清“唯帽子”“帽子崇拜”內在的動力發生機制,問題才有可能從根本上予以解決。本文將從社會符號學視角對學者的頭銜符號進行反思,揭示人才獎勵計劃是如何被異化,以及“唯帽子”問題的發生機制及其對學術秩序的影響,以期對破除“唯帽子”痼疾有所啟示。
一、學術場域中的符號消費
(一)學者頭銜的過剩
消費社會的一大特點是商品的豐盛與堆積,而在學術場域中學者的頭銜也像商品一樣處于過剩之中。據不完全統計,我國學者的各類頭銜將近二百種,①“院士”“長江學者”“青年長江學者”“萬人計劃專家”“千人計劃專家”等閃耀著光環的頭銜符號正在包圍著教育界、學術圈。除了上述國家層面的頭銜之外,各地方政府或高校也設有自己的人才頭銜,諸如“泰山學者”“華山學者”“曲江學者”“黃河學者”“西湖學者”“南海學者”“東方學者”“神農學者”等等,內容涵蓋名山大川、江河湖海、上古神人,以至于有人調侃“中國學者的頭銜可以開一場‘武林大會了”。言下之意,中國學者的頭銜太過浮夸與繁雜了。實際上,如此眾多的頭銜符號是同一“基因”下的衍生物,它們有著繼續增多的趨勢。
學者頭銜的爆發式出現肇始于1998年教育部和李嘉誠基金會共同啟動實施的“長江學者獎勵計劃”。以“振興中國高等教育”“延攬海內外中青年學界精英”為鵠的的“長江學者獎勵計劃”成為后來地方政府與高校相繼仿效設立學者頭銜的一種模本。但是,善的出發點并不一定總能產生善的結果,各種旨在吸引、鼓勵、資助學者的獎勵計劃如今被異化為制造頭銜、劃分學者、爭奪資源、制造符號崇拜的制度,這可能是獎勵計劃設立之初不曾料想過的結果。國家、地方設立各類基金和人才計劃的初衷是希望通過基金和計劃,給入選者以經費支持,以便讓他們有更好的研究環境,進而取得突出的研究成果。但如今,獲得頭銜本身成為更重要的事情,獲得頭銜意味著功成名就,至于有沒有、能不能生產科研成果反而似乎不那么重要。
(二)頭銜符號的消費化
鮑德里亞在《消費社會》中斷言,“我們處在‘消費控制著整個生活的境地”[1](P5)。消費社會最顯著的特征是,由“物的消費”過渡到“符號消費”。消費社會中商品的使用價值與符號價值正在逐漸分離,并且符號價值已經逾越了商品的使用價值成為消費社會的主要消費對象,即在消費關系中消費者的需求瞄準的不是物,而是價值,需求的滿足首先是附著這些價值的意義[1](P51)。簡言之,在消費社會中更吸引消費者的不是物品本身的使用價值和功能性,而是某種被制造出來的具有象征意義的符號價值。這些符號往往宣示著消費者的社會等級、品位與身份等。
在學術場域中,“符號消費”突出體現在高校的“人才大戰”中。“海外”“高層次”“高端緊缺”是各高校官網“人才引進”一欄中的高頻詞語。人才引進動輒輔之以幾十萬、幾百萬,甚至上千萬的引進待遇,以及購房補貼、安家費、科研啟動費、配偶工作安置等福利。那么,判定“高層次”“高端”人才的標準是什么?答案是人才“帽子”。人才,尤其是“帽子”人才的緊缺使得學者頭銜的價值急劇上升。而頭銜符號的價值源于與之相關聯的各種潛在利益,包括物質的和象征性的。學者依靠這些頭銜可以提升自身的學術地位、身價以及隨之而來的各種經濟利益。高校通過招攬這些擁有頭銜的學者則可以在學科評估和排名中提升位次。同時,“帽子”也是高校師資宣傳欄中的關鍵詞,以至于“人才大戰”最終異化為“帽子大戰”。通過獲得符號來獲取地位、聲譽和利益已成為當今教育個體(學者、高校等)改變境遇的一種方式[2]。
學者擁有頭銜也就意味著獲得了一種交換價值,不同的頭銜在招聘啟事中被明碼標價。在人才引進的過程中,學者被異化為“知識商品”和“交換價值”,他們因不同的“品牌”(頭銜)而擁有不同的身價。事實上,高校“購買”的并不是學者本身的“使用價值”,而是其頭銜的符號價值和象征意義。這里存在著一種符號幻象,即頭銜而不是學者本身成為被需求的對象。在此,高校、科研院所等用人單位成為“消費社會”中的消費者,學者成為商品,而頭銜則成為符號消費的對象。最終,高校以頭銜符號的市場價值來確認學者的學術價值。在這種“消費”關系中,學者的價值并非基于其自身的“有用性”,而是符號編碼的象征價值。學者遠不僅是具有“實用性”的人,其還具有符號的社會價值,這種符號的交換價值才是更根本的。
二、符號幻象:能指與所指的分離
符號是指稱性的,它的存在是為了指代事物。經由學者獎勵計劃產生的學者頭銜起初也是一種純粹而簡單的命名,是一種榮譽稱號。但這些符號經過市場運作和媒體宣傳之后,卻呈現出另一張面孔。它不再簡單地指稱某類學者的身份,而是被當作一種象征權力或是符號資本,成為權力博弈和價值爭奪的對象。“一旦我們進入符號價值消費的領域,符號的能指特性就會被過分強調,符號的所指特性則被漠視甚或否定。”[3]頭銜似乎僭越了實際的學術能力成為人才市場選擇學者的首要考察要素,它被簡單地等同于學者的能力和價值。不可否認,頭銜在一定程度上指涉了學者的科研能力。但頭銜僅僅是一種擬像,它是由意識形態制造的符號幻象,一種非實在的抽象意指。頭銜雖具有潛在的人才標示作用,卻無法確指人才的真實水平。
在人才引進的過程中,由于大部分高校通常缺乏對學者的歷史性和現實性的整體認知,對于所要選擇學者的綜合能力無法作出準確的判斷。此時,由政府部門或教育主管部門評定的學者頭銜成為其判斷人才水平和能力的最簡明標志。頭銜符號在此充當了學者質量的指示符。高校借助于符號價值的導向可以選擇滿意的學者,借助頭銜等級的分類法也可以更便捷地對學者進行分級和評判。然而,在頭銜評選的過程中,由于評審人的視野局限,以及掌握的相關參評方的信息有限(主要以表格材料和量化數字評定人才),評審人往往對大多數所要評判的學者的認知缺乏歷史的深度與人文的理解,且在評選過程中會不自覺地滲透著各種功利性因素和個人化的價值取向。正是由于這些認知偏差,學者頭銜注定不會來自“上帝之手”。所謂的“優質”學者有時僅僅意味著比他者多了一個頭銜,高校極力爭取、重金引進的可能只是一個由虛擬符號制造的價值幻象。
然而,人才引進過程中名與實的背離,其中深層次的因素是高校希望借助這些差異性符號使自身與他者相區分,并且在學校的發展競爭(各種排名、考核)中獲取優勢地位。正如符號學學者羅伯特·霍奇所言,“符號學變化的動力在于表達差異這種愿望。這種愿望源自特定群體創造出內部穩定和排除異己這種需要,這些差異之所以存在,是為了表達群體的意識形態和群體身份”[4]。在這個過程中,高校的本真性需求被符號意識形態遮蔽起來,學者被放置于各種不同的價值符碼所構筑的抽象的象征價值體系之中,學者的“使用價值”被忽視,或者說不被當作首要考察因素,由符號價值構筑起來的象征價值體系成為主導學者市場流通的一般等價物。經過頭銜符號裝飾之后,“帽子”學者似乎忽然擁有了特別的學科建設能力與學術水準,然而事實上,他們在本質上并沒有變化。
梅貽琦曾說:“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5]而當前似乎演變為,“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頭銜之謂也。”在今天的人才評價體系中,比內在實際能力更為重要的似乎是頭銜的符號價值和象征意義。擁有頭銜符號儼然成為當今學術界最有“價值”的資本,甚至超越了擁有符號對應的現實所指。在此,符號意味著現實,現實則被架空成為乏人問津的實體部分,能指(Signifier)和所指(Signified)分離開來,能指拋棄了所指,成為實際的意義主體。但是,問題的關鍵并不在于符號的表意是否準確符合現實,而是在當前的科研評價體系中高校與學者嚴重依附于符號價值,被符號控制了。這是最值得深思與關注的問題。
三、暗示性“共謀”與符號“控制”
學者頭銜在人才工程驅動下被異化為一個商品性的概念,一方面與經濟收益直接相關聯,另一方面(除去可以作為貨幣等價物的交換價值外)還發揮著傳播學術聲望和彰顯等級的社會功能。它也帶來了非經濟層面的社會學意義,生成了一種新的類似象征交換的價值關系,即象征性的交換價值、競爭的價值以及階層區分的價值。擁有這些頭銜符號,意味著“帽子”學者獲得了官方的某種承認,并因此可能獲得更多的學術資源,提升學術地位。正如布爾迪厄所言,“個體與群體嘗試通過選擇最有可能提高社會承認度的標簽與頭銜來強化自己的職業知名度與社會榮譽”[6](P214),頭銜日益成為人們爭奪社會資本的角力工具,對頭銜符號的爭奪更成為學者分類競爭的隱蔽表達。
政府機構設立的種種具有分類作用的頭銜符號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學者的分層與固化,它給學者個體在學術共同體中強化了一種“位置感”,并因此發揮其囊括或排除的社會治理功能。學者通過獲取這些符號可以與他者相區分,并獲得一種象征性存在。符號的等級化與稀有化是使學者分類并獲得差異性地位的常用手段。通過符號的獨特性和稀有性,在符號資本和從眾心理的幫助下,這些兆示成功、地位和榮耀的誘人符號并不直接表現為顯性動機,而是潛意識地控制和支配著學術共同體的深層心理結構。但是,這種控制性是隱秘的、非暴力的,它并不是外在的、實體性的東西,而是一種被符號幻象引誘的自愿行為。在這種差異性的符號編碼體系里,不同的符號象征著不同的身份形象、等級地位和社會認同,獲得頭銜也就意味著獲得學術身份、學界地位和社會資本。
學者獲得頭銜意味著獲得了某種符號認同,意味著可以共同擁有同樣的編碼,分享那些使其與另外某個團體有所不同的那些同樣的符號[1](P76)。所以,爭取頭銜并不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學術倫理決定,而可能是一種符號性的價值炫示。頭銜成為能夠突出學者的符號,獲得頭銜意味著學者通過“品牌”的符號意義,進入到一個處于較高學術地位的團體之中。正如鮑德里亞所言,在一個符號所控制的世界里,人們行為的根據來自于符碼的強加而非個體的需要[7]。它制造了一種符號的眩暈,真正支配人的是符號,“而在符號系統中,真正起支配作用的不是所指,而是空無的能指。意識形態真正統治和支配人的地方不是異化了的上層建筑觀念,而是無處不在的結構性能指符號編碼”[8]。
從另一層面來說,學者頭銜的評選標準既是對學者意義和價值的闡釋,也是對學者的學術權利與義務關系的闡釋。并且,由政府職能部門主導的學者評價標準是一種主導性闡釋,基本框定了體制內知識分子的價值和規范所在。“在某種意義上,規范化力量是強求一律的”[9]。標準化、規范化意味著價值的單一,它是排除個性化的。價值單一意味著學術活力的喪失、制度的僵化以及形成學者同質化的潛在風險。它迫使學者按照評價的要求、標準和方向進行改造。從這個意義上說,學者也是受控制的,他們被頭銜的符碼規則所控制,被頭銜的標準所限制。
在追逐頭銜符號的過程中,不僅是學者,高校等用人單位也同樣處于被符號所控制的境地。布爾迪厄認為,在知識分子的分層機制中,他們是由“追求差別的動力法則”所支配的。這種“尋求差別”的策略是,沒完沒了地謀求更好的與更獨特的地位[6](P262)。同樣,高校也受制于“尋求差別”的動力法則。盡管他們可能明知追逐的是一種符號價值的幻象,“但卻感覺到壓迫的源頭來自他們自己的意愿。哪怕他們弄明白自己做了符號的奴隸,牢房卻鑲著天鵝絨,屈從同時也是享受”[10](P140)。他們只是在符號消費的意義網絡中“自愿”地站位,在受控制中享受由控制帶來的利益。實際上,這是一種共謀關系。共謀的動機則是試圖通過獲得和占有具有分類作用的稀缺符號與他者相區隔并進而獲得相關利益,其間起根本性支配作用的東西,就是由符號話語制造出來的暗示性的結構性意義和符號價值[11]。高校在“購買”學者的過程中看似是一個獨立自主、自由交換的過程,實際上高校早已被符號的價值體系所控制。
從表面上看,符號與控制無關,因為它是一種被否認或變形的資本或權力形式,它隱匿了符號權力的控制性,它把潛在的利益關系偽裝成無功利的追求。權力經過符碼的偽裝,成為了符號權力。布爾迪厄把它稱為“具有合法性的符號暴力”,它的特征是“在制造概念區分的同時,制造社會區分”,“而社會區分則把符號分類轉化為社會等級的表達”[6](P101)。符號不再僅僅具有標示功能,它同時也制造了一種新型的支配關系:在學術場域中,學者與頭銜符號之間的關系不再是單純的方便辨識、激勵個體的使用功能的關系,它已轉變為符號對人的控制關系了。它以一種虛擬的符號關系實現了真實的符號控制。而符號控制的主體是隱性的,是一種影子操作,這種控制受制于符號的社會功能與屬性。從這個意義上說,控制來源于符號本身。
四、符號編碼:象征權力與學術秩序
學術圈并非一個客觀中立的知識場,它是多元社會關系中的博弈力量征用與發揮作用的場域,各種立場與觀念在這里匯聚,同時,它也存在著一種金字塔般的等級秩序。學者頭銜符號的編碼規則構建了學術場域中結構化的象征體系,并持續生產象征權力,影響學術秩序的建構。
(一)學者地位的等級結構
學術共同體是一個高度分層的等級系統,不同的學者在其中占據著不同的位置,他們根據一定的標準和原則對學術資源、學術聲譽和學術地位進行競爭與分配。同其他社會場域一樣,學術共同體亦是一個匯聚了具有一種結構意味的各種力量的場,同時也是一個進行著這些力量的轉變或保持的博弈場[12]。其中,學術頭銜正是學術共同體中權力爭奪與價值博弈的重要對象。頭銜是學術聲譽和學術地位的表征,隨頭銜而來的是對學術資源的獲得與掌控。結構化的編碼規則使頭銜符號具有了等級性,并且學者的地位等級結構與頭銜符號的等級結構呈現出同構性。
學者的地位等級結構主要表現為四種等級關系:一是職稱體系中的等級關系,這是為大多數人所熟知的學術等級結構,如教授、副教授、講師等;二是學術專業委員會體系中的等級關系,像各種社會學術組織中的等級關系,如理事長、副理事長、常務理事、理事等;三是“領導學者”與非行政學者間的等級關系,這主要指身兼政府部門職位的“領導學者”與“純學術學者”之間的等級關系;四是由學術頭銜所制造的學者間的等級關系,這里的學術頭銜主要指各種人才工程產生的頭銜,如“長江學者”“紫江學者”,這是一種相對新興的等級關系。前三種等級關系在學術界司空見慣,它們已內化為人的認知結構而被廣泛接受。不過,在“人才過剩”的當今社會,簡單的職稱和行政等級似乎已滿足不了學者日益尋求特異性地位的需求。所以,各種學者頭銜競爭出現了。
學者頭銜的符號等級結構體現出鮮明的社會邏輯和行政色彩,它以人才工程實施機構的行政級別、權力高低和權威性進行等級排序。依據頭銜評選部門的不同,可以把學者頭銜粗略地分為三個級別:第一級,國家層面的頭銜,它一般由中央直屬的國家機關進行評選,包括“長江學者”(教育部)、“杰青”(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等;第二級,省級層面的頭銜,一般由各地省委、省政府發起,教育廳具體實施,如“錢江學者”(浙江)、“八桂學者”(廣西)、“天山學者”(新疆)等;第三級,校級學者頭銜,即各高校的學者計劃,如“晨暉學者”(華東師范大學)、“長安學者”(西北政法大學)、“珠峰學者”(西藏大學)等。值得注意的是,這一置于編碼符號之下的區分系統并不能表征學者之間的學術能力差別,只是一種以身份符號進行學者判別的差異形式。這種對學者地位的評價模式忽視了學者的學術特色,只將區分符號及其產生系統保留下來。
頭銜符號產生以后,反過來強化和塑造現實的學術等級秩序,影響學者的身份與等級地位。正如布爾迪厄所言,“符號系統不僅塑造著我們對于現實的理解、構成人類交往的基礎,而且幫助確立并維持社會等級”[6](P1)。在學術場域中,學者頭銜的級別通常對應于學者在學術共同體中的地位。這種學者等級地位的差別體現在不同頭銜的薪酬、住房和其他待遇上,也存在于學術會議中的發言時序、座位次序之中。久而久之,這種差異性、等級化的符號編碼體系浸潤在日常的學術實踐中,逐漸內化為學者的普遍心理結構,形成一種組織秩序和江湖規范,成為一種不言自明的隱性制度。
(二)象征權力的生產與學術秩序
政府職能部門、教育主管部門及高校通過制造頭銜符號與評審細則設計出一套合法化的學者評價體系,借由符號的編碼結構,學者的規范標準和等級次序被隱含其中。制度的權威性和制度內隱的強制性使得“學者頭銜”與社會達成一種等級共識,這種共識以制度的支配性為基礎。它的隱性功能把學者之間的不平等、等級化關系加以合法化。這樣,學者的學術等級、社會等級被委婉地轉換成符號等級,使它們像自然秩序那樣合乎情理,一種被合法化的不平等學術關系借由頭銜成為可能,而合法化的等級符號正是符號權力成功實施其分類功能的基礎,經過潛移默化、制度化的等級結構內化為行動者的認知結構,使行動者自覺地、不加反思地接受現有的分配結構,形成對現實的幻象和誤識。事實上,看似民主、平等的人才獎勵制度掩蓋了權力再分配過程中的不平等、不合理現象。“形式上的機會平等以及擇優獎勵使得通過文化資本進行的微妙的特權傳遞成為可能。”[6](P237)制造各種頭銜的“人才工程”成為把社會的等級區分微妙地轉化為評判學者的強有力的分類系統。
人才獎勵計劃的標準化、制度化運作通過生產象征性符號——學者頭銜而不斷生成象征權力。每一次頭銜評比都是對象征權力的生產和再生產,年復一年的頭銜評比通過標準化、制度化的過程,無形中強化了象征權力的權威性。而且,頭銜生產的不僅是學術性的象征權力,同時也是社會性的象征權力,譬如學者的聲譽、威望、地位等。學者通過擁有頭銜不斷地積累象征資本,持續擴大著其在學術共同體中的象征權力。學者對象征符號的追逐本質上是對其背后所蘊含的象征權力的攫取。“象征符號之所以具有權威性,正是由于人們為控制這些象征和符號而不斷地互相爭斗”[13]。學者通過對象征權力的爭奪試圖不斷擴大自身的話語權,提升其在學術共同體中的地位,進而為下一輪或更高層次的頭銜競爭積攢有利條件。
學者獲得頭銜不僅意味著其學術地位和社會地位的提升,同時也意味著有很大機會成為所在學科的新的“掌門人”。擁有頭銜的學者一旦成為其領域的權威,對新的學術精英的挑選將擁有很大的話語權和實際的操控權,同時也會影響到學術規則的制定和所在學科的研究趨向等。而沒有頭銜的學者則充當著“失意者”的角色,通常處于學術場域中的邊緣地位。這些學者往往更難申請到課題,難以獲得科研經費支持,在日常學術生活中通常是被忽視的。就符號資本與經濟資本的占有量而言,它們與學者所獲頭銜的級別基本上是對應的。“贏者通吃”已成為學術場中司空見慣的定律,而頭銜低或無頭銜的普通學者獲得的學術資源則明顯較少,資源占有量的缺乏更加強化了高校“青椒”或弱勢學者的底層地位。并且,學者可獲取的資源基本處于一種穩定的狀態,而這種狀態將繼續再生產結構化的學術秩序。
“任何社會中的任何象征體系都是一種秩序的建構,都服務于社會現實秩序和道德秩序的建構。”[14]因人才獎勵計劃所帶來的頭銜評選實際上是對現有學術秩序的鞏固和再生產。頭銜不僅塑造著人們對日常學術行為的理解,而且幫助確立并維持了學者的等級秩序。無論人們是否意識到,頭銜符號的確影響著學術秩序的建構和學者地位的區隔。現實中,符號資本正在成為越來越重要的助推學者分層的力量。
五、“唯帽子”的破解之道
名目繁多的學者頭銜的出現實際上暗示著真正學者的欠缺。正是因為相應意義的缺失,所以大量符號出現了。“需要符號,就證明符號的某種意義在解釋群體那里不在場;如果某種符號泛濫,就證明社會對某種意義有迫切的需要。”[10](P140)政府部門及高校設立學者獎勵計劃,對學者進行鼓勵和資助本身并無不妥,學者也并非不可以擁有頭銜。學者頭銜異化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由于頭銜已經不再是一個純粹的符號,它演化為一種象征權力與符號資本,具有了尋租價值。它對正常的學術秩序造成了干擾,導致了學者的等級化與學術追求的功利化、表面化,以及科研資源的錯配與浪費。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發現,“唯帽子”現象產生的原因很復雜,既受制于科研評價制度,也囿于符號自身的功能與屬性。鑒于此,破解“唯帽子”難題可以從以下幾方面著手。
(一)轉變思路,發揮頭銜符號的正向功能
實際上,不僅是學者獎勵計劃中的頭銜,任何頭銜(包括職稱評審制度、導師遴選制度等)只要喻示學者能力和工資待遇的差異,同樣都存在著制度異化和符號異化的風險,它們不可避免地造成學者的分層以及一些功利化科研行為的出現。事實上,人很難根除符號的影響。正如卡西爾所言,“人是符號的動物”,人和社會依賴符號,不用符號無法表達、傳送、理解意義。破解“帽子”難題并非易事,因為社會無法阻止符號的出現,一種符號的消失可能意味著另一種符號即將出現。這也是長期以來“唯帽子”問題無法破解的一大原因。決策者應該換一種思路,不應是消滅符號,而應該對符號加以利用。問題的落腳點是如何更好地利用符號,以發揮符號的正向功能——價值引領和激發學術活力。
(二)設置退出機制,遏制“帽子”的市場化運作
頭銜在人才市場的高價交換是對科研與教育資源的一種浪費,設置頭銜退出機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遏制這種勢頭的發展。例如,當頭銜學者調動工作單位時可視為主動放棄頭銜,應停止享有因頭銜帶來的待遇與資助。這樣高校在引進人才時才更有可能以實際能力去評判人才,而不是以空無的帽子符號選拔人才。這一措施的目的是為了突出符號的所指特性,弱化能指的意義衍生。
(三)改革高校評價機制,不以“帽子”論學科發展
當前的高校評估和學科排名中強調了頭銜的價值與作用,評價是“指揮棒”,高校為了辦學政績與學科發展必然要迎合評價的標準,對頭銜符號的追逐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弱化“帽子”在高校評估、學科排名中的作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阻止高校對人才頭銜的追逐,從而使高校能夠按照自身需求引進人才,而不是為了頭銜符號而引進人才。同時,也可以使高校掙脫出形式邏輯與符號規訓,在學校的發展和管理中獲得更多的自主權。
(四)回歸頭銜的學術性與榮譽性
在人才工程的實施過程中,如何處理好利益與頭銜的關系是非常關鍵的一步。當前,人才工程總體上以一種學科治理技術的面貌呈現,過于突出人才工程的利益性和外在刺激,學術性和榮譽性相對較弱。從本質上說,學術頭銜是學術性和榮譽性的,其設計思路也應突出頭銜的學術性和榮譽性,同時淡化頭銜的利益相關性。學術活力的激發不能僅僅依靠外在功利的刺激來驅動,最終應回到學術驅動、學科驅動和榮譽驅動上來。人才工程的設計思路也應由管控導向向服務導向轉變,最終使人才計劃服務于學者,服務于學術,服務于學科,服務于高校,而不是服務于形式,服務于數據,服務于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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