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廷

刺激、驚悚、懸疑的盜墓題材小說和影視作品近年來頗受市場青睞,擁有龐大的粉絲群體和媒體受眾。可長白山上的青銅門、萬奴王的云頂天宮,終究都是小說中的虛構故事。在這里我們就從小說中提到的東夏國、萬奴王說起,在考古發現中不斷還原東夏國歷史的真相。
與史結合 夢回東夏
金貞祐三年(1215),金王朝在蒙古大軍的打擊下風雨飄搖,江河日下,留守東北的金國將領蒲鮮萬奴擁兵自立,建國“大真”,改元“天泰”,兩年后改國號為“大夏”,年號仍沿用天泰,建都開元城。為和西夏政權相區別,后世史家稱之為“東夏”。東夏國建立后,迅速收攏了東北各地的女真部族,趁蒙古大軍無暇東顧之際,遠交近攻,與耶律留哥、朝鮮半島的高麗屢有戰事。國力極盛時,疆域西北至上京城(今黑龍江阿城),西南至婆速路(今遼寧丹東),東南到曷懶路(今朝鮮咸鏡北道)與恤品路(今俄羅斯烏蘇里斯克)。1232年,蒙古基本掃清了金軍主力,消滅了西夏、花剌子模等強敵,開始將目光轉向東北地區。1233年9月,蒙古大軍取道高麗,攻陷東夏南京城,蒲鮮萬奴被擒,東夏遂亡,國祚僅19年。
東夏文物傳世很少,目前發現最多的是帶“天泰”“大同”年號的銅印以及少量帶押記的銅鏡。其中圖們磨盤村山城(原名城子山山城)中采集的“南京路勾當公事之印”(印文“南京路勾當公事之印”,印背柱鈕左側刻“天泰三年六月一日”,左側刻“南京行部造”,城內西北臺地采集)、“勾當公事之印”(印文“勾當公事之印”,印背右側刻“大同七年七月”,印背左側刻“禮部造”)、“兵馬按撫使之印”(印文“兵馬安撫使印”,印背刻“天泰二年四月二十八日造”和“南京行部”)引起了學界的廣泛關注?!疤焯薄澳暇钡汝P鍵信息,無不透露出這些官印應與東夏國有密不可分的關系,發現它們的磨盤村山城也由此受到關注,成了探究神秘東夏國歷史的關鍵。
考古發現 展露真容
磨盤村山城坐落在今天吉林圖們長安鎮磨盤村南約2公里處,遺址南、東、北三面為布爾哈通河環抱,西距延吉市區不到5公里,海蘭河在遺址南側匯入布爾哈通河。山城修筑在一座呈盆狀的獨立山體上,平面近闊葉形,城墻沿山脊修筑,保存完好,周長4549米。城內地勢開闊,多為平緩的臺地、坡地,文化遺存十分豐富。2006年,磨盤村山城被國務院公布為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為進一步確認這座山城的年代與性質,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自2013年開始對磨盤村山城進行了連續7年的主動性考古發掘,累計發掘面積近6000平方米,勘探范圍近20萬平方米。清理揭露了東門、北門兩座主要城門和位于北門東北的1號角樓,在城內發現冶煉作坊、大型建筑址、大型院落、普通房址等遺跡30余處,出土各類遺物3600余件。我們找到了證實這座城為東夏國南京城的堅實證據,隨著發掘工作的進行,這座神秘古城的面貌逐漸揭開。
城墻與角樓
山城城墻保存狀況較好,肉眼可見的多為土墻,被侵蝕的部分能夠看見土墻下其實是壓著石墻的,石墻錯縫壘砌,十分堅固。考古隊員根據城墻轉折、豁口等特征將城墻分為26段,對26段城墻逐一建卡立檔,詳細記錄保存現狀并進行精確測量。在調查工作的基礎上,選擇部分豁口和墻體進行了解剖。最終通過解剖,確認山城墻體分早晚兩期,早期墻體主要為石墻,石墻高度一般在3—4米,石墻內外部用塊石壘砌,工程量浩大。晚期墻體則在早期墻體的基礎上,通過兩側填土的方式對墻體進行加固、增高。
北門東北城墻轉角處還清理了一處角樓,此處視野極為開闊,山城西、北方向溝谷一覽無余。西、北、東三面以人工修整的方形或條形石塊砌筑墻體,內部填充碎石和黃沙。角樓上出土了鐵鏃、門把手、門掛件等遺物,推測頂部有亭閣類的建筑設施。
據《元史》卷一五二《石抹阿辛傳》記載:“(查剌)從國王軍征萬奴,圍南京,城堅如立鐵,查剌命偏將先警其東北,親奮長槊大呼,登西南角,摧其飛櫓,手斬陴卒數十人,大軍乘之,遂克南京?!蓖ㄟ^考古發掘,我們發現磨盤村山城有著高大的城墻和堅固的角樓,印證了《元史》中東夏國南京城城堅如鐵的記載。此外山城南高北低,三面環河,只有西側與外界陸路相連,與文獻記載的元軍佯攻東北,突襲西門,居高臨下,攻陷南京的戰斗過程相符。

帶甕墻的城門
在調查的基礎上,我們對部分豁口進行了解剖,最終確認這座山城存在7座城門,北門、東門和西門規模都很大,有甕門和甕墻。
2014年發掘的北城門由城門、城墻、甕門、甕墻構成,平面呈弓箭形。城門及甕門的門道兩側均發現了罕見的木質地栿,地栿保存完好,榫卯清晰。我們推測城門及甕門為上下起落的閘式木柵門,甕門之上可能還筑有箭樓。
東城門位于山城東北,依山體谷口的自然地勢修筑,與北城門形制相近,城門外也設有甕城。值得注意的是,兩處城門內都發現有鐵鏃和礌石,礌石整體近球形,表面凹凸不平,直徑16—17厘米,重約10公斤。礌石是古代作戰時用來從高處拋下打擊敵人的一種遠距離攻擊武器。
皇家糧倉
城內中區發現一處大型建筑群,所在位置南高北低,共7級人工臺地,每級臺地修建1—2座建筑。目前初步認定有11座形制相同,方向和規格略有不同的建筑基址,分布在南北長280米、東西寬110米范圍內。
考古隊先后對1號、2號、3號、4號和5號建筑基址進行了考古發掘。這些建筑基址表現出的特點大體相同,以4號建筑址為例,由5排礎石構成,東西長21.25米,南北寬7.5米,四周環繞排水溝,遺址上散落有大量陶質建筑瓦件。這種特殊的建筑格局鮮見于以往國內已發掘的金代遺存中,應是東夏國獨有的建筑形式。
4號建筑遺址中還發現大量炭化了的糧食作物,幾乎遍布整個建筑基址,其厚度在20厘米左右,中部尤為集中,厚達35厘米。這些炭化作物數量大,純凈度高,肉眼即可清晰辨識種子顆粒。該建筑址外側西北角發現一處圓形炭化糧食堆積,直徑4米,現存厚40厘米,這里的作物顆粒較大,與基址的種屬不同。通過對遺址內外出土的炭化糧食進行浮選、鑒定,確認建筑址內出土的糧食以粟為主,建筑基址外側西北角出土的糧食則以紅小豆為主,另有少量的黍、小麥、蕎麥。
令人欣喜的是,2號建筑址外圍的排水溝中,我們發現了一方銅印,正面邊框內陽刻“監支納印”,字體為九疊篆,二行四字,字跡清晰。“監支納”是金代官職名,據《金史》記載:監支納,正八品,掌支納諸物。銅印印背陰刻“天泰四年三月”(1218)的字樣,天泰為東夏國年號。這枚銅印的出土,一方面證實了這處建筑址屬于東夏國時期遺存,另一方面則證實了以2號、4號建筑址為代表的密集礎石型建筑,乃至整個中區建筑群,應為東夏國時期重要的官方倉儲機構。這處官倉深處山城腹地,充分說明了糧食儲備在戰亂頻仍的東夏國政權中的重要地位。
封閉的院落
山城中部西南的一處緩坡上有一座坐北朝南的小型院落,即1號院落,四周有土筑的院墻,周長不足百米。院落內清理出一座房址,房址面闊三間,均有曲尺形的火炕,房址內出土陶器、鐵器、石器和銅錢等。經考古隊員調查,相同的院落城內還有3處。是什么樣的人的住所需要修筑院墻呢?這引起了我們極大的好奇心。相比較而言,城內目前發現的多數建筑基址,都沒有火炕的痕跡,考慮到環境氣候等因素,這在東北地區顯然是無法用來過冬居住的。因此我們推測,這些被院墻圍起來的房址很可能是城內高等級官員的居住地。
同樣有著土筑院墻的還包括位于山城東北角的2號院落,院落內有一處大型臺基,東西長20多米,用黃色砂土混雜卵石鋪筑,未經夯打。臺基東、西、北三面用平置的青灰色條磚包壁,西側包壁磚多數得以保存,東南角和東北角僅存少部分包壁磚。臺基上修筑有東西長22.5米、南北寬10.5米的建筑,地面以青灰色方磚錯縫擺砌鋪就,外圍一周設明礎21個,根據臺基上的柱網排列判斷,該建筑為面闊5間、進深3間。南側有長方形月臺,月臺東西兩側和南側的東西兩端共設有4處磚砌踏道。建筑址上散存有高等級建筑上的鴟吻、脊獸、獸面瓦當,考古隊員認為該院落內的建筑應屬于東夏國南京城內的祭祀或紀念性建筑。
小型冶煉作坊
位于城內東門西南約150米的緩坡臺地上發現了一處冶煉作坊,按功能可分為東西兩區。東區為冶煉操作區,發現冶煉灶址和兩處大小相似與冶煉相關的小圓坑,其坑壁堅硬,局部貼碎瓦,有磚紅色的燒烤痕跡,附近出土一件鐵質坩堝。西區為起居區,清理出火炕一座,在房內的居住面上發現2具完整人類遺骸。這處冶煉作坊面積只有58.5平方米,集冶煉生產和生活居住于一體,且煉爐相對簡陋,坩堝較小,表明東夏國南京城內的手工業作坊屬一家一戶的小規模生產。
山城性質
高大的城墻、險要的角樓、帶甕墻的城門、獨特的大型建筑址,高等級院落、小型冶煉作坊、豐富的遺物以及與史料的結合,都已充分證明磨盤村山城就是東夏國的南京城故址。這座山城是我國第一座經考古發掘的東夏國城址,對研究這一立國僅19年的割據政權歷史具有十分重要的學術價值,對探索我國統一多民族國家的形成與發展也具有重要意義。云頂天宮雖是虛構的,可東夏王國確是真實存在的,雖無文學作品中描寫的那么玄幻,但這里有風景不殊的自然風光,亦有引人入勝的悠遠歷史,使人在山水之間感受東夏國南京城在中國邊疆史上曇花一現的獨特魅力。
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從城墻的砌筑方式亦或是城內的遺跡遺物來看,這座山城都不僅僅具有東夏國一種文化遺存,除青灰色陶質的獸面瓦當、卷沿器皿為代表的東夏國遺存之外,還有一種以紅褐色陶質的網格紋、繩紋板瓦為代表的遺存,這類遺存在城內分布范圍廣,規格等級高,為學界苦苦尋覓史書記載的大祚榮“遂率其眾東保桂婁之故地,據東牟山,筑城以居之”的渤海立國之城提供了重要的新線索。
未來,我們將繼續對磨盤村山城進行考古發掘及大面積考古勘探工作,相信隨著對山城考古工作的不斷深入,歷史的迷霧終將會被逐漸吹散。
(作者為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