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淑靜
(云南大學滇池學院,云南昆明 650228)
2019年初,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政法工作會議上指出:“堅持把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挺在前面”,這一重要論斷是法治德治自治“三治”和共建共治共享“三共一體”的具體體現,為新時代矛盾糾紛解決指明了方向,是提升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力量。
荀子曾說:“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也正是因為人類群居而生的社會屬性,使得糾紛的產生與解決成為人類社會發展中所面臨的共同話題,在不斷的糾紛產生與解決過程中,一步步實現人類社會的價值判斷、秩序維護和發展進步。然而,人與人之間有著復雜多樣的社會關系,使得糾紛亦呈現出非單純性特征,這就要求我們的解紛機制必須從多維度進行設計和選擇。從法律多元理論的研究視角來看,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合理構建與不斷完善又有了新的時代內涵。
隨著經濟社會的快速發展,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越來越頻繁和多樣,成為當前國內糾紛“爆炸”的一個重要因素,而多元化的糾紛解決機制為突破這一困境提供了基本的出路。對于所謂“多元化”的理解,從學術及實踐當中來看,又有以下幾種不同的側重點:
ADR即Alternative Dispute Resolution的縮寫,從字面本身可將其譯為“替代性或選擇性糾紛解決方式”;從其實質層面也可譯為“訴訟外或判決外糾紛解決方式”。ADR概念源自于美國,由于其是一個總括性、綜合性的概念,其內涵和外延相對均難以準確定義,因此,目前國際上對ADR應當包含哪些程序制度仍然存在較大分歧。“廣義的ADR既可以包括當事人借助第三者的中介達成的自行協商和解,也可以包括各種專門設立的糾紛解決機構的裁決、決定;既可以包括傳統的調解,也可以包括當代行政機關所進行的各類裁定、決定,等等。這些代替性糾紛解決方式并非完全的“自力救濟”,通常是以基本的法律規范或社會規范作為其基準的。”【1】p11而我們所界定的狹義的ADR解決機制,簡單而言可以歸納表述為:第一、該類解紛機制是處于國家司法機制之內的;第二、該類解紛機制的標準和依據是國家法;第三、該類解紛機制要求法院在處理案件時應當采用更多的“判決”之外的方式,強調所謂多元化是指解決糾紛途徑的多元。
所謂二元并存解決機制可以歸納表述為:第一、該類解紛機制是民間的與國家的糾紛解決機制并存的體現,即通過建立民間的、官方的;正式的、非正式的糾紛解決機制來解決社會糾紛;第二、該類解紛機制的標準和依據不僅僅局限于國家法,民族習慣法、民間法等同樣適用。
所謂“大調解”是黨中央、國家和政府在認真把脈新時代社會糾紛的特點與趨勢基礎上,主要由政府或政法部門主導,于2004年前后開始實踐,并在2009年前后掀起小高潮的解紛機制。正如蘇力教授解讀的:“所謂大調解大致是指人民調解、行政調解(協調)和司法調解的整合和關聯。”【2】進而言之,就是行政權、司法權以及社會性權力以綜合交叉的方式解決糾紛從而維護社會穩定、實現社會和諧。
我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各個民族都有其自身的文化及傳承,各民族(尤其指少數民族)糾紛解決機制是豐富多樣的,涉及民族社會生產生活的方方面面。此外,我國的少數民族有很大一部分居住在邊疆地區,邊防國境線長達21000多公里,是整個國家安全保障的重要屏障。不難看出,正是由于民族地區特有的文化與傳承、特殊的地理位置以及自身經濟社會發展狀況,使得民族地區的矛盾糾紛相較于其他非民族地區而言呈現出民族性、區域性等特征。談及此處,我們可以先從更高視角來闡釋:正如近代以來,我國所走的法治建設之路,是在不斷的“法律移植”過程中,緊密結合中國實際情況而探索出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道路。而在這一過程中,蘇力教授就曾明確指出:“中國的法治之路必然注重利用中國本土的資源,注重中國法律文化的傳統和實際。”【3】p6
同樣的道理,民族地區糾紛解決機制的構建與完善,就必須要從民族地區人民群眾的切實需求出發,必須要符合民族地區的特點及發展要求,應當適應民族地區的土壤。
少數民族地區因為歷史原因、文化傳統、地理環境等多方面因素所形成的熟人社會,具有非常典型的地緣性和親緣性特征。在少數民族社會千百年發展過程中孕育了民族性的法文化,在此基礎上經一定范圍內群體的認同而形成了主旨在于維護當地社會秩序的一整套行為規范,從而具備了以鄉土社會的習俗、道德規范以及宗族的親緣關系、甚至宗教信仰等為支撐點的特殊的糾紛解決模式,解決糾紛的依據不一定是國家法律,還有可能是少數民族社會中世代傳承下來的、經過群體認同的思維意識及行為規范,或者是學者們稱之為的習慣法、民間法等等。正如有的研究者提出:“一個不同于正式制度所構建和構想起來的鄉村社會的秩序是存在的。鄉民所擁有的規范知識并不因為它們是傳統的就一定是落后的和不合理的。”【4】p416
從資料和我們調研的情況不難看出,新中國成立之后,隨著國家法治建設進程的不斷加快,可以說國家法在少數民族地區也已經取得了絕對的權威,尤其是在以強制性、義務性規范為特征的刑事領域,但即便如此,我們仍然能看到經過國家法處理之后的糾紛仍需按照民間法再次進行處理的情況。例如下述案例:
在某彝族村寨,發生了一起互毆傷人致死案件。案發以后,當地司法機關按照國家法律的相關規定對被告人進行了刑事處罰。而當該被告人刑滿釋放回家之后,死者家屬便要求就此糾紛進行民間方式的處理,為此,專門請了兩位德古(彝族社會中的“法官”)經過兩天的調解,最終達成賠命金、舅舅損失金等賠償協議,并且殺羊舉行結案儀式。【5】p114
那么,為什么會出現這樣國家法和民間法雙重處理的情況呢?這就和我們上述的熟人社會中法文化思想密切相關。因為在彝族人們的思想中,一件糾紛的解決如果“不吃和解肉、不喝和解酒”,那么就不是真正的、徹底的解決,隨時都有可能因為一方的反悔而出現變化,因此,請當地有威望的德古按照民間法進行調解處理之后,雙方才能真正達成諒解,握手言和,真正做到定紛止爭,修復熟人社會中非常重要的人際關系。這樣雙重處理的現象并非個案,在筆者的調研中發現傣族社會中也存在有類似情況:據云南省德宏州盈江縣某傣族村寨村民介紹:如果村子里有人吸毒,被國家采取強制戒毒措施之后回到村子,就應當“洗寨子”(即請村子里的人吃飯),洗了寨子之后才能夠被村里人重新接納,進而回歸到這個熟人社會當中。
現如今,一方面是市場經濟的快速發展;另一方面社會處于信息“大爆炸”的時代,我國廣大的農村地區、少數民族地區正在由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隨著旅游開發、本地青壯年外出務工等越來越頻繁的人口流動,絕大部分的民族地區已經不再是所謂的邊遠封閉之地,而原先的熟人社會被打破,在本民族、本區域內起著重要規范作用的行為準則、道德規范也開始發生變化,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第一、隨著內外交流的頻繁出現以及國家法律的普及,傳統的習慣法、民間法發揮作用的空間已經被大大壓縮,使得少數民族地區解紛機制必須與國家法律接軌、調適;第二、頻繁的人口流動使得糾紛當事人出現“多元性”特點,那么,曾經在熟人社會中發揮強大作用的具有民族性、區域性特點的習慣法、民間法就失去了其強制性基礎。這正所謂“不是法讓社會變成什么樣子,而是社會讓法成為什么樣子”。下面這個真實的案件非常能夠說明這個問題:
2004年1月發生在云南省臨滄市臨翔區下某鄉兩個自然村關于一塊“仙石”的糾紛解決過程就能很好的說明這個問題。在該鄉B村境內有一塊大石頭,當地群眾將其奉為“仙石”,認為其“仙氣”能保佑本村。2004年1月的某日,隔壁A村村民偷偷將該“仙石”抬到本村,以期獲得好運。B村村民知道此事之后情緒激動,很快就結群成隊,當夜就到A村要求返還“仙石”。在爭吵的過程中,A村村民動手將B村村民打傷,于是導致雙方村民對抗情緒升級,如若是處理不當將會激化造成兩村大規模的群體性械斗。此糾紛發生之后,當地政府及相關機關及時介入,經過多方工作,就“仙石”的權屬問題、由誰來抬回B村的問題以及放鞭炮等問題進行了處理,此糾紛最后得以順利解決的根本原因在于靈活的運用了國家法和傳統習慣,解決過程中既有國家政府相關部門、人員的參與,在程序上也認可了民間的一些方式方法。
此外,隨著國家法的普及與深入,國家機關及其工作人員在少數民族群眾心中已經占有較高的位置,在我們的調研中亦發現了和上述第一部分相反的雙向糾紛解決途徑,即糾紛當事人盡管已經按照民間規則進行了處理,但仍然出現尋求國家機關解決的情形。
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及其在民族地區的構建是一個較為復雜又非常重要的研究課題,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構建并非是多種不同解紛方法的簡單堆砌。在新的時代背景下,結合民族地區的實際情況及變化,構建并不斷完善由黨委領導、政府組織、層層相扣、多方參與的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是實現“共建共治共享”和諧社會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