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璟,姚 玲,2
(1.西北師范大學 西北少數民族教育發展研究中心,甘肅 蘭州 730070;2.西北民族大學 教育科學與技術學院,甘肅 蘭州 730124)
作為高等教育的大國與強國,美國高等教育為世人所傾慕與向往,而她之所以獲取今天的地位,其中一個重要指征是美國的高等教育循著符合國家利益、體現國家特性的方向發展。著意于此,我們可以從“教育與國家建構”的視角對此進行合理的詮釋。發生在美國早期的“日內瓦大學移植計劃”正是對此極好的寫照。
1783年,獨立戰爭的勝利,使美國擺脫了殖民地的身份,成為一個獨立的國家。美國獨立后,國家百廢待興,擺在美國人面前的國家建設的問題與困難更是艱巨,對此,美國早期的政治家本杰明·拉什曾經指出,獨立戰爭只不過是“這偉大戲劇的一個序幕,我們已經改變了政府形式,但是在基本原則、思想和行為方式上還有許多東西需要變革,以適應我們所采用的政府形式”[1]。接下來的重要任務是為新生的國家培養合格的共和國公民,以便能夠不斷完善新的政府體制。
美國的開國元勛們不約而同地意識到為國家培養合格公民的最有效和直接的措施就是建立符合國家利益的教育機構,尤其是對高等教育寄予了極大的期望,華盛頓、亞當斯、杰斐遜、麥迪遜先后提出過建立國立大學(federal university)的構想。在建立國立大學的必要性這一點上,華盛頓和拉什表達過幾乎相同的見解:為了培養出與共和國保持一致的公民品性,必須要大力促進科學和文化的發展,為此需要建立一所由聯邦政府出資資助的國立大學。[2]638-639
然而,國父們建立國立大學的設想中都沒有涉及實際操作的問題,這也使得美國的國立大學一直停留在理念層面。1787年,美國制憲會議中查爾斯·平克尼(Charles Pinckney)、詹姆斯·麥迪遜(James Madison)向大會提交的議案中都包含了一條幾乎相同意見的建議,那就是賦予聯邦立法機構在政府所在地建立國立大學的權利,但大部分與會者認為這一提議是聯邦立法機構不言自明的權利而在最終的表決中被否決,然而,1791年12月15日生效的《權利法案》第十條規定“憲法未授予合眾國,也未禁止各州行使的權利,則由各州或各州的人民所保留”[3],這一規定使得合眾國建立國立大學這一不言自明的權利永久的喪失了,國父們的國立大學夢就此止步不前。就在此時,來自瑞士日內瓦大學的移植建議立即打動了國父們。[4]
1793年,受到法國入侵日內瓦的推動,瑞士的一名經濟學家和政治歷史學家弗朗斯瓦·迪昂維諾瓦(Francois D′Invernois)(1)在《華盛頓文集》中致托馬斯·杰斐遜的信中將Francois D′Invernois翻譯為迪威爾諾,在《杰斐遜選集》中Francois D′Invernois被翻譯為弗朗科斯·伊佛諾,本文統一使用弗朗斯瓦·迪昂維諾瓦這一翻譯。,提出了將日內瓦大學的全體教師搬遷到美國的建議。這一建議的提出與日內瓦國內的政局有密不可分的關系。1790年,法國士兵曾經幫助日內瓦驅逐了貴族,1794年,在法軍的支持下,日內瓦的激進分子再一次推翻了市政府,并開始掃除異己,日內瓦大學的教授被視為貴族制分支成為革命派清掃的對象。迪昂維諾瓦畢業于日內瓦大學,對母校的這一遭遇深感痛心,并開始了他拯救日內瓦大學的計劃。[5]122
迪昂維諾瓦在激進派掌權的一個月后,發表了《法國大革命在日內瓦》(La Révolution fran?aiseGenève)一文,描述了日內瓦大學的遭遇,并具體論述了移植日內瓦大學的計劃。他建議:“美國聯邦政府或某一個州將大約價值30萬美元的荒地賣給一家由迪昂維諾瓦組建的日內瓦公司。通過土地交易獲得的5萬美元將被用于建設大學校園,其余則作為基金用于購買美國政府債券,每年15000美元的收入將用于資助教授及其家庭”[6]71。
迪昂維諾瓦移植日內瓦大學的建議,得到了日內瓦大學教授們的同意,他們也渴望遠離日內瓦危急的局勢。他同時寫信向副總統約翰·亞當斯和托馬斯·杰斐遜說明了自己移植日內瓦大學的計劃,希望得到支持[5]122,亞當斯和杰斐遜也將這個建議轉達給了華盛頓。為了促成此次計劃,他一方面告訴美國的朋友們,日內瓦大學的教授們將“帶給你們真正共和的、完全讓你們感覺舒適的行為和思考的習慣”。另一方面,為了安置這些學者,迪昂維諾瓦詢問國會(或富裕的捐贈者)是否能夠為日內瓦大學建造一個校園并設立基金以支付工資。[5]122-123
迪昂維諾瓦的提議最開始在美國得到了杰斐遜、華盛頓、亞當斯和蘭道夫等人的支持[5]123,國立大學遲遲未能在美國實現,日內瓦大學移植設想的提出讓國立大學的支持者們看到了另一種希望,他們希望通過移植歐洲優秀的大學來“填補美國教育的極大空白”[5]123。
日內瓦大學移植計劃提出后,為了促成這一計劃的實現,杰斐遜將該提議交給了弗吉尼亞州的議員(2)迪昂維諾瓦建議將日內瓦大學移植到美國的弗吉尼亞州。,這一提議引起了許多州議員的興趣。但此后,這一計劃還是受到了來自各方面的質疑,許多弗吉尼亞州的議員雖然對這一計劃表示很有興趣,但他們都認為這一移植的計劃很難實行,主要理由有:日內瓦大學教授的語言與美國學生的語言并不一致;支持學院的經費并無保障;學院規模與弗吉尼亞州的人口不相稱。[7]
華盛頓雖然一開始是支持日內瓦大學移植計劃的,但最終還是表達了自己的擔憂。華盛頓曾經就如何利用波托馬克河公司和詹姆斯河公司的股份寫信咨詢杰斐遜,杰斐遜在給華盛頓的回信中說到:“據我所知,一些學術機構被認為是利用這些款項的最佳途徑。如果您最終采納這一途徑,那么當下正是著手實施的最佳時機……日內瓦爆發革命摧毀了那里的大學,因為他在很大程度上受惠于舊政府。日內瓦和愛丁堡的大學被視為歐洲科學的兩只眼睛,沒有任何一所其他院校可以與它們抗衡。愛丁堡大學在庫倫生前以醫學最為聞名,日內瓦大學則以科學的其他分支著稱,因為使用法語,它成為歐洲大陸訪問量最大的大學。出生日內瓦的科學家迪昂維諾瓦先生,日內瓦共和國歷史的作者,已經提出將整個大學移往美國”[5]123。但是,華盛頓在隨后給杰斐遜的回信中明確表達了他想將波托馬克河和詹姆斯河的內陸航運股券捐獻出來在聯邦政府所在地建立一所大學的愿望,并否定了杰斐遜關于將華盛頓的捐贈與日內瓦大學移植結合起來的具體建議。華盛頓說:“我之所以沒有對建立新學府提出具體的建議,主要有以下考慮:一,新學府的建設籌備不知何時才算成熟,以致可以放心地將工作轉給迪威爾諾先生(作者注:迪昂維諾瓦);二,基于以下幾點,新學府中的教授全部來自一所學校是否合適——他們并非全部都很優秀,也不一定完全通曉我們的語言,而且,由于這些教授將會被那些一直捕風捉影、警告大眾防止貴族統治的人認為是貴族路線;三,聘入一國的教授自然會排除其他國家的一流教授的加盟……我從來都認為我的捐贈只是啟動新學府建設資金的一部分;在建設計劃正式啟動之前我并不大力宣揚鼓動教授加盟,更沒有勸導整所學院的教授移民美國”[8]756。可見,華盛頓心中是希望在美國建立真正屬于美國的國立大學,并利用自己手中的波托馬克河和詹姆斯河的內陸航運股券推動自己的這一計劃。雖然,日內瓦大學的移植可以幫助華盛頓盡早實現國立大學的夢想,但是鑒于日內瓦大學教授整體素質與語言的適合性,日內瓦大學教授原有的貴族性及日內瓦大學教授的整體聘入對其他國家優秀學者聘請的阻礙等各方面的問題,華盛頓對日內瓦大學的整體移植產生了質疑。
最終,伴隨著日內瓦政治危機的逐漸解除,日內瓦大學移植美國的必要性逐漸降低,日內瓦大學的移植計劃隨之流產。
在美國建國初期爭取建立國立大學的過程中出現日內瓦大學移植的事件其實是一個非常小的插曲,但透過這次事件卻可以折射出很多深層次的觀念之間的博弈。
當時北美的幾個英屬殖民地,也就是后來人們習慣上稱為的新英格蘭,他們的思想極大地影響了美國的政治。移民來這里的都是清教徒,“清教的教義不僅僅是一種宗教學說,而且還在許多方面都夾雜著極為絕對的民主和共和理論”[9]23。
新英格蘭地區的這種民主傳統,反映在現實生活中就是人們崇信人民之間的平等、自由,人民主權原則很早便在美國得到了踐行,人民把這一原則運用到社會的各個方面,在美國起支配作用的力量也來自人民。人民通過代議制參與國家的立法活動、執法活動,他們同時也監督國家一切事務的運作及公職人員的權利使用,國家公職人員的所有權利皆來自人民的授予,人民有權決定把自己手中的權力給予誰、如何行使。美國的人民決不允許有人侵犯他們的權利,事實上美國聯邦的存在也是為了守護美國人民的自由與平等,為人民謀求幸福的生活。
而在事件發端的瑞士卻秉承著這樣的傳統:公元11世紀時,瑞士仍然隸屬于羅馬帝國的統治,但作為帝國的政治統治已經開始分崩離析,伴隨著地方勢力的不斷分裂,作為地方主要政治勢力的貴族也開始衰弱,瑞士與此同時出現了許多城市及鄉村共同體。1291年8月,烏里、施維茨和下瓦爾登結盟成為舊瑞士邦聯建立的標志。此時,瑞士國內各種政治勢力錯綜復雜,但有兩種地方勢力較為活躍,即城市、鄉村社群、神職人員與小貴族組成的和平同盟體和大小貴族組成的體系,它們之間的關系多變,但最終在雙方強化各自統治的過程中矛盾不斷升級。[10]這樣的歷史背景,為法國大革命后,法國入侵日內瓦,并將日內瓦大學的教授視為貴族制分支而成為革命派清掃的對象埋下了伏筆。
由于日內瓦大學的教授在日內瓦受到激進分子的攻擊,迪昂維諾瓦的移植計劃也隨之成形,雖然迪昂維諾瓦出于對母校的熱愛,及美國與瑞士的關系而提出了這樣一個計劃(3)瑞士在政體上與美國一樣都是聯邦共和國,也因此歷史上經常把瑞士與美國稱為“姐妹共和國”。,但由于日內瓦大學很大程度上受惠于其舊政府,成為貴族專制統治的象征而與國內的民眾充滿矛盾。迪昂維諾瓦的老朋友亞伯特·加勒廷(Albert Gallatin)就認為日內瓦大學的移植計劃無疑會使得美國扮演包庇貴族學者的這一角色,而這一觀點在美國引起了共鳴,[5]123這就足以證明美國人民也是無法接受日內瓦大學的教授的。杰斐遜曾經在談判對去日內瓦接受教育時提到,“新進的革命已使它成為一個專制的貴族統治國家,給一個美國人的很可能是壞思想而不是好思想”[11]380。雖然這是杰斐遜對美國青年到日內瓦去學習可能會受到的影響的評價,但是可以想象,如果把這樣的大學移植到美國國內來教育美國的年輕人,這對美國的年輕人來說,恐怕是更為糟糕地影響了。美國的民主制決定了美國人民不可能接受美國有所謂的貴族存在,這在第一批移民到達美洲大陸時已經決定了,在這片土地從未有過富人、窮人或者貴族、貧民之分,所有人都是平等的。雖然,在獨立戰爭后,出于對外戰爭與貿易的關系,建立了統一的聯邦政府,但是對美國人民來說,政府機構的權利都是人民賦予它的,人民在賦予政府權力的同時,也制定了相關的法律限制政府權力,盡量把政府有可能侵犯人民權利的可能性降到最低。在這樣的背景下,日內瓦大學的移植計劃是注定要失敗的。
日內瓦大學的教授在日內瓦被視為貴族制的分支而成為國內激進派的掃除對象,將日內瓦大學移植到美國,無疑會存在將一群貴族公然請進美國的風險,那么,貴族精神與美國精神的沖突將在所難免。迪昂維諾瓦在制定日內瓦大學移植計劃時應該沒有想到這一點,但它確實是導致這一計劃失敗的重要原因之一。
16世紀中葉,英國教會內以加爾文學說為旗幟的改革派,他們因為不滿教會改革,要求清除腐敗而遭迫害,后逃到北美大陸,他們就是英國的清教徒。為了能夠完全過上按照清教教義所規定的生活方式,并自由的信仰上帝,他們舉家遷入了美洲大陸,在北美絕大多數人都是清教徒,在新英格蘭地區更是清一色的清教徒,他們為美國帶來了清教思想。這一思想深深地影響了美國,正如托克維爾所說:“如果我們把社會成員的來歷都查得一清二楚,對他們歷史的最初遺存進行考察,那么,我們可以肯定,我們一定會從中發現他們的習慣、偏見和主要情感,甚至是最終構成所謂民族性的一切主要原因”[9]19。
移民來北美的清教徒為荒涼的美洲帶來的不只是一種宗教思想,更為美洲大陸帶來了秩序與道德。他們將自己的宗教思想轉化為一種勤勞、勇敢、節儉、虔誠、審慎及重視教育的生活方式,同時,“公民自由被宗教認為是人的權利的高尚行使”[9]30。隨后,清教徒在美洲經過一個多世紀的發展,終于在1776年7月4日通過了《獨立宣言》,宣稱:“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賦予他們若干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為了保障這些權利,人們才在他們中間建立政府,而政府之正當權利,是經被治理者的同意而產生的”。
《獨立宣言》便是美國的“出生證明”[12]27,它的起草者是當時只有33歲的托馬斯·杰斐遜,他在《獨立宣言》中表達了屬于美國人的思想,“那些理念是至高無上的,就像我們這個民族信仰的基石一樣,就像很多來自這里的、源于托馬斯·杰斐遜思想和精神的原則一樣”[12]31。是《獨立宣言》奠定了美國精神中平等、自由的原則,它振聾發聵的向世界上所有人宣布:美國政府是經過被治理者同意而建立的,美國人民將堅決捍衛自己的這一信仰,反對一切暴政,正如《獨立宣言》最后說到的那樣:“以我們的生命、我們的財產和我們神圣的名譽,彼此宣誓”。
這種深深根植于美國人骨子中的自由、民主、平等,以及捍衛這種精神的勇氣與決心便決定了任何所謂的貴族在美洲大陸尤其是北美是難以生存的,所有來到這片土地上的人都是平等的,他們要么是為了創業而來,要么是帶著理想而來。當然,所謂的貴族精神也絕不可能在這片土地上生存。
在日內瓦大學移植的計劃中還存在一個極容易讓人忽視的問題就是,日內瓦大學的移植并不是簡單的大學移植或教授引進,這個事件還涉及兩個國家的主權與利益,如果美國將日內瓦大學的移植計劃付諸實踐就可能會不可避免地卷入到歐洲國家的政治沖突中,而這正是華盛頓最不愿意看到的。
1783年,獨立戰爭的勝利使美國擺脫了殖民地的身份,然而,美國面臨的外部威脅仍然眾多,它的獨立還需要進一步穩固,對此時的美國來說,“國家的生存和安全構成了至關重要的國家利益”[13]16。為了最大限度地保證美國的生存空間及外部安全,華盛頓開啟了美國外交的“中立”政策。華盛頓主張擴大與外國的貿易往來,但盡量不與外國發生政治關系。1793年,法國入侵日內瓦時,歐洲許多國家已經陷入與法國的戰爭,而就在這一年的4月,華盛頓發表了《中立宣言》,立場鮮明地指出,“對交戰各國均采取并保持友好和公正的立場”[14]。“除避免處于襁褓狀態的美國卷入歐洲事務、危及自身的安全之外,華盛頓也希望借中立維持美國與歐洲的貿易關系, 保證美國經濟的發展”[13]17。正如華盛頓在他的告別演說中所說的:“歐洲有一套基本利益,它對于我們毫無或甚少關系。歐洲經常發生爭執,其原因基本上與我們毫不相干。所以,如果我們卷入歐洲事務,與它們的政治興衰人為地聯系在一起,或與他們友好而結成同盟,或與他們敵對而發生沖突,都是不明智的”[15]173-174。事實上,美國這一外交政策也有著其意識形態上的考慮,因為美國實行的是共和制,它將與代表舊世界的歐洲有所不同。華盛頓告誡美國人要利用美國“獨處一方”的地理優勢,并反問到:“我們為什么要摒棄這種特殊環境帶來的優越條件呢?”[15]174
美國外交的“中立”政策,符合美國這一時期的國家利益,雖然,美國建國初期對培養合格的國家公民是非常急切的,但與國家生存與安全的利益相比,教育的問題顯然要排在國家生存與安全利益之后了。更何況,由于意識形態的關系,美國渴望的教育本身必然是符合自己國家的利益,與歐洲專制與王權統治下的教育截然不同的一種教育形態。這也無疑就表明了美國不可能成為日內瓦大學躲避國內動蕩的避風港,美國也不可能犧牲自己國家的整體利益來實現自己所謂的國立大學夢。
事實證明,華盛頓的外交政策符合美國人民的根本利益,保證了美國的和平狀態,為美國的發展創造了良好的條件,也是19世紀美國經濟迅速繁榮的重要原因之一。當然,這種外交政策也注定了日內瓦大學移植計劃的失敗。
獨立戰爭后,美國成立了聯邦共和國,美國以主權國家的姿態屹立于美洲大陸上,開始了美國發展的新歷程,美國的教育也因此需要徹底擺脫來自歐洲的影響,并爭取自己發展的新機遇,美國人民將在這片新生的大地上創造屬于美國人民自己的文化與教育制度。
對于美國來說,政治革命的結束意味著教育革命的開始,共和制需要與之相應的教育制度作為保障,只有通過教育才能把文化、習俗、傳統各異的殖民地人民改造成為共和國國民,并保證共和國的存續。因此,新國家的領導人提出了各種各樣的教育方案,他們在新生的共和國建立什么樣的教育上并未達成統一的共識,但這不妨礙他們在一些方向性的問題上達成共識。美國的教育必須與其政體保持一致,并且必須是一種真正的美國教育,它必須徹底清除古老的君主殘余,并且致力于塑造具有凝聚力和愛國主義精神的公民。[16]108
諾亞·韋伯斯特在《論美國的青年教育》(On the Education of Youth in America)中指出,“在所有政府中,青年教育都是首要目標。早年的印象,通常形成一個人的性格;這個國家所有人的性格的集合會形成一個國家的特征”[17]3。所以他反對把12到20歲的年輕人送去歐洲學習,這一做法于美國的政治利益、國家聲譽都是有損的,并且,“在獨立戰爭之前,把男孩送到歐洲接受教育,或者因為追求好老師而把男孩送到歐洲,這些做法都是對的;至少對一個附屬國來說是對的;但隨著我們與英國政治關系的發展,這種做法的正當性也就不復存在了”[17]30。
關于美國青年是否要去歐洲接受教育,杰斐遜直接發出了“為什么要送一個美國青年去歐洲求學?”這樣的疑問,并直接指出,如果美國的青年到歐洲去求學,“他會喜歡歐洲奢侈和放蕩的生活,輕視本國的勤儉樸素;他會深深迷戀歐洲貴族的特權,對本國貧富一律平等的喜人現象深惡痛絕;他會對貴族政治或君主政治特別喜愛”。糟糕的還不止如此,留學歐洲還會對美國青年的感情和婚姻生活造成非常不良的影響,他們“對于本國語言不會說也不會寫”,以至“他回到自己國家活脫是一個外國人”。對美國青年留學歐洲他的最終結論是,“一個到歐洲去求學的美國人在知識上、道德上、健康上、習俗上和幸福上都會遭受損失。……請放眼看看美國:學問最淵博、口才最出眾、最受同胞愛戴、最受他們信任和支持的是哪些人?是那些在他們中受教育,其生活方式、道德作風與他們完全一樣的人”[11]380-381。
杰斐遜給彼得·卡爾(Peter Carr)的信中對其學習做了大量細致的指導,在談及到對旅行的態度時,也指出,“沒有一個地方能像在你自己國家那樣求學而不受外界事物的干擾,也沒有一個地方能像在你自己國家那樣內心的感情不會過分暴露以致變得軟弱。只要良心好,有文化,而且勤勉,你就不需要出國旅行來幫助你成為國家寶貴的人才,使你被你的朋友們所愛,并且內心感到幸福”[18]。
拉什對美國青年出國求學的態度與韋伯斯特如出一轍。他明確反對美國的青年到國外去接受教育,他認為應該在美國國內培養自己國家青年的愛國熱情及服務國家的能力。他在《關于共和國教育制度的設想》(Thoughts upon the Mode of Education Proper in a Republic)中明確指出,“我們自己的教育要比國外的教育更可取”“我們對于祖國的最強烈的看法在人生的頭一二十年里形成”。強烈的愛國熱情只有在美國才能培養出來,因此,拉什說,“我希望……年輕人能在我們的學院里培養”。美國的年輕人在自己的國家培養,不但有利于形成對自己國家的熱愛之情,年輕人也會由于一起的學習與生活“大大增加相互之間至善的責任”。通過這樣的培養,拉什說,“我認為把人變成共和國機器是可能的”。并且,只有用共和黨人的責任和原則教導我們的年輕人時,才能增加人們的幸福,并使共和制形式的政府一直存在下去。[19]
很明顯,美國獨立后,政治上的獨立急需要培養與其政治身份相匹配的公民,并盡快地形成國家認同,只有這樣的共和國公民才能保證美利堅合眾國的存續與發展。與此同時,面對美國青年留學歐洲的現象,美國的國父們幾乎觀點一致地認為留學歐洲是有風險的,它會使得美國的青年不會說美國英語、不熟悉美國的國情、消減對自己祖國的愛國之情,最重要的是難以形成對自己民族的認同,所有這些都會危及新生共和國的真正獨立與繁榮發展。
美國的國父們不贊成美國的青年出國求學,因為,他們相信美國能為自己的年輕人提供在國內接受良好教育的機會,并把他們培養成為共和國的合格公民和領導人。韋伯斯特就曾經說過,也許外國大學與美國大學相比,有更多促進科學進步的機會,且某些學科也比美國要強,如果有必要我們是可以去學習的(4)諾亞·韋伯斯特不是完全的反對留學歐洲,他是反對在12歲到20歲這個階段出國學習,因為這個階段是形成個人習慣和對祖國依戀的重要階段。因此,他雖然說可以到歐洲去學習別國的特長,但是不宜去得過早,也不宜待的時間過長。,但這種必要性會隨著美國自己大學的發展而減少。[17]31于是,在美國積極推進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的發展就成了華盛頓、亞當斯、杰斐遜、麥迪遜等國父們共同關心的一個事業,他們也都先后提出過建立國立大學(federal university)的構想。而在美國剛剛建國這一時期,對建立國立大學主張最有力的要數拉什和華盛頓。
1.本杰明·拉什
拉什是非常關注美國建國初期的教育的,在他關于教育的眾多觀點中,讓人永遠不能忽視的是他關于國立大學的構想。早在1786年,拉什在其《關于在賓夕法尼亞州建立公立學校和普及知識的方案》(A Plan for the Establishment of Public Schools and the Diffusion of Knowledge in Pennsylvania)中就設計了一個上下聯通的、完整的教育體系,在這個體系中,拉什要求在州的首府建立一所大學。雖然這里的大學只是為賓夕法尼亞州設計的,但拉什在這里的設計與其不久之后提出的國立大學的構想幾乎一致。
1788年,拉什在《國立大學計劃》(Plan of a Federal University)中詳細闡述了他關于國立大學的計劃。他的國立大學,目的是為國家培養未來的領導者,以使國家的領導者有能力擔當管理國家這一重任。“國立大學招收在各州學院完成學業的年輕人,他們在國立大學將進一步學習政治科學、法律、商業、與防守和進攻戰爭相關的一切知識,以及各種類型農業和商業生產的原則和實踐”[20]。拉什還進一步建議國會通過法案,規定在大學成立30年后,非聯邦大學的畢業生不能在政府任職。[16]129理由很明顯,“既然我們在將財產、性命或精神交付于律師、醫生和牧師時要求他們具備一定的資格,那么我們又為什么要將管理我們國家之重任托付給那些不能證明他們具備擔當此項重任的能力的人呢?須知此重任包括我們的自由、財產、生命與妻兒”[22]。可以看到,拉什要建立自己國家的國立大學,以便為年輕的共和國培養自己的管理人才。
2.喬治·華盛頓
1790年,華盛頓在向國會發表的第一個國情咨文中提到要“通過資助現有的學院并籌建新的國立大學”,因為“在任何國家,掌握文化知識都是社會福祉最可靠的基礎。在我們這樣的國家中,政府措施可以很快得到公眾意見的反饋,因此,掌握相應的文化知識非常重要。它以多種方式保障自由憲法”[2]638-639。可見,華盛頓希望通過加強本國的教育來為新生的共和國培養適合的共和國公民,但由于國會對干預高等教育問題的回避態度,使得華盛頓的這一想法未能變成現實。
然而,在美國設立一所國立大學一直是華盛頓心中念念不忘之事。1795年,華盛頓在給聯邦政府所在地行政長官的信中,再次表達了他希望在聯邦政府所在地創建一所國立大學的愿望,并表示愿意將自己在波托馬克河航運股劵中的五十股永久地捐贈給學校。華盛頓明確指出,建立這所國立大學,“來自這個正在發展中的共和國各地的青年,匯聚在一起,彼此交往,互通情況,這將有助于消除各地情況有異而引起的種種偏見”。而這將可以避免美國的青年到國外求學,而造成他們在對本國政治制度還未了解之前,就盲目崇信外國的政治制度。[22]
在華盛頓即將結束任期時,仍然在他的告別演說中強調了由于美國的政府結構使得對公眾的思想啟蒙顯得極為重要,因此,應該將建立一所廣泛傳播知識的學府作為頭等大事。[23]在向國會發表的第八個國情咨文中,華盛頓更是迫切地提出了建立國立大學的“最根本目的在于向年輕人教授政治科學”,“通過對各地年輕人中的一部分進行普遍的教育,將我國國民中不同的原則、觀點和習慣加以同化……我們的公民在上述幾方面越是趨同,我們的聯邦就越可能長久”[24]。
雖然,本杰明·拉什和喬治·華盛頓關于建立國立大學的計劃最終以失敗而告終,但他們在美國建國初期,對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在國家建構中重要意義的考量對美國的教育及國家發展產生了重要的影響。美國的真正獨立與發展必須寄希望于合格的共和國公民,然而,為新生的共和國培養合格公民的重任必然要依賴于符合美國國家利益的美國人自己的教育。關于這一點,諾亞·韋伯斯特曾經有過非常明確的論斷:“同胞們,解放你們的思想做獨立的人吧。你們當孩子的時間已經夠長了,屈從于傲慢父母的控制和利益。你們現在需要擴大和保護自己的利益——通過自己的努力建設一個新的國家,通過自己的智慧和美德塑造國民的性格。為了實現這些偉大的目標,有必要構建一個自由的政策計劃,并將其建立在廣泛的教育體系之上。在這個體系能夠形成并接受之前,我們必須相信,并基于這樣的信念采取行動:模仿其他國家的愚蠢行為,在外國耀眼的陽光下畏縮不前,都是浪費生命的不光彩行為”[17]33。韋伯斯特的這段話是在他談到美國青年的教育問題時說到的,他指出美國不應該一味地模仿其他國家的教育,美國應當建立符合自己國家利益的教育,只有在此基礎之上,才能塑造美國國民的性格,形成統一的美利堅民族,并構建一個新的國家。
日內瓦大學移植計劃的提出既來自于日內瓦國內的政治局勢,也與美國建國后對建立國立大學的渴望密不可分,然而,這一計劃最終是失敗了。日內瓦大學移植計劃的失敗有其必然因素也有其偶然因素。
美國建國后,首要的是在文化、經濟、教育等各方面擺脫歐洲的影響,以便堅實的確立自己獨立國家的地位。然而,在擺脫歐洲影響的眾多方面,教育作為一個特殊而又影響重大的方面受到了開國元勛們一致的關注。他們要為美國培養適合的公民,而這樣的教育必然根植于美國本土,美國的年輕人不能受到與美國政治、風俗、文化不同的歐洲教育的影響。當然,也就不可能將一個歐洲的大學整體移植到美國來,這所大學的到來,帶來的不只是美國人需要的知識,更重要的是它還會帶來歐洲的語言、風俗及文化的影響。這種影響是與美國獨立后構建統一的美利堅民族的愿望相違背的,同時也與美國的政治利益和國家精神相去甚遠。此外,正如弗吉尼亞議員所指出的那樣,日內瓦大學移植到弗吉尼亞州與該州的人口規模并不相稱;且還存在經費的保障問題。眾多因素最終導致了日內瓦大學移植計劃的失敗,雖然這一計劃失敗了,但我們仍然需要注意一點,美國雖然要在美國本土構建屬于自己的教育,但他們沒有閉門造車,華盛頓就曾經不止一次的指出要聘請各國、各學科優秀的教授,在他給杰斐遜寫的表明反對日內瓦大學移植的信中,也寫道:“聘入一國的教授自然會排除其他國家的一流教授的加盟;據我所知,這些一流教授中就包括有蘇格蘭最知名的教授,他們是可以聘請的”[8]756。這足以證明,美國人在立足自身的同時也在不斷向外學習。
日內瓦大學的移植計劃在美國建國初期是一個非常小的事件,但在這一事件及其失敗的背后卻蘊含著美國的國父們對教育與國家建構的深刻考量。為了使美國能夠從政治、經濟、文化等各方面真正獨立起來,美國的國父們寄希望于為新生的共和國培養合格公民的教育。至此,教育也就成了關系國家利益的重要社會活動,這種教育機構只能是建立在美國人自己的土地上符合美國特性的教育。美國國父們的遠見卓識使得美國的教育在走自己發展的道路上不忘向外學習,正是他們為美國留下了這筆寶貴的精神遺產,為美國未來的快速崛起與發展激發了強大的內在動力。